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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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产后抑郁

这个孩子可能是意识到我对他的生存有两种态度在博弈,求生意志十分顽强,无论我跑步锻炼、上蹿下跳,还是手提重物、健步如飞,都无法叫他离开他那个叫子宫的小家,他像壁虎一样紧紧地攀附在我的身体里,能吃能喝,慢慢长大。

怀孕的过程漫长而煎熬。和5年前我怀的第一个孩子不同,那一次我满怀着憧憬和喜悦,这一次,却是满腹的忐忑与不安。受情绪的影响,我的身体频出状况,被孕吐折磨得欲生欲死,只好经常请假,窝在家里,什么社会空间人际,什么单位职位业绩,被我一概放诸脑后,我的生活直径缩减为家到医院的距离。胎动以后,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我不再执着于孩子从何而来,代表爱情还是代表屈辱,而是专注于他是否能够健康生存、顺利出世。

日子就这样日渐从指缝间悄悄溜走,妈妈这个崭新的角色离我越来越近。到腹中的孩子第八个月的时候,镜子里的我体态臃肿、满脸雀斑,头发一把一把地掉,至此我才真切地意识到,青春已经像一只傻傻的蝴蝶,从我身上拍着翅膀,施施然地飞走,再也不会回来。可是,我还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从此就要像一个中年妇女那样生活,整日陷落进奶瓶尿布、柴米油盐。我从一种焦虑掉入另一种焦虑,穿梭进焦虑的迷宫,对腹中的孩子时而关注有加,时而又心生厌烦,心里盘算的那些理想啊,复仇啊,好像与我本人渐行渐远,有一种擦着指尖而过却抓不住的无力感,我的情感与现实之间,出现一小片真空地带。

此时的詹晓宇完全体会不到我内心的煎熬。

他每天更忙了,经常半夜才下直播,回到家累的倒头便睡,第二天起床洗把脸,早饭都顾不上吃,就又开车走了。我问他怎么忙成这样?他说,现在是销售旺季,我得抓紧赚奶粉钱啊。

我把所有的情绪都压进心的最底层的角落,不知那不仅是累积的过程,也是个发酵的过程。

有句俗语,叫“七活八不活”,说是胎儿七个月早产可以活下来,八个月早产成活率就低了。什么原因我不懂,但在八个月时我加倍小心。不过那个墨菲定律真的是不容易逃过,第八个月将将要过去的时候,我突然特别想吃葡萄,就下楼,溜达到前面那栋楼楼下的水果店,买了一串葡萄。结了账转身朝门口走,被两个嬉笑着跑进来的男孩撞个正着。

我身子笨,被撞得转了半圈,后腰顶在了收银台的角上。肚子一阵不是很锐利的疼,有点像以前来大姨妈前一天的那种不舒服。心头漫上一片惊惧,我有些费力地对收银员说:“麻烦,打120。”

店里有几个人,听见动静过来看,一个大妈伸手就拽住了一个男孩,高声嚷:“别让他走,问他家长是谁?叫他家长来!”

我惊吓得浑身发抖,身子往下出溜。收银的小姑娘手脚麻利地往我身下塞了张塑料凳子,我紧张得大口喘气。不一会,救护车的声音就传过来了。

孩子在即将九个月的时候生下来了,一出世就被送进了保温箱。抱走前我只来得及看一眼,小小的,好像是身上附了层残缺不全的白膜,皮肤又红又皱,像只没毛的小猴子,一点都不好看。抱着的护士对我说:“恭喜新妈妈,是个男孩。”

詹晓宇闻讯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已经在刚卸完货的轻松和疲惫中迷糊了一觉。他见我身边没有孩子,问男孩女孩?孩子在哪儿?我说:“男孩,早产,进保温箱了。”他要去看看,我拉住他:“丑死了。像小猴子一样,等医生洗干净你再看吧。”

我和这个孩子之间,似乎缺少一种母子血脉相连的亲近感,这让詹晓宇好生奇怪。他问我:“你好像不太喜欢他?”

我说:“他让我吃了那么多苦,你允许我先烦他一下下。”

孩子在保温箱度过危险期,再抱到我面前的时候,皮肤已经舒展开了,不那么皱皱巴巴。见到那张粉嘟嘟的小脸,我心里突然像张开了一把大伞,把詹晓宇、我和这个小孩一起覆盖在伞下。哦,我们一家三口。这个概念来得如此强烈,冲击得热泪在眼眶里打转——圆满了,我的家。

在医院住了将近20天,詹晓宇把我们接回家。他妈妈从孩子刚出生就赶过来了,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又给孩子添置了很多东西,本来两个人住感觉挺大的房子,显得有些拥挤了。

詹晓宇雇了个月嫂,同城的,不用住家,我没有了看着婆婆干活的心理负担,回家后倒头便睡,直睡得昏天暗地。

人一闲,便止不住要胡思乱想。

詹晓宇怕自己的鼾声影响我和孩子的睡眠,把寝具搬到了阁楼上,晚上不和我们睡在一起。有时我给孩子喂完奶或是换完纸尿裤,就着柔和的落地灯光,仔细看孩子的眉眼,搜寻他相貌上与詹晓宇的共同之处。可是他太小,很难看得出来。而每到此时,我都会从心底的角落涌出恐惧,害怕这个孩子真的是一颗威力巨大的雷,在我余生的某一个瞬间突然引爆。

这种心境是十分煎熬的,加上晚上带孩子,睡眠日渐不足,我的情绪十分低落,话越来越少,甚至有时都故意躲进洗手间,避免和家里人交谈。

我觉得,一定是产后抑郁了。

我爸我妈经常来我家看孩子,有时,跟我婆婆三位老人为育儿方式争论不休,吵得我头昏脑涨。我躺在床上,很无奈地把头蒙在被子里,眼泪无休无止地流。从杨总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开始,我对詹晓宇说的话里就开始带了谎言,起初谈不上是谎言,只是善意的掩饰,但是,事情的发展渐渐脱出我的掌控,直至那一天我的世界天崩地毁,从此,我必须用下一个谎去圆上一个谎,把我俩原本恍若童话的爱情,用树木年轮一样的谎言,一圈一圈地禁锢在我们租房生活的时代。到我们住进这间自己买的房子里时,詹晓宇对我的感情依然如故,我自己却早已是百孔千疮、沧海桑田。

“舍得”两个字,原本的解释不会是这样残忍吧?我舍去了多少,才得了便宜那么一点的房子,这个代价是几何倍数的,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宁愿再多掏出20万,留住我和詹晓宇的爱情那份原来的模样。

我的日渐憔悴把詹晓宇弄得很焦虑。他跟三位老人认真地谈了一次,说孩子的事交给专业月嫂去处理,要不我们的钱不是白花了?家里这才安静下来,白天我也能小睡一会了。但是低落的情绪始终提不起来,孩子一哭就没完没了,那哭声让我随时有提起手边的东西往地上砸的冲动。

我对詹晓宇也不像以前那样“宝贝宝贝”地叫了,支使他干点什么,都是“哎,你去把什么什么拿来。”詹晓宇满怀委屈地跟我说:“老婆,你都不叫我宝贝了。”他伸手过来抱我,被我一掌打开:“被小东西闹得又烦又累,你叫我歇歇行不行!”

我心里真的不愿这样。可到时候嘴里说的话、手上做的动作,都好像执行的不是我的大脑指令,是产后抑郁才这样,还是我本人生了孩子后性情大变,再也变不回来了?

在这种煎熬中硬挺了一个月,孩子满月后,我给心理医生打个电话,说了情况,她说:“你不要着急,我把预约好的病人处理完,到你家去一趟。”

我家月嫂还有一周才能走,三个老人白天都在我家看着孩子,詹晓宇晚上下班又回来了,我家实在不方便说话。我跟她说,万象城里有个西西弗书店,里面有块喝咖啡看书的地方,我们坐在角落里小声说说话,应该不会影响到别人。她说好,约了周一在那里见面。

已经很久没有自己出门了。卸货之前,身子太重,出门不方便,卸货之后,家里住着老人,“坐月子”有许多禁忌,这不让做那不让做的,今天独自出门,有种鱼儿放归大海的自由之感。我仰头望着蓝得深邃的天空,一丝白云也无,也只有深秋,才能看到这样通透的景色。我突然感觉心情好了许多,原来,大自然才是治愈心灵的良药,这句话如果不是身陷维谷,真的是很难体味到个中滋味。

心理医生已经坐在书店的角落里等我了。见我从门口进来,直起身子冲我摆手。我回应了一下,去吧台要了两杯咖啡和两份甜点。

她说:“你不可以吃甜点了。这个时候不做身材管理,以后想减也减不下来啦。”

我苦笑着说:“我婆婆天天给我熬猪蹄汤喝,还不让放盐,跟那些东西比,这点甜点算什么。”

她收敛起笑容,身子前倾,正色跟我说:“不可以的。你一定要清醒地意识到,把孩子生下来,是一个生命阶段的结束,也是另一个生命阶段的开始。你重启一段新的生活,需要崭新的精神和面貌,有多少漂亮女人,就是败在生完孩子不注重自我管理上,妆容不整,衣品邋遢,这样下去,自信就一点一点地磨没了。”

她的话叫我凛然一惊。确实,这一个月我沉浸在“完成一件大事”后的自我放纵里,对詹晓宇没有关心,甚至没有好脸,对自己的任性不加约束,对未来毫无可期。这样下去,我真的就败了。

她轻轻拍拍桌子,把我的注意力拉回到她的规劝里:“我说的,你可以不认同,但你听听,也算有益无害。母爱并非单一的,你对孩子好,关心他的温饱,只是母爱的一小部分,另一部分比重应该更大,那就是你的行为影响力。你如果是一位自律、自强的母亲,你的孩子也不会疲懒放纵,这就是行为影响力。现在有太多的妈妈,自己不自律,却要求孩子必须如何如何,把自己的人生希望全部压在孩子身上,结果造成孩子的两面性人格。这样的孩子大批走上社会的时候,有多可怕!”

我被她彻底说清醒了。

这次见面,对我的意义无比巨大。我迷途知返,关于我的爱情、我的婚姻、我的孩子,我开始尝试着以全新的视角去审视、去规划。但是有一件事,我自己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