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夫人⑺
宋老夫人派的人到院里来的时候,我正在同宋亚轩用午膳。
今日他回来的比平常要早了些,随从见到我便将从宝香楼买来的点心送给我。还是从前被人用心思换着花样雕刻了一番的点心。我让玲玉拆开纸包看了眼什么也没说。
对着宋亚轩,我好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想到昨晚我们间的那场争吵,我想我们的确是隔了好远好远。
老夫人派来的人气焰很高,一进来便是将门口团团围住,为首的那个小婢女我认得,是宁心儿得力的心腹,叫做雪月。
“大夫人,老夫人要见你,跟我们走一趟吧。”雪月同她的主子一样养成了刁钻跋扈的个性,见到我也忘了什么礼仪尊卑之分,说着便让其余几个婢女上来要拉着我走。
“什么情况?”宋亚轩自一看到突然冲进房间里的人来便皱了皱眉,他挥开那几个抓着我手腕的小婢女的手,目光在她们身上流转一番,沉着声音道:“老夫人请你们来找大夫人做什么?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的吗?”
见宋亚轩脸色并不是很好,站在最前面的雪月气焰一下消了不少,只是短短一瞬变换了副面孔:“三少爷!你可得为我们家二夫人做主啊!今日晌午的时候大夫人突然来了二夫人院里,旁退了我们所有人,说是要和夫人叙旧。可谁知道…”
说着,两行清泪便落了下来,雪月说话的声音哽咽着:“大夫人竟然使唤她的下人逼着给二夫人灌药!现在二夫人她…”
我看不见宋亚轩此时的反应,他或许根本就不担心宁心儿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而在我猜想他会怎么想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有人抓住了我的手。
是宋亚轩。
他站在我的前面,抓着我的手,我听见他的声音,冷淡得听不出什么情绪来:“怎么了?”
本以为宋亚轩会先责怪我一番,可宋亚轩好像根本不在意的样子,雪月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她的眼神一直落在宋亚轩身后的我身上,忽然提高了语调:“公子!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二夫人的安危啊!现在二夫人难过的厉害,躺在榻上一个劲地想吐呢!”
听了雪月的话,宋亚轩这才转过身来看我,他还是同平常般温和的语气,问我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都做好了破罐子破摔,无论所有人问我都一言不发的打算,我也早就想到宁心儿肯定不会错过这次机会,她一定会借此机会发作一番,果然如我所料。
我倒不如给这件事添把火,我心里原本做好的打算一下有了变化,我冲宋亚轩笑起来:“夫君,老夫人这么久以来催得紧,就是想我们三房有个后人,为了替你分忧,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去宁心儿那儿送了碗药,都只是调养身子用的。”
“你骗人!”雪月显然是不认同我的话,她忽然变得激动起来,喊着便要扑上来抓着我,宋亚轩只用了一招便将她挡住了。随即雪月便被府上其他人拦住了。
“放开我!让我撕破你的脸!怎么做了坏事还不承认?!”
雪月被身后的人抱住却还是想往我身上扑,挂满泪痕的脸上满是恨意,我静静瞧着她这幅模样,忽然觉得很是好笑。
见我笑,雪月骂得更来了劲:“你个恶毒的女人!我们夫人与你无冤无仇的,你就想要害我们家夫人…”
“住口!”
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宋亚轩出声喝住了雪月。他阴郁着脸色同屋外侯着的随从使了使眼色,三四个侍卫打扮的人便进来将刚才那些同雪月一起进来的婢女们都押了出去。
雪月被宋亚轩吓得噤了声,却在被押出房屋的那一刻像是再也控制不住了似的,一句句污言秽语从外面传进房子里,我仍然只是听着,对宋亚轩在旁的呼唤充耳不闻。
我知道他也想问我今日为什么要去找宁心儿,但我想宋亚轩他不会不明白的。生活在这样一个显赫家族里的女人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夫君和子嗣,不得夫君喜爱还没了子嗣的女人处境会有多么的艰难,这些我都心知肚明。
可是于我而言,没了子嗣,得不得夫君的喜爱好像显得也并不那么重要了。
“我没有害她,也没有在药里放任何别的东西。”我理了理刚才被雪月抓乱了的衣衫,回到桌前坐下,我拿起筷子尝了一口桌上的菜,这些被精心制作的食物已经凉了。
宋亚轩在我对面坐下,他见到我夹菜时正想要说些什么,听到我的话又停了下来,默了半晌才道:“嗯。我相信你。”
听到他的话,我忽然觉得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那点无法压抑着的酸涩与痛苦涌了上来,变成了眼前的一片白雾。
他不就是说了一句相信我吗?这有什么好哭的。
我哭,只是因为觉得为什么就连自己喜欢吃的菜都凉了呢?我原本平静的生活也被搅得一片狼藉,我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又在宋府呆了一年多的时光,我忽然又想起来我和刘耀文曾经的约定。
前年的上元节是刘耀文调官离开上京的最后一日,过了那日他便要去北地边境了。那里山高路远,北上的路也很是艰难,我不知道他怎么惹得皇帝不高兴了,竟派他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的舅父便是在年轻时被发往南方的一座贫困县城做官,从那至今我们已经十年未再见过。
我能想到如若刘耀文真的去了北地,那么等待着他和我们的会是什么。他一走就再也没有人每天同我嬉笑作闹了,没了刘耀文,父亲会更快的把我嫁出去。
更重要的是,我极为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除了刘耀文谁也不想嫁。我喜欢牵他因为习武而起了茧的手,我喜欢看他被我气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喜欢他过去每天下了学堂就到院里来找我玩的日子。
我曾经是那么坚定的想过要和他一起走,可以那么毫无留恋的,一起离开上京。
我不想刘耀文就这么离开,所以我要求和他一起走。那时刘耀文只当作我是舍不得他,耍小孩子脾气不让他走,所以怎么也不肯答应带我走。可是自我出生起我们就陪在对方身边,我记得我们曾经与对方说过永远不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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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绾儿,我有话想和你说。”
我记得我及笄那日,年少的刘耀文穿着那身我最喜欢见他穿的青色衫子,他没像平日里那样总背着把剑在身后,衣袍角被冬夜里的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的影子也被拉得好长,我抬头看着他,眼前也是一片影子。
“说吧。”
那时的我不明白刘耀文为何要在夜晚翻墙到我的房间外找我,还无论如何也不肯进去,我问他,他就说姑娘的闺房不能随便进。
从前我们是那么的两小无猜,我们关系亲密得已经模糊了男女之分的边界,后来,我又转念一想我也已经及笄了,再过几月便是他的弱冠之年,我们似乎确实是应该注意点分寸的。
我啃着娘亲白日里为我做好的桃酥饼,好些饼渣子掉下来被风吹得往脸上跑,饼干渣子好像还跑到刘耀文的脸上去了,他揉了揉脸,深吸了几口气,终于说出来了:“你真的想和我一起走吗?”
我知道他问的是我前几日说要和他一起走的那件事,当时刘耀文没同意,现在他好像是想通了,打算带我走了。
“嗯。”
我本来还同刘耀文生着气呢,那天还因为他不同意我们就吵了一架,刚好今天又是我的生辰,我还以为刘耀文不会来了呢。
被外调任职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刘耀文肯定忙得不行,不过念在他这么忙还偷偷跑来找我的份儿上,我就原谅他了吧。
“幸好你今天来了,不然明日你找多少人来请我送多少点心来哄我都带不走我。”
我哼哼着将装着桃酥饼的纸包递给刘耀文,他接过去没先急着吃,而是一直笑盈盈地看着我。
以前好多见过刘耀文的小姑娘都红着脸偷偷给我说你哥哥长得真好看,些许是我们关系太过要好,几乎每日都能和刘耀文见面,倒真没发现刘耀文长得那么好看,他眉眼深邃,鼻挺唇红的,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整个人是风流又邪气的,倒还真是能让人看得红了脸的好看。
“我今天不就是来了吗?”听了我的话,刘耀文更高兴了,他捏了捏我的脸,挑着眉冲我笑:“明日景华街的桥头,你在那儿等我,我来接你。”
“怎么不直接带我走?还要我等你呀?”我气呼呼地拨开他捏着我脸的手,“我们直接一起走不好吗?”
“我还有要事要办,等办完这件,瀚文哥哥就带你走好不好?小绾儿?”
瀚文哥哥,我小时候从来都这么称呼他,现在听着刘耀文这么叫着自己,我再想装作生气也装不下去了,我听着自己说:“好。”
话音落下,窗外的风刮得更大了,直往窗户里灌,刘耀文还穿着那单薄的青衣裳,我连忙从屋内拿了件外衣递给他。
“这衣裳,你专门为我准备的?”刘耀文穿上那外衣后,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它。
我一下觉得脸上在烧。我总不能告诉他这是我趁着大嫂要为大哥挑衣服,我就求着大嫂也帮我带了一件送给刘耀文的吧。
我噤着声没说话,刘耀文好像也明白了,忽而他抬起头来噙着笑看我,“有心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明明平时总是不那么正经的模样,这会儿却用这么正经的语气同我说话,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转移注意力似的低头又咬了口桃酥饼。
这风真烦人啊,饼干渣子被吹得往我脸上跑,我觉得好烦,用手去揉脸,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黑影,我想去看是什么时,却见刘耀文的脸一下离我好近,他就着大衣将我们两拢住。
我感觉到他在抱着我,带着什么暖和的东西,是他的体温。随之而来的是脸颊上柔软的触感,还有他的话:
“小绾儿,吾心悦你。”
冬夜里寒风瑟瑟,人们都缩在屋子里点着火炉取着暖,其实我也觉得好冷,可是我还是想用力的抱住刘耀文。抱住我,曾经最喜欢的瀚文哥哥。
“嗯,吾心悦你。”我学着他刚才和我说的话,也亲了亲他的左颊。
我还记得,那个吻,是桃酥味儿的。
…
后来,我们真的打算一起去北地,我陪着他,他许诺过要娶我。上元节那晚,我在景华桥头等了好久好久,见着满街灯火从辉煌到沉寂,水面上划过好几艘小船,流水被月色分割成好几块碎镜子,我望见桥对面人来人往,我一直等啊等…
可怎么也没等到我要等的瀚文哥哥。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晚刘耀文去做了什么。他被皇家秘密委派去做了件极为危险的事,那晚他被暗算受了很重的伤。本是为皇家做事的他最后却得了个忤逆皇命反叛的罪名,因不想牵连于我,接连好几月他都没再来找我。
我再见到刘耀文时,他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因为我喜欢,平日里他总着青色的衣裳,现在他却穿起黑衣裳来了,他变了好多,长得更好看了,黑色却将他整个人压得阴沉沉的,那晚他来找我,带着我爱吃的桃酥饼,哄着我说对不起。
我怎么也不肯原谅刘耀文,关上窗户不要他进来,我以为他会就这么走了,可是他没有。
我看见窗纱上倒映着他的影子,听他说了好多我不知道的事。他问我现在还要不要和他走,但他说他没有家了,是个自由身,可是他现在什么也都给不了我了,说我跟着他只会受苦。
“我不怕受苦!”
我推开窗子朝窗外喊道。
刘耀文正站在窗前,他看见我,愣了好久。
他瞧着我,眼睛弯起来朝我笑了,说着:“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不见我。”
“瀚文哥哥,你带我走吧,我不怕受苦的。你答应过我要带我走的。”我拉着他的袖子,想让他进屋里来给他看我这几个月他不在的时候我做的那些新衣裳。
做妻子的总要为夫君做些衣物,我便缠着娘亲给我找了个阿嬷来教我女红,我真的好笨,学了好久也学不会,我拿着那些衣裳给他看,惹得刘耀文一直笑。
他好像不在意衣角的针线是不是歪扭扭的,他只是一直在笑,应该是很高兴吧。
我以为他会说他要带我走了,可他没有。
“小绾儿,等你再多学些时日,一定会做的更好的。”他鼓励我,又道:“小绾儿,哥哥给你找了个良人,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我摔了做给他的新衣裳,哭闹起来:“我才不要什么良人!瀚文哥哥我只想和你一起!”
刘耀文再给我找个多完美的如意郎君我也不要,我喜欢的是他,我只想跟他走,明明说好了要一起走,他怎的就突然变卦了呢?
刘耀文搂着我任由我在他怀里哭闹耍脾气,他等我一直哭,等到我哭没了力气,他拨开我哭湿了的头发,摸着我的脸,“我们绾儿长大了,该懂事了,不能再任性了,怎么还在哥哥面前哭鼻子呢?”
“谁要你当我的哥哥!”我推开他,装作没听见他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如意郎君的话,被我关在窗外我还听见了他笑着的声音:
“三日后景华桥边,我们在那儿等你,我带你去见他!”
“你走!你走!我才不去!”好烦好烦,我耍着性子让刘耀文走可他偏偏不走。
刘耀文明明知道我喜欢的是他,想和他走,还说要跟我介绍什么如意郎君,我难过得要死了,他还在那里笑。
我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刚才哭没了的力气又回来了,所有委屈与气愤都化作了滚烫的眼泪。
从前我不明白他为何又不愿意带我走,我只当他是不喜欢我了,因为他将我推给了另一个人——
那日景华桥边,我还是去了,见到了宋亚轩。将军府上嫡出的三少爷,上京城里出名的天之骄子。
我一个御史家庶出的女儿的身份是怎样也配不上宋亚轩尊贵的身份的,可他好像根本不介意,他人很好,待我也很温柔,没和我提起他是刘耀文为我找的如意郎君的事,同我在京城游玩了一番,我也总是刻意刁难他,还夸奖我,说我可爱一点儿也不娇气。
但他说再多好听的话又怎么样?我也一样不会就这样接受让他做我的夫君的。
从那以后,我和宋亚轩偶尔见面,起初的几次刘耀文都还在,可是到后来我又见不到他了。
从前我应宋亚轩的约,只是想让刘耀文生气,可是他好像压根一点儿都不在意似的,对我也冷淡的很,我好伤心,说不要他跟着来了,刘耀文也生气了,就真没再跟着来。
可是后来我为什么还是嫁给宋亚轩了呢?还要从前面他出征去南边打仗的事说起。
前一日宋亚轩还和我约定归来后要第一个见我,第二日我再见到他时他已是伤痕累累,右胸口中间的地方不停的流着血,他好不容易才从敌方的手里逃出来,虚弱得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记得他说他让我帮帮他,便昏了过去。
那次我救了他的命,但碍于身份,我只能让他躺在我卧房的侧殿里养伤,我从每月的月钱挤出给宋亚轩买药的钱,我不敢告诉娘亲和玲玉,只有自己一个人照顾宋亚轩。
我想请郎中,宋亚轩怕因为他在我房里而影响了我的名声,怎么也不肯让我请郎中,好不容易熬过了病重的那段日子,宋亚轩终于能下床走路了。
他在后院的小园里走着,看那开在墙头上的三角梅。不知不觉的已经入夏好久了,再过几日就是端阳了。看着他望着三角梅不说话的样子,我忽然觉得难过,走过去安慰他道:“没关系,你的伤恢复的很好,可以在端阳那日回去和家人团聚的。”
人总是渴望着有个圆满的家的,我也不例外,只是父亲从不吝啬于将他的关心分给我一点儿,我得到的从来都是其他姐妹挑剩下的,我又想,能在沈府上有一个容身之处都已经很好了,我还敢再奢望些什么呢?
“沈姑娘,”听到我的话,宋亚轩没再看那三角梅了,而是垂下眼帘来看我,他看向我的眼睛里带着点和平日里不同的东西在里面,“从前瀚文与我说起过你在家中的境遇,我也知道你过得不是很好。那时瀚文说想将你托付给我的时候,我就在想,如若真有一日能和你携手共白头的话,我一定会倾尽所有弥补你曾经的那些不快乐的。”
宋亚轩说想给我带来快乐。
我只是笑:“原来你没有忘记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也看着我笑,“嗯。从前没和你提,是怕你觉得唐突,现在,我好像可以没什么顾虑的了。”
话音落下,我看见宋亚轩牵起了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他在院子里摘了一枝火红的海棠,静静躺在我的手心里,“沈姑娘,我倾慕你已久,你可愿嫁给我?”
瞧着那开的正艳的海棠,我忽的笑起来,唯有我的思绪确实清明的,“你摘我种的花来送与我,怎的还来问我是否愿意嫁给你?”
“借花献佛。”宋亚轩将海棠递与我,这会儿的海棠花香柔和清淡,隐在空气中,淡淡的似有若无。盯着面前人那张如白皙清透的面庞,我分明看见了他的情意,好像一下也有些瞧不分明,“不对,是献给我想娶的姑娘。”
他眼底流着的情绪触动了我,想说的话一下又都说不出口了,我低下头去看宋亚轩牵着我的手,声音放低了点:
“宋璟想娶的姑娘说,她愿意。”
我偷偷勾起了嘴角。
那我就,勉为其难的,接受了这个如意郎君了吧。
而且我好像,一点也不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