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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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走黄河(引言)

说三生三世,其实也就是生平走了三次黄河,每次都撕心裂肺,甚至有脱胎换骨之感。

1.1985年

1985年,我29岁,已经写了十几年诗,从高亢抒情的“时代传声筒”,到走回内心的现代派,一路走来差不多已经是“山穷水尽疑无路”了。

这时候孔令更来了。当时他已经是著名青年诗人,也遭遇了与我同样的困窘。1981年我在位于郑州市经七路的《奔流》杂志社见习诗歌编辑,他从河南大学来编辑部投稿,我们自此互加好友,三年后,相约徒步考察黄河,俗称“走黄河”。

走黄河行动先是预谋,接着还有两次“沙盘推演”,在开封附近的仪封沙地和兰考、封丘黄河滩区先后试验性穿越,与大河亲密接触,然后宣发造势,老诗人公刘为此激情赋诗站台,一首洋洋洒洒的长诗《没有美酒的壮行歌》发表在当时很权威的《人民文学》月刊上,将预热的流量一下子推上了10万+。

我已迫不及待地开始写黄河的诗,并想象着未来的冒险,一些诗发表在洛阳诗友梅艺辛主编的《牡丹》“新诗潮”专号上。

我说过要迎接大雪迎接/纷纷扬扬的腊月/这大雪真的来了真的到了/腊月也挤进门缝/并端端正正/坐在我的膝上/问我行期/这时候我想起黄河夜的/那个小屋/还有少年舟划向河心/那时候我们谁也/没说什么/似乎有一种东西/同时划进心里

我们谁也没敢说什么/这就来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把我们困在天各一方,在腊月/白天我看大雪落在地上/并没有那么多诗意/它不愿意久停转眼就是泥泞/泥泞的路布满黄河两岸/该检点一下行装了/因为没有誓言/我们会轻便许多/可是别忘了小树林里那场梦想/它使今天的大雪/飘成旗帜使我滚热(《迎接大雪——致LG》)

这时候我们该躺下了/刚刚煮过黄河/刚刚向黄河/道了晚安

你该轻轻地哼起/刚学来的船工号子/印证你流浪的儿时/接着你一个转身就回到/你起伏的履历和你向往的/那座雪峰/我却久久地不能睡着/这风正撕扯着我们的帐篷/也撕扯着黄河/裸露的胸膛/黄河的胸音还是那么浑壮啊/这世界上无与伦比的/忍耐与抗争之河/我想起家乡的土地上/默默耕作的父亲/和他们不能安分的后裔/于是,在收起帐篷的清早/你我会对视着/突然爆发角力

直到黄河也汗淋淋地/和我们一起(《风夜致LG》)

月落黄河/没有溅起一点声息/黄河太大了/不知有多少漩涡/融进多少月亮/甚至两岸的厮杀/纷纷倾圮/也不能使它动容/就这么流去/就这么融化着月亮/直到它的残骸/浮出水面/漂成小舟/每次都是这样/浓稠的汁液/不知把多少岁月和记忆/淤在河底/并使水手愈加骁勇粗犷/让帆一片片剥落(《月落黄河》)

这是想象的黄河,没有宣誓,却有的是初心。初心不能迟疑,更不能偷懒。1985年1月1日,茫茫中原大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积雪,从黄河由明清故道转向1855年河道的兰考东坝头,我与孔令更、王勇,终于踏上西去溯源黄河的漫漫征途。

这是一种身体的冒险。没有人知道我们竟会屡屡饿饭,饿到乞讨,还会被困在望不到尽头的一道又一道黄河大峡谷中。在宁夏中卫和甘肃靖远交界的黑山峡,我们被困在悬崖上,太阳将崖缝里长出的灌木烤得焦黄,汗落在石头上秒干,能看见对岸的牧羊人向我们挥手、喊叫,慌乱中傻瓜相机坠落在悬崖下面,撞出惊悚的破裂声。

结果当然是大难不死,我们发现了一条通往河谷的冲沟,顺着冲沟我们重新回到黄河的嫩滩上,并顺着一条干涸的支流找到“诺亚方舟”,一个回汉两族混居的村庄聚落。

这也是一种精神的冒险。1980年代的中国思想界,一方面在寻根,另一方面也在刨根,种种落后不如意都“甩锅”给了传统文化。既然黄河是中华民族摇篮,自然要对近代以来的所有落后负责,以黄河为代表的黄色农耕文明终归要被蓝色的工业文明所取代,这是1980年代启蒙一代的话语逻辑和某种学术共识。

如果不把黄河作为一种原生性文明,如果不从整体上确认黄河文明是古代世界四大文明中唯一连续性文明体系,而只是将其视为一种过往文化或不怎么先进的文化的代名词,那么对黄河的各种误读就是必然的。体验的黄河与认知的黄河有时会掐架,呈现在“走黄河”的诗歌中,就有了暧昧以及无穷解的语义。

1985年7月8日,我们一行四人先后站在了阿尼玛卿山下的星宿海和玛曲曲果。黄河从这里起源,它很安静,很清澈,一眼眼甘泉从半山坡的草甸上翻涌出来,汇聚成一条条明亮的小溪,汇聚成玛曲曲果(孔雀河)。我们放弃了乘骑的牦牛,一路步行,去寻找那个终极的黄河源,这是海拔4500多米的青藏高原,太阳热烈地拥抱着高山、河川与所有微小的事物,也照耀着这个星球上最大民族共同体的“母亲河”。这时候她还很青涩,没有沧桑,也没有沉重,像是晃荡着小辫的野丫头,不谙世故,无遮无拦,又像是时间的起点,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我想起就在头天晚上,我们在一家牧民的帐篷里住下,我被孔令更、李金河(河南青年摄影家)、王振田(安徽阜阳文青)紧紧围在中间,我昏昏沉沉,耳边回荡着藏人低沉的诵经之声,他一面手转法轮,一面召唤厉鬼驱赶走附在我身上的另外的厉鬼。是的,我竟感冒发烧了,这是高原极限缺氧状况下最忌讳的,接下来就是肺气肿,再接下来就是厉鬼们掳掠了一个汉人的灵魂前往九极之地受苦。

不过事情并没有弄到最坏,最终我在喇嘛的诵经声中沉沉睡去,迎来了第二天草地上的大太阳,我竟十二万分庆幸地退烧了。

“好马骑上/好枪背上/走在草原上”,这是黄河源果洛部落的一首藏歌,不过我们没有马骑,放弃坐骑牦牛之后,只能驱动双腿,一步步走向荒凉无人的河源和高远的“世界屋脊”。我们轮次向天空鸣枪(凭着黄委会介绍信向玛多县武警支队借用的自动步枪),以纪念一个诗意的成功和宿命的到达。这个位置是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曲麻莱县,还是果洛藏族自治州玛多县?许多许多年之后,曾任黄河上游水文水资源局副局长的水文作家“蔺姥爷”告诉我,真正初始的黄河源,不是玛多,而是曲麻莱。

无论怎样,在诗歌写到穷途的前夜,我与同伴们走过千万里生死之旅,经历了困顿与哭泣,饥饿与绝望,发热与萎靡……当我站在哺育了那条神秘大河的高原之上,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在怒放出花朵,无论生态学命名的先锋植物,还是普普通通的高原草甸。在藏族黄教喇嘛的诵读声里我重生了。

这是第一世。

2.1998年

1998年,我在我从业的黄河水利委员会工作已经第八个年头了,我喜欢这里,甚至多少有些感恩。

13年前走黄河,多亏了黄委会政治部邓修身先生热心接待,还开具了针对沿黄各单位的介绍信,这使我们免受多少饥寒!1990年大学毕业,同样是在邓先生竭力举荐下,黄河再次接纳了我。

先是下放基层锻炼一年。这一年我一边在河南孟州黄河北岸大堤上割草搬石头,一边写小说,写诗歌,不过诗歌已是离我中意的存在客观主义越来越远了;在武汉大学历史系教授安长春先生的策划下,我开始准备写一本解读黄河观念形成的书《走向图腾》,并动手写出了下面的“导言”。

该怎样感激这一瞬间!神格和人格,母性和父性,自然和文化……都在这一瞬间融合,黄河收惊涛,敛狂澜,下中原……深沉,坦荡,成熟,丰满,这是一种大放纵以后的大平静。所有的怨嗟与敬畏、颂歌与诅咒、恶与善、美与丑、骚动与纷争、成功与失败……都被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景色抹平,辽远,蕴藉,明亮,这是混沌之中的开朗,功利之上的逍遥。

这是一种没法说出什么的时刻,这是一种切入骨子的震撼,我豁然开朗:莫可名状之物徐徐散出,不可传达之物深深植入。十月的平原,莽莽苍苍的成熟的植物被黄河博大的平静所照亮,浩然之气缓缓升腾,我几乎是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站定在黄河边,看见野草的滩崖仍在倾斜、坍塌,不时有冷凝浊黄的烟雾飞溅,汩汩的,那巨大的深不可测的漩涡用一种吞咽一切、咀嚼一切、消化一切的气势汩汩响着,一切复又平坦如初,好像那里面同时深藏着浩荡的存在和神秘的虚无。群鸟飞起来了,扑棱棱地,从漫无边涯的滩地飞起,越过黄河,越过这片流动的土地,飞向对岸的群山。

这是一个不能说出什么的时刻,这是一片流动的土地,浓稠,厚重,闪闪发光,充满着苦难和挣扎的痕迹,曲折着,回荡着……我蓦然发觉已被一种痛切的感受所击中:黄河是什么?是乖戾的河?是温柔的河?是创造了伟大平原的河?是灾难之河?是母亲之河?是摇篮?是乳汁?是根?是魂?是传统?是淤积?是冲刷?是比喻?是象征?是压抑还是奔放?是破坏还是建设?是结果还是原因?是名词还是代词?是能指还是所指?是力?是美?是神话?是内容还是形式?是具体还是抽象?是过程还是归所?是故乡还是异乡?是本质还是现象?是此岸还是彼岸?是你永恒的不可逾越的宿命?是歌谣?是号子?是怀乡病……或者,这一切都不是,它只是你脚下的真实的运动的自然?

是的,黄河只是自然。在地理教科书和有关统计资料中,黄河只是长度、宽度、流量、流速、汛期、汛情、含沙量、集水面积、造陆面积、决口次数以及河道变迁等一系列数据的组合而已。黄河流动着,不仅对一代代呼天抢地的哀号充耳不闻,而且对所有诚惶诚恐的感戴和尊崇亦一无所知,长河浩浩东注,不解古今情。它是自然,无论赞誉还是贬损,一概无动于衷,这里的黄河,是没有情感色彩、没有人文色彩的——它。

黄河显然又不仅仅是自然,它是文化,是超级文化代码,是一个可以产生无数课题与命题的母题。它的慈祥、悠远,它的宽厚而辽阔的怀抱,它对民族形成的重大影响以及对民族性格、民族精神、民族面貌的塑造,他那暴君般的汪洋恣肆,他那父亲般的愤怒咆哮;黄河、黄土、黄种人的基因密码;远古的英雄,治河的智慧,伟力和挫折;大决口大逃难的景象——一串串悲惨、坚韧的故事,一代代由辉煌而倾覆的王朝;迁徙与繁衍,对抗与融合,发现与因袭,凋落与再生……这些无穷无尽、无限展开的话语方式使黄河充满了令人感动而又困惑的亲情色彩、拟人色彩。黄河不仅是“它”,是“他”,也约定俗成入情入理地成了——“她”。多少年来,人们一想到黄河,就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古老的东方有一条河”,那是列祖列宗的生息之地,是中华民族的家园。黄河,在现代中国人的心理构成中,已凝成一个根深蒂固的情结,一股气,他和自然之河扭结在一起,成为现代中国社会最敏感、最热门又最棘手最持久的话题。所以当有朋友对我说凭你的功力,黄河你是解读不了的,我心里自然产生骄傲的惶恐。黄河是太大了,太远了,太无限了,可是凭谁的功力能把黄河完全解读呢?人们理解的黄河,也许永远只是一个点,一个面,一个瞬间,一个无限中的有限。

这一瞬间太不可思议了,本来的河、终极的河同时贴近了我。夕阳在浩渺远方的河面上深陷不已,河水顷刻间燃烧起来,热烈而凝滞、火红而金黄……黄河是一个无言者,一个自在,因此它包容一切,无论人们赋予它人格还是神格,女性还是男性,它都一味缄默,恰如原野——任人类去播种,去收获,复又播种,又收获……

秋天的平原,我站在临河的边缘,望河水平流,草崖塌坍,大片大片成熟的植物把呛人的辛辣的芬芳送来。有人告知:在上帝面前是不可以说三道四的。黄河不是上帝,解黄河,造黄河者也。在黄河面前,人们已经说三道四了,关于黄河的观念就这么形成着,发展着,变化着。这一瞬间,我在痛感人的限度的同时,又深切意识到人的权利,精神的权利,言说的权利。

该怎样感激这一震撼的瞬间啊!

——《瞬间的震撼》1991年于黄河温孟滩

温孟滩是黄河冲出豫西峡谷后受到邙山高地的阻遏,向北摆动形成的第一个河道型滩区,从河务管理范围属于河南黄河河务局孟县(后改孟州市)河务局与温县河务局管辖,是我入职黄委会机关后被要求下沉的第一个“应许地”,我在这里不仅需要进行劳动锻炼,还要完成不定期向报社供稿的任务。当然,我也始终没有放弃以“诗与思”的方式构建一个个体的精神空间。在这篇导言中,我试图从对黄河本体的体认以及对人的言说权利的认知两个维度形成一个理论闭合。当然,这本书没有后来,就无疾而终了,这篇“导言”也就成了“绿野仙踪”。

1998年之所以重要,首先是因为黄河断流。从1972年出现首次断流,到1998年黄河从山东入海口至河南开封河段全线断流……黄河在28年中22年出现断流,共计88次、1089天,其中1997年全年断流226天。眼睁睁看着母亲河“失血断奶”,触目惊心,举国震惊。那几年全国政协每年都有“拯救黄河”的提案。有一个细节发人深省。作为时任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河官綦连安在为一家刚开业的“安澜酒店”题写店名时落款为“大可”。何为“大可”?河官苦笑说:“大河”无水,则为“大可”;大河断流,千古奇观,“大可”亦为“奇”。

綦连安主任是我遇见的典型文人型河官,他这么给自己落款也算是痛心疾首了。直到后来新河官李国英来了,国家授权黄委会对黄河流域水资源实施统一调度、统一管理,黄河开始一年年复流。李国英依然对1998年之前的黄河断流故事耿耿于怀,他说:人类已经吸干了黄河母亲的乳汁,现在又要吸干她的血,情何以堪!

1998年之所以重要还因为长江特大洪水。这一年的长江洪峰比较凶猛,因洪水死亡3000多人,2.3亿人口受灾。特大洪水灾情使人水之间的紧张关系暴露无遗:上游滥伐森林导致水土流失河道淤积,中游围湖造田、与水争地造成湿地调蓄能力锐减,单边发展理念指导下的盲目开发使河流自然调节功能大大衰减。人种下了单边发展的诱因,就要吞下因人而生的苦果,这个道理并不复杂,但与黄河断流共同构成了一个扎心命题,这对于酿成大型电视纪录片《重读大黄河》的调性很重要。

对于我来说,1998年之所以重要,根本在于我竟完全出乎意料地“触电”。这一年,我由黄河报社调至《黄河黄土黄种人》杂志社刚好五年,杂志经历了创刊期的筚路蓝缕以及改制期的阵痛,这时正好有两家文化企业与黄委会、河南电影制片厂等单位计划共同摄制一部以黄河生态问题为焦点的纪录片《重读大黄河》,千挑万选,经主管杂志社的黄河水利委员会宣传出版中心批准,我和两位文学批评家孙荪、王鸿生组成了一个思想库和创作团队,动笔之前,要对黄河全程进行实地考察。

这就开始了我的第二次“走黄河”。时隔13年,这一次发生的是精神性的颠覆,从拟人化的黄河走向了一条生态视野的黄河。在这个视野中,“黄河是什么”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黄河怎么了”,怎么就由咆哮万里的巨川蜕变成了一条令人揪心的“干娘”?同样的单边发展与过度利用,在南方出现了举国震惊的特大洪水灾害,在中国腹地则引发了长达22年的间歇性黄河断流,这是为什么?

对“黄河怎么了”与“为什么”的焦虑性求解使我与我的创作伙伴一起走向河源,走向黄土高原。这是我第二次来到玛多,这个海拔4000多米的“千湖之县”,由于过度开发,已经成为全国著名的贫困县,连接扎陵湖与鄂陵湖之间的黄河主干道也发生了突破水文纪录的断流现象。

而在黄土高原,为我们担任技术顾问的“蔺姥爷”,这时他已是黄河上游水文水资源局副局长,他的著名反论是:黄河断流不正是经济社会高速发展必然产生的现象吗?为什么要对它喋喋不休杞人忧天呢?别忘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哦。

反论归反论,“蔺姥爷”还是陪我们踏遍了能够去的每一条川与河,每一道峁与梁。

而我们,则把所有的焦虑与考问都写进了《重读大黄河》脚本,以至于脚本最长时达到了15集,后改为12集,最终在王鸿生、李自人、王鲁湘等专家学者以及摄影团队努力下浓缩为8集,2000年全国“两会”期间在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向海内外热播。

中国纪录片史上第一部生态伦理电视专题片就这样诞生了!作为电视片的衍生品,我执笔撰写了《21世纪黄河生态伦理宣言》,署名“呼唤黄河系列活动组委会”在《工人日报》发表,再次为黄河危机敲响了警钟。

21世纪黄河生态伦理宣言

1.除非迫不得已,人类应尽可能维护自然的完整统一,人类应尊重自然整体的不可分割性及其内在尊严。

2.当人类由于迫不得已的原因而去改变自然的原始状态时,应慎重考虑自然的限度,及其承受能力;人类在预期改变自然的积极成果时,应将其负值、负作用、负成果加以充分评估,并制定相应措施对自然予以补偿。

3.人类应反省科技文明在带给人类以便利时,对自然状态的深刻改变乃至破坏;在自然面前,人类油然而生的不应该仅仅是技术进步所带来的陶醉和满足,还应该是虔诚、不安乃至负疚——基于多少世纪以来,人类迫不得已的对自然的伤害、分割和亵渎。

4.人类是自然演变的最高成果,自然是人类永恒的母体。人类从自然界所得到的不仅仅是自然资源,也不仅仅是空气、阳光;自然与人类的内在联系,使人类拥有了造物般的勇气、信心以及发现、发明和创造的永恒激情;大自然是人类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源泉,以及良知、爱心、正义的起点和归宿。

5.黄河——这条横穿中国腹地的万里长河,汇纳百川,东流入海。她的存在不仅仅是亿万中华儿女赖以生存发展的生命线,还是文明的摇篮和无与伦比的宏大语境,是一个拥有5000年历史文化的、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中华民族大家庭的象征。黄河的存在,为我们塑造了繁衍生息的辽阔平原;也使我们真实地触摸到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根系。黄河,是我们万古长新的家园。

6.直到20世纪30年代后期至40年代前期,黄河还直接成为大西北和中原地区的坚强屏障。黄河以及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存在,使凶残的日寇始终未能染指三秦大地,西部半壁江山因此成为中国抗日战争的大本营和大后方;黄河的存在,成为拯救中华民族于危亡之中、成为中华民族复兴的重要因素。“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成为动员和凝聚全民族的时代最强音。

7.然而,就是这样一条河流,这样一条对于生命、民族和文化作出卓越贡献的母亲之河,进入20世纪70年代以来,却遭遇到空前的危机:缺水——黄河断流,黄河下游整体消失的危险在增加;污染——在上、中、下游的一些河段,河水的有害物质,已远远超过了五类水的指标,不仅不能饮用,不能滋养浮游动物,而且不能灌溉,不能生长植物;悬河——由于上、中游水土流失未能得到充分遏制,大量泥沙淤积河床,黄河作为地上河,其决口改道的危险依然未能排除。

8.这就是即将进入21世纪的黄河,这就是那条被古往今来文人墨客吟咏不已的黄河,这就是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黄河,这就是为海内外炎黄子孙顶礼膜拜、魂牵梦绕的黄河。然而有人认为:黄河污染、黄河断流,乃至黄河变为季节河、内陆河都是所谓发展的结果,大势所趋,不可避免。

9.本宣言则认为:黄河污染,纯粹是人类急功近利,只顾眼前、不顾未来,只讲私利、不求众福的恶果,与可持续发展战略背道而驰;黄河断流,除了自然降雨不均之因素,更多的还是由于人类超量引水,竭泽而渔;“悬河”形势严峻,则是因为长期以来人口无序增长,黄土高原滥垦滥伐,植被惨遭破坏,水土严重流失。黄河三大危机,是中西部生态环境整体恶化的必然结果,是大自然向人类亮出的黄牌警告,是人与自然关系不断紧张的产物。

10.因此在科技文明浪潮汹涌澎湃、21世纪脚步迫在眉睫之际,重新检讨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黄河的关系,以期建立一种以和谐发展为目标的生态伦理秩序,就势在必行了。

11.人对自然、对河流一开始是诚惶诚恐的。人类震惊于大自然难以理喻的巨大力量,因此将其视若神明。只是由于人类组织的高度发展以及科学技术的迅猛进步,导致人类在自然面前采取了谵妄和轻薄的态度,以致在本世纪一些特定时期,出现了“战天斗地”“征服黄河”这样的口号。

12.今天,尽管人们已从形式上放弃了这些不恰当的口号,但从心理定式上仍然坚守“人类中心”,坚信科学神话,认为科学技术最终将使大自然驯服,大自然永远只是人类征服的对象和客体,不具有主体性,不具有统一性、完整性、稳定性以及神秘的尊严。

13.这样,拥有“黄河之水天上来”这样神来之笔的大诗人李白,也只好被断喝改诗为:黄河之水手中来。

14.有一位终生从事水利水电工作的“老黄河”认为:在大江大河上建立密集的水库群,就等于把自然之水一盆盆蓄起来,人类按照自己的当前利益任意调度,想蓄就蓄,想放就放。其直接后果是削弱了黄河的造床能力,造成下游河道“滩槽不分”,小水大灾。

15.关于技术的暧昧性已经由20世纪德国哲人海德格尔阐述得淋漓尽致。如果我们不能意识到所有“进步”“发展”的成本以及隐含的危机,并改变“征服者”立场,采取补救措施,那么总有一天,技术的成果就会蜕变为具有极大毁灭力量的炸弹。

16.在自然和人类活动的双重影响下,黄河上中下游形成了一种互相依赖的动态平衡,河床、堤坝、滩涂、湿地……黄河与人类相依为命。人类对黄河施加的任何工程“手术”,人类从黄河本体以及黄河的周边地带获取任何资源,都应首先考虑黄河的承载能力。

17.如果在黄河入海之前,我们就把它抽光用尽了,那么我们还去哪里寻找那条“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大黄河呢?而辽阔的黄河口和渤海湾的生物链,也会从此断裂,大量的物种会由于得不到陆源性营养而迁徙或者灭绝。

18. 20世纪50年代初,曾有国外水利专家断言,华北平原将变成一片大沙漠。试想,如果黄河从郑州花园口开始常年断流,下游两岸千里平原得不到黄河的水补源,淤积千百年的黄河河床必将飞沙滚滚,越过长堤,那么华北平原的命运真的会被外国人不幸而言中。

19.人类与黄河的关系已高度紧张,到了破裂的临界点。要缓解,要和谐,人类必须主动退让,自我节制,激活自然。

20.面对21世纪难以预知的前景,人类最应当警惕的危险来自自身,来自日益膨胀、永无止境的人类需求。因此,收敛自己的行为,尊重被人类长期役使的自然的稳定性,恢复大地与江河的完整美丽,应该是新世纪天人关系的准则,新世纪黄河生态伦理关系的基础。

(原载《工人日报·新闻周末》)

这里,河流伦理的一些原则已渐显轮廓,然而距这个体系对治河与社会的真正影响,还有五年的历程要走。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是“走黄河”第二世。所谓“重读”,更多的只是质疑与解构,也许一切还在路上,姗姗来迟,可是敏感的人们还是听见了遏制不住的清晰的时代脚步声。

3.2003年

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以来,在人类的主观视野中,世间万物都是围绕人而存在的,要么为敌,要么为奴、为工具,哲学上这种主张叫人类中心主义。这种主义也深刻影响了中国人对于黄河的认知和关于黄河灾害的解决方案,一个时期有管理者甚至将黄河直接呼为“败家子”和“野汉子”。正是在这样一种根深蒂固的思维定式影响下,关于黄河的治理方略始终呈现出开发大于保护的极端功利主义色彩。

然而几十年过去了,由于人类活动的影响造成黄河水沙条件剧烈变化,严重损害了河流的造床能力,尽管河流治理基本上可以说是岁岁安澜,但无论下游、中游,还是上游,凡是流经冲积平原的河段都先后进入了新的风险期。正如水利部原部长、全国政协原副主席钱正英所痛心指出的:我搞了这么多年黄河,最后才想出来,原以为把河治好了,却比原来更恶化了。原以为流量减少了,黄河河床水位可以降低了,结果发现水少了以后,河床断面也减小了。这是我们那一代人最大的遗憾。我们治理黄河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减沙,一个是削减洪水。结果呢?减了沙,水少了;减了洪水,河床抬高了。这令我们非常伤心。我们搞了一辈子水利工作,所有理想中的工程都建成了,最后问题还没解决。

显然,人类对河流的认知正在孕育着一个重大突破,然而究竟怎样破题、转机又在哪里?

千年之交,新中国第七任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李国英履新伊始,即提出“三条黄河建设”“维持黄河健康生命”新模式。时年30多岁的李国英,大学毕业就分配到黄委会勘测设计院工作,论及资历算得上“老黄河”了。在他的任期内,黄河流域实现了历史性的水量统一调度,一举解决了长达22年的黄河断流重大问题。然而,这位新中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河官总觉得还不够,仅仅物理流量的不断流只具有象征意义,黄河更需要生态流量的不断流,即上游来水除满足多泥沙河流冲沙入海的功能外,还要满足支持河流生命共同体以及生态系统良性循环的需求。在2003年2月12日全球水伙伴中国地区委员会治水高级圆桌会议上,李国英发表了一个著名的演讲,大胆提出建立“维持河流生命基本水量”概念,这一概念的提出以及接踵而来的“维持黄河健康生命”理论体系、生产体系对于中国河流治理产生了深远影响。

我意识到,随着关于“维持河流生命基本水量”以及流域机构“要做河流生命代言人”的思想进入实践层面,毫无疑问一种新的文明形态已经在改变古老的治河模式。联系《重读大黄河》以及《21世纪黄河生态伦理宣言》的思想成果,我在黄河网、《中国水利》、《文明》等媒体先后发表了《走向和解——一种新的河流伦理观》《河流生命的伟大复兴》《触摸生命黄河》等论文、散文,正式阐述了河流伦理体系的一般原则和历史图式:

1.作为赋予了人类物质和文化双重生命的自然本体,黄河具有超越其工具性用途的独立价值。

2.作为一个为众多生命和物种提供条件的完整的生态系统,河流本身也是一个具有内在尊严的生命共同体。河流通过蒸发、降水,形成径流,开始一轮又一轮水文循环,表述的是一种完整的波澜壮阔的生命过程。

3.河流不仅是流域经济社会发展的生命线,它本身的存在也应有一个人类不可以逾越的界限,即“维持河流生命的基本水量”。

4.作为流域社会的一员,上游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占有维持下游社会生存发展的基本水量。

5.作为人类代际生命的一个环节,一代人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占有下一代人可持续发展的基本水量。

6.作为自然的一员和河流的儿女,人类没有任何理由和权利终结河流,除非真正不可抵御的自然力所致,人类必须全线保证河道内维持河流生命的基本水量。这是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均衡进化的河流伦理根本原则。

7.人类是自然进化中的一个普通物种,也是从河流中受益最多的一个特殊物种。正因为此,自从人类登上地球演化的历史舞台,河流生命就一步步变形和扭曲,走过了三个异化阶段,即神化、妖魔化和工具化,而人只是河流生命共同体中的一员,人类要做的是:必须尊重河流的本体地位。

至此,从1985年徒步考察黄河开始,我对黄河本体的认知经历了三次嬗变,每次嬗变都不亚于一个新世纪的开始,直到《天下黄河》的写作。

《天下黄河》是同名48集历史文化伦理纪录片的图书版。早在2011年,我与中国保护黄河基金会就共同策划了这个选题。2019年10月,《天下黄河》再次提上议事日程,这下好了,这次不仅是几个满腔热血的文学青年“走黄河”,也不仅仅是专家学者、影视编导和摄影团队“走黄河”,大河上下黄河儿女“走黄河”,而是无数读者和炎黄子孙一起“走黄河”。

对,走得好,才是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