关于朱自清的人格和“美人幻象”
由上面的分析可以引申出两个与此相关的问题:朱自清的人格和“美人幻象”。
(一)朱自清的人格
近年来,随着朱自清日记的逐渐出版,朱自清的人格与散文的关系问题日益被学界所关注。大家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朱自清的人格存在分裂——朱自清给人的外在印象与散文中表现出的内在性格不一致。
朱自清给人的外在印象是谦恭、平和、温柔敦厚。这可以得到多方面的印证:“一多给人的印象是英锐,佩弦给人的印象却是雍容。假使说一多是高明的,那么佩弦就是沉潜的;一多属狂性的,那么佩弦就属狷性的。”“一多恨多于爱,佩弦爱多于恨,一多疾恶如仇,佩弦从善如归。”[11]“有人飞跃前进,斩将搴旗,有人步步为营,稳扎稳打。闻先生属于前者,朱先生属于后者。”[12]朱自清的朋友、学者和知名作家杨振声评价说:“你同他谈话处世或读他的文章,印象都是那末诚恳、谦虚、温厚、朴素而并不缺乏风趣。对人对事对文章,他一切处理的那末公允,妥当,恰到好处。”[13]孙伏园曾与朱自清一起编过《新潮》杂志,那时,他们正直20岁左右,本应有青年人的激烈,但据孙伏园回忆,朱自清有一个和平中正的性格,他从来不用猛烈刺激的言辞,也从来没有感情冲动的语调。朱自清参加了北平大学平民教育讲演团,与其他激进的青年学生相比,朱自清却是温和的。
朱自清外在人格的形成既有早期人生经验的潜在影响又有现实生活的显在影响。
早期经验是指作家正式步入文坛前的人生体验,它既包括凝结成理论、文字符号形态的通常所谓“科学文化知识”,又包含诸如种族、阶层、习俗、地理环境、教育模式、人生变故等“潜文化”因素。朱自清中正平和的外在性格深深打上了传统文化的烙印。这与他所受的教育与成长的环境有密切的关系。朱自清出生在江苏东海的一个小官宦世家,祖父及父亲都是小官吏。作为长子,父亲对他要求极严,自小就受到严格的传统文化教育。早在1901年3岁时,朱自清就跟从父亲学习识字,后到一家私塾读书。1903年,举家迁至扬州之后,又由父亲送到私塾,读经籍、古文和诗词。其间,还师从戴子秋先生学作古文,“我的国文是跟他老人家学着做通了的”[14]。在中国众多的诗人学者中,朱自清偏好陶渊明的诗。陶渊明对现实和生死的豁达,钟情于山水,怡然自乐,自然而然的“淡”,浸染了朱自清的品性。1916年进入北大哲学系后,朱自清又系统学习了中国古代文化典籍。
朱自清自称“我是扬州人”。朱自清在扬州生活了13年。扬州在历史上享有“淮左名郡”的盛誉,园林楼阁,山清水秀,风物宜人,李白、杜甫、苏东坡等历代文人在此寻幽探胜,写下了许多瑰丽的诗章。从小所受的古文化教育和扬州古文化氛围,使中国传统道义思想尤其是儒家的中和思想深深地融入了朱自清生命中,他从小所“接受的是‘复礼’、‘归仁’、‘中和’,存孝悌,去恶欲,自省其身,近义远利等一整套的儒家思想,并以此作为思想、行为、伦理和道德的规范,培养起温良恭谦、儒雅翩翩的君子之风”[15]。儒家文化为他日后的人格构建提供了可能性。儒家的中和思想深深地融入朱自清生命中,使之执着于自我的“内修”,追求道德完美,实现个人道德的自我完善,修身养性,时时约束自己的言行,强调对理想人格的设计。面向公众的时候,始终“克己复礼”、“去私欲”,维护着“理想的人格”,求得自身与社会之间的和谐,消除内心道德的愧疚感,掩饰乃至放弃和时代背道而驰的自我。这些均构成朱自清人格精神的文化底蕴,使得他的性格颇有温柔敦厚之风。
然而,朱自清的内心却颇不宁静。当他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时,他向往着生命的自由,身心的畅达。朱自清通过部分散文宣泄了内心这种热烈、躁动的情绪。读者通过其部分散文看到一个热烈、浪漫的朱自清。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里,朱自清在看到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迷人画卷时,在沉醉于晕黄灯火与缠绵月色相互交融的美景时,情不自禁地被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式的歌声所“牵惹着,震撼着”,想到了历史上的名妓、南京旧日狎游琐事,想到了笙歌彻夜、纸醉金迷,想到了美景和美人意象。在未遇到歌妓之前,抛弃社会身份的假饰,除掉道德的枷锁,不受礼法的束缚,最大限度地放纵自己的想象。《荷塘月色》开篇便是“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接下来,全文借助江南“荷塘”这个符号,含蓄地表现了希望在完全自我的状态下过一种闲适自由生活的心境。这与朱自清外表平和、温恭、沉静、拘谨是截然相反的。
朱自清在《文艺之力》中多次提到,文艺是“人生的适量的调和剂”,它可以在“这一片刻间”安慰人们忙碌与平凡的生活,因此“文艺的解放力因稀有而可贵”,“文艺的直接效用”是让人“片刻间的解放”,仿佛让人“逗留于清泉嫩草之间”。这里所说的“调和剂”、“片刻间的解放”其实就是指散文创作可以将自我的本真释放出来,让心灵得到解放。由此,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看到的是朱自清的“超我”,在他的部分散文中看到的是朱自清的“本我”。
(二)“美人幻象”的写法
“美人幻象”的写法是指朱自清在散文中对自然物象的描绘总是与优美的女性形体联系在一起,将一切美的事物蕴含于女性之美中,将女性之美推至理想化的极端,表现出对“美人”爱恋、崇拜的“情结”。前面已经分析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的“美人幻象”。再如《荷塘月色》里,以“亭亭的舞女”之美、“刚出浴的美人”之美、“荡着小船,唱着艳歌”的采莲的“少年的女子”之美,来烘托荷塘月色的朦胧幽静。再如《绿》中,他又以少妇“拖着裙幅”的姿态,“初恋的处女的心”和“最嫩的皮肤”以及“轻盈的舞女”、“善歌的盲妹”、“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来形容梅雨潭的“绿”。用女人的脸,美人的臂膊,少女的皮肤,少女的心,少妇的裙幅等比拟花、月光、杨柳枝条、海棠花枝、潭水、瀑布、荷叶和荷花。
“美人幻象”形成了朱自清独特的审美视角和审美心理,女性化的意象成了朱自清散文营造优美意境不可或缺的部分,成为朱自清散文中艺术美的精灵,是构成朱自清散文优美意境的重要因素。如何看待朱自清散文中使用“美人幻象”的问题?
第一,朱自清以一种纯艺术、对美的欣赏的态度写美人幻象,他将“美人幻象”的音容笑貌和充满生命的气息看成是艺术美,带着对艺术美的欣赏态度进行描绘,因而是纯洁的、高尚的、美丽的。朱自清写过一篇散文《女人》,这篇散文是朱自清“美人幻象”写法的一篇宣言。文章很巧妙地借他人之口说:“老实说,我是个喜欢女人的人;从国民学校时代直到现在我总一贯地喜欢着女人。”接着朱自清明确地说,他所“喜欢的女人”是“艺术的女人”。所谓“艺术的女人”“有三种意思:是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女人的艺术的一面,是我们以艺术的眼去看女人”。朱自清强调,所谓“艺术”,专指视觉艺术。指那些容貌、身材、姿态、肤色美好、动人的女人,“看了感到‘自己圆满’的女人”——“美人”。最后,朱自清区分了“欢喜”与“恋爱”的界限,强调“我们之看女人,是欢喜而决不是恋爱”。认为一个作家对艺术的女人“欢喜”的态度是一种纯艺术的对美的欣赏,就像欣赏美丽的大自然,欣赏绘画、雕刻、跳舞等艺术一样。朱自清以审视艺术女人的高尚情趣和经验,去感知、观照、想象、描写笔下的自然风物和人物,他的主观意识取得了与自然美相适应的心理体验与情绪,在审美的渴慕与愉悦中找到了自我的艺术感觉,从而形成了朱自清式的审美心理。这种只属于朱自清个人的艺术感觉使朱自清观察事物的视角不仅是敏锐的、奇特的,而且是新鲜的、充满独特的艺术魅力的。这也使朱自清对女性的欣赏超出庸俗、下流的范畴而获得崇高。
第二,喜欢使用“美人幻象”与朱自清的传统文化积淀有关。香草美人是自古以来文人墨客用以寄托功名的栖息物,自屈原以来,千百年来文人始终解不开“美女”情结。朱自清受到中国古典文化的深厚熏陶,当他步入文坛时,传统文化尽管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但是包括鲁迅在内的“五四”文人显然还不能彻底挣脱内心对它的眷恋。当然,与传统文人墨客解不开的“美女”情结相比,朱自清的“美人幻象”打上了朱氏烙印,他不再以美人香草比作君王,也不再将命运坎坷的文人比作备受男性冷落的女人,而是将自己的情绪指向、趣味偏好融入抽象的美人形象,用美女的形象涵盖包容大自然的优美,给读者带来愉悦感受,带来心灵安慰。沿袭中国古代文人墨客的“美女情结”,与政治无关,与制度无关,只与民族的文化积淀有密切的关系。
延伸阅读
1.余光中:《论朱自清的散文》(《名作欣赏》1992年第2期)。该文的观点与常规定论有一些差异,比如,认为朱自清的散文略欠诗的含蓄与余韵,认为《荷塘月色》女性意象的使用实在不高明,容易引起庸俗的联想等。阅读不同观点,可以丰富我们的思考。
2.《文讯》杂志在1948年9月即第9卷第3期文艺专号上,刊出了《朱自清先生追念特辑》,一共发表22篇纪念朱自清的文章。其中有郭绍虞的《忆佩弦》,郑振铎的《哭佩弦》,叶圣陶的《谈佩弦的一首诗》,杨晦的《追悼朱自清学长》,杨振声的《朱自清先生与现代散文》,王统照的《悼朱佩弦先生》,冯至的《这损失是无法补偿的》,吴组缃的《敬悼佩弦先生》,余冠英的《悲忆佩弦师》,王瑶的《十日间》,朱乔森的《我最敬爱的爸爸》以及许杰、魏金枝、穆木天、李长之、徐中玉、任钧、牧野等人的悼念文章。
3.胡峰:《袒露爱欲情结的心灵游程——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精神分析》(《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该文采用心理分析方法阅读《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文章提出,朱自清爱欲情结的生成既源于扬州这一特殊的生长环境,又源于青春期的独特经历。
思考题
1.分析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和俞平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异同。
2.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朱自清拒绝歌女为其演唱,如何看待朱自清的这一行为?
3.你怎样认识朱自清“美人幻象”的写法?
[1] 本文有关《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引文均出自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1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
[2] 王统照:《朱佩弦先生》,转引自陈孝全《朱自清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71页。
[3] 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1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106—107页。
[4] 杨晦:《追悼朱自清学长》,转引自陈孝全《朱自清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18页。
[5] 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1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0页。
[6] 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1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84页。
[7] 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5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47页。
[8] 朱自清:《那里走》,《一般》1928年第4卷第3期。
[9]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493页。
[10] 陆机:《文赋》,曹顺庆主编:《中华文化原典读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19页。
[11] 郭绍虞:《忆佩弦》,《文讯》1948年第9卷第3期。
[12] 李广田:《朱自清先生的道路》,《朱自清选集》,中国出版集团2004年版,第276页。
[13] 杨振声:《朱自清先生与现代散文》,《文讯》1948年第9卷第3期。
[14] 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4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456页。
[15] 吴周文:《诗教理想和人格理想的互融》,《文学评论》199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