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散文中的“梦”
如果说朱自清的名篇《背影》的“文眼”是“背影”,那么,《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文眼就是“梦”。文章四次提到梦:第一次是在介绍秦淮河的“七板子”船最能钩人的灯时:“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第二次提到梦是,“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象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第三次提到梦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第四次提到梦是,上岸时“我们的梦醒了”。
(一)“幻灭的情思”——做梦的过程
从时空转换的角度看,《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是按照上船——利涉桥——东关头——大中桥——利涉桥——下船上岸安排行文结构的。与这种时空转换相应的情感线索是:梦的开始——梦的发展——梦的高潮——梦的结束。
梦的开始:文章第一、二自然段是梦开始自由徜徉的肇端。“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粗略一看,这是作者向读者交代游览的现实客观时间,但从深层次上看,这更是作者向读者交代做“梦”的心理时间。夕阳已下,暮色四合的时刻正适合于人的内在意识的激活和流露。在夜色的笼罩下,白天的一切应酬礼仪、道德规范、繁杂俗事均可以暂时忘却,那些在白天遭到压抑和遮蔽而无法流露的潜意识,在夜晚借助夜色的遮掩轻松地获得释放。因而,在暮色降临的时刻,“我”和朋友游览秦淮河是被压抑的潜意识逃离意识的开端。接着,第二自然段借助“七板子”的介绍,粗略渲染了做梦的氛围。“七板子”上挂的灯“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灯光蕴造着朦胧的“温柔之乡”,听着悠然的间歇的桨声,朱自清“被引入”美梦去了,而且“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通过灯引入梦境。
梦的发展:第三自然段是游船通过利涉桥、东关头到大中桥的过程,其间朱自清借助水写梦的发展。秦淮河的水像六朝风情万种的佳丽,于是秦淮河水千姿百态、风情万种而又神秘莫测,秦淮河水“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的”,“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面对如此柔情、神秘的秦淮河水,朱自清情不自禁地进入梦境——在视觉,听觉上起了奇妙变化:湾泊着的船和走马灯般的人物如“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那些沿河妓楼里飘来的,或是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歌妓们的歌声,原本是些因袭的言辞,没有任何情感可言,加上又是“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尖利声音,但现在,“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通过通感,将听觉转换成美丽、动人的视觉形象,以致朱自清竟“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这真是“情以物迁,辞以情发”[9],“诗缘情而绮靡”[10]。
梦的高潮:第四、五自然段是梦的高潮。朱自清首先渲染大中桥外环境的暧昧与晦暗:“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蔚蓝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这时的水也是冷幽的,“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憬,歌声的扰扰,总象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在这梦幻般的环境中,朱自清激情奔放的一面暴露出来了,他进入梦的高潮——平常不爱听的现在感觉有滋有味;见惯不惊的月亮也变成优雅的女性。尽管那“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不大受听,“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受,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作美,总觉更有滋味”。情感的饥渴,距离美,加上丰富的想象,于是“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居然“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在地适从,如随大风而走”。朱自清带着诗人的疯狂,搏动着联想和想象的双翼,开始自由地飞翔在秦淮河的“梦”中了,“梦”的内容是饱含朱自清“美人幻象”的“月儿”:
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却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象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是一幅素朴淡雅的水墨白描,一幅清淡幽邃、清莹澄鲜的佳境上品画,一个美的极致。至此,朱自清心中的激情达到了极致,不禁惊叹道:“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至此,朱自清做了一个很优美的梦,通过这个梦,朱自清平常压抑的心灵得到了释放,内心的本能欲望表述得坦率而含蓄。
梦的结束:从第六自然段至文章结束,写梦的结束。梦的结束是通过歌妓的到访截断的。正当朱自清的梦进入高潮——欣赏着难得的良辰美景时,歌妓来到他们的船边,打断了朱自清的梦。朱自清从梦中回到现实,而内心也变得躁动不安,一直挣扎在矛盾之中:不能欣赏歌妓的歌声,因为有悖于道德。但内心又期盼能听到歌妓的歌声,而且对此“我”期盼已久,刚一到南京,就先到茶舫去看了看,没见着歌妓,“我”“无端的怅怅了”。看到其他船上歌声人语,“我”仿佛感觉他们在笑我们孤舟无伴,于是有了“不足之感”,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满载着怅惘了”。最后上岸时,“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真可谓,乘兴而去,惆怅而归。
(二)梦的内容
关于梦的内容,我们可以从这样几个方面来看:
游玩的地点:朱自清与俞平伯游玩的场所是秦淮河,历史上的秦淮河以风情艳史,氤氲着纸醉金迷而闻名。“桨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画船箫鼓,昼夜不绝”是秦淮河的历史写照。尤其是夜间的秦淮河更是无数凄艳哀绝的风流韵事的表演场域。灯月交辉,“笙歌彻夜”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
谈论的内容:在这样的场所,朱自清发思古之幽情,自然想到的就是秦淮河的风流艳迹。“历史的影像”,是“蔷薇色的”。朱自清和俞平伯“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谈的是《桃花扇》《板桥杂记》里所记载的内容。《桃花扇》系清朝孔尚任创作的传奇剧本,写秦淮名妓李香君与侯朝宗相恋的故事。《板桥杂记》是清朝余怀作的笔记,记叙南京旧日狎游琐事。朱自清认为,秦淮河的船比北京万生园的船、颐和园的船、西湖的船、扬州瘦西湖的船有“情韵”,联系上下文,“情韵”就是历史上所记载的与这条河相关的风流艳史。
感受的景物:朱自清眼中的秦淮河夜色是充满美人意象的。在利涉桥听歌时,朱自清说歌声飘到他们船上时是“袅娜着”的,是“密语”。“袅娜着”、“密语”将听觉转变成视觉,歌声变成了一个优美、妩媚、可爱的少女意象。大中桥外的一弯新月是羞涩的少女,这位少女天真纯洁,浪漫又带有几分娇羞,几分顽皮,盈盈地、袅袅婷婷地上了柳梢头。柔细的枝条是少女柔美的臂膊或披着的长发。一个形容词“盈”字,便写尽了“月儿”飘逸、灵巧,一个动词“窥”字写出了月亮的娇羞之态。正是月亮的飘逸、娇羞之态让朱自清情不自禁。在即将到岸时,朱自清看到射在水上的电灯的光,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我们”的船犹如在这位仙女的臂膊里,于是“我们”在她的臂膊里安然入睡,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歌妓的问题:歌妓的内容占了散文近一半的篇幅。评论界一般认为,这个问题表现出朱自清极强的道德自律性。确实,朱自清不像古代一些文人那样放浪形骸,不在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上接近歌妓,体现出自律的一面。但是,文章更多的是写“我”拒绝歌妓之后,内心的颇不宁静。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朱自清想听歌,只是碍于道德律的束缚才没听,一心想超越现实,但又不能忘却现实。首先是“怅怅”,怅怅的原因有两点:一是使歌妓的希望受了伤害(伤害了他人);二是我的希望受了伤害(伤害了自身),“我”这次到南京,先去了茶坊,没见着歌妓,觉得颇是寂寥,我“无端的怅怅了”。现在本可以听到歌声,但我却拒绝了歌妓,而四面的歌声让我诱惑了,降服了,我憧憬,盼望,固执地盼望,有如饥渴。接着是内心“盘旋不安”,因为一方面出于道德的考虑,接近歌妓属于一种不正当的行为,对于歌妓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但另一方面,我又想,卖歌和卖妓不一样,听歌和狎妓不一样,与道德无关。更为关键的是我听歌的愿望十分强烈,于是我感到浓厚的不足,乃至于起坐不宁。再接着内心的不安更甚了,歌妓又来了两次,我依然拒绝了,“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感觉到别人船上的嚣嚣的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未见歌妓之前的兴趣盎然,变为索然寡味,“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最后“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从这种矛盾的内心里我们看到的是朱自清十分想接近歌妓的内心世界。
由以上四个方面我们可以看到:在夜色的掩饰下,在晦暗、朦胧的氛围中,朱自清借历史上的风流韵事和美人幻象宣泄的是一个风流才子、香草美人、爱欲情怀的美“梦”。朱自清为摆脱世俗虚伪和喧嚣,纵情山水,放松身心,完成了一个梦的旅程,尽管这个梦以遗憾而告终。透过这个“梦”的旅程,我们看到了浪漫、热烈、躁动、意绪翩翩的朱自清,这是朱自清的内在人格,这与朱自清的外在人格有较大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