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侃录
〇九六
侃问“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说闲语、管闲事”。[一]
先生曰:“初学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无时,莫知其乡’[二],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方有着落。若只死死守着,恐于工夫上又发病。”
【注释】
[一]薛侃所问“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说闲语、管闲事”,见《传习录》第二十五条。
[二]“出入无时,莫知其乡”,语见《孟子·告子上》:“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参第四十九条注释一。
【翻译】
薛侃请教“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说闲语、管闲事”的说法。
阳明先生说:“初学者这样用工夫也挺好。只是要让他知道‘出入无时,莫知其乡’,知道心之神明原本就是这样的,工夫才有着落。如果只是死死地持守着志,恐怕在工夫上又会引发病痛。”
〇九七
侃问:“专涵养而不务讲求,将认欲作理,则如之何?”
先生曰:“人须是知学,讲求亦只是涵养,不讲求只是涵养之志不切。”
曰:“何谓知学?”
曰:“且道为何而学?学个甚?”
曰:“尝闻先生教,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认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
曰:“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曰:“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
曰:“总是志未切。志切,目视耳听皆在此,安有认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
【翻译】
薛侃问:“专注于涵养而不致力于讲求,或许会把人欲认作天理,则怎么办?”
阳明先生说:“人需要知学,讲求也只是涵养,不讲求只是涵养的志向不真切。”
又问:“什么叫做知学?”
阳明先生说:“你姑且说说为了什么而学?学个什么?”
薛侃说:“我曾经听到先生您的教诲,学就是学习存天理。心的本体,就是天理。体认天理,只是要自己心里没有私意。”
阳明先生说:“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就是了,又愁什么天理人欲不明?”
薛侃说:“正担心对这些私意的认识不够真确。”
阳明先生说:“总是志向还不够真切。如果志向真切,眼看耳听都在这上面,哪里会有认识不真确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必向外寻求。所谓讲求,也只是体认领会自己心中所见识到的,难道要去心外另外持有一个见识?”
〇九八
先生问在坐之友:“比来工夫何似?”
一友举虚明[一]意思。先生曰:“此是说光景。”
一友叙今昔异同。先生曰:“此是说效验。”
二友惘然,请是。先生曰:“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二],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工夫。”
【注释】
[一]虚明,指心境之虚灵、明净。
[二]见善即迁,有过即改,语本《周易·益卦·象传》“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风雷,指益卦的卦象,上巽为风,下震为雷。意为:风雷交助,益。君子因此见到善行就往而从之,有了过错就改而正之。
【翻译】
阳明先生问在座的学友:“近来工夫怎么样?”
有一位学友列举虚明的意味。阳明先生说:“这是说光景。”
另一位学友叙述今昔的异同。阳明先生说:“这是说效验。”
两位学友感到惘然不解,请求先生指正。阳明先生说:“我们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的心志真切。这个心志真切,见到善行就往而从之,有了过失就改而正之,才是真切工夫。如此则人欲一天天消减,天理一天天彰显。如果只管寻求光景、讲说效验,这却是人为助长、向外驰骋的病痛,而不是工夫。”
〇九九
朋友观书,多有摘议晦庵者。先生曰:“是有心求异即不是。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辩,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若其余文义解得明当处,如何动得一字?”
【翻译】
朋友看书,多有指摘非议朱子之处。阳明先生说:“如果是有心于寻求不同,就不对了。我的说法与朱子时常有所不同,是因为入门下手的地方有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分别,不得不加以明辨,然而我的心与朱子的心未曾有不同。像朱子其余的将文义解释得明白妥当的地方,我怎么能改动哪怕一个字呢?”
一〇〇
希渊[一]问:“圣人可学而至[二]。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三]
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四]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五],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煅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煅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六]。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煅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
时曰仁在傍,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
先生又曰:“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注释】
[一]蔡宗兖,字希渊,号我斋,浙江山阴人。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阳明弟子。
[二]圣人可学而至,语本程颐《颜子所好何学论》:“圣人之门,其徒三千,独称颜子为好学。夫《诗》、《书》、六艺,三千子非不习而通也。然则,颜子所独好者何学也?学以至圣人之道也。‘圣人可学而至欤?’曰:‘然。’”
[三]伯夷、伊尹同谓之圣,语本《孟子·万章下》:“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
[四]“人皆可以为尧舜”,语见《孟子·告子下》:“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
[五]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天理”,原作“大理”,据德安府重刊本、王畿本、孙应奎本、水西精舍本、胡宗宪本、郭朝宾本等版本改。
[六]“生知安行、学知利行”云云,语本《中庸》。
【翻译】
蔡希渊问:“圣人可以通过学习而达到。然而伯夷、伊尹之与孔子相比,才华能力终究不同,但是他们同样被称为圣人,原因在哪里?”
阳明先生说:“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是由于他们的心纯然是天理而没有人欲的掺杂,犹如精金之所以为精金,只是凭其成色足够而没有铜铅的掺杂。人只有达到纯然天理才是圣人,金只有达到足够的成色才是精金。然而圣人的才华能力,也有大小的不同,犹如金之分两有轻重的差别。尧、舜好比万镒,文王、孔子好比九千镒,禹、汤、武王好比七八千镒,伯夷、伊尹好比四五千镒。才华能力虽然不同,然而其纯然天理则相同,都可以把他们称为圣人,犹如分两虽然不同,然而其成色足够则相同,都可以把它们称为精金。把五千镒的精金放入万镒之中,成色足够是相同的;将伯夷、伊尹置于唐尧、孔子之间,纯然天理是相同的。因为精金之所以为精金,在于足够的成色而不在分两;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在于纯然天理而不在才华能力。所以即使是凡人,只要愿意为学,使得此心纯然天理,那么也可以成为圣人,犹如一两之金,与万镒之金相比,其分两虽然悬殊,然而其在达到足够成色方面则可以无愧。所以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原因就在这里。学者要学习成为圣人,不过就是去除人欲而保存天理,犹如炼金而求成色足够。金的成色如果与精金相差不多,则煅炼的工夫简省而功效易于达成。成色越低下,则煅炼越艰难。人的气质,有轻清有重浊、有纯粹有驳杂,才力有在中人以上、有在中人以下;其对于道的认识,有人属于生知安行、有人属于学知利行。气质才力低下的人,必须做到若别人只须一分努力则自己付出百倍努力、做到若别人只须十分努力则自己付出千倍努力,然而若取得成功,则是相同的。后世儒者不知道成为圣人的根本是纯然天理,却专门去从知识才能上寻求成为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必须将圣人的许多知识才能逐一加以理会才行。所以他不是致力去天理上下工夫,而是徒然殚精竭力去书本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学问越广博而人欲越滋长,才华能力越多样而天理越掩蔽。正如有人见到别人有万镒精金,自己不是致力于煅炼成色、寻求无愧于它的精纯,而是妄想在分两上,致力于同样拥有别人的万镒,于是将锡铅铜铁,胡乱地投入熔炉,结果分两越是增加,成色越是下降,到最后,就不再有金了。”
当时,徐爱在旁边,说:“先生的这个比喻,足以破除世间儒者支离的毛病,真正有功于后学。”
阳明先生又说:“我们用功,只追求一天天减少,不追求一天天增多。减少得一分人欲,便是恢复得一分天理,这是多么轻快洒脱!这是多么简单易行!”
一〇一
士德[一]问曰:“格物之说,如先生所教,明白简易,人人见得。文公聪明绝世,于此反有未审,何也?”
先生曰:“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后,果忧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删繁就简,开示来学,亦大段不费甚考索。文公早岁便著许多书,晚年方悔是倒做了。”
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谓‘向来定本之悞’[二],又谓‘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三],又谓‘此与守书籍、泥言语全无交涉’[四],是他到此方悔从前用功之错,方去切己自修矣。”
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处。他力量大,一悔便转,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
【注释】
[一]杨骥,字仕德,号毅斋,广东饶平人,世居凤城。阳明弟子。
[二]“向来定本之悞”,“悞”,原作“悟”,据德安府重刊本、王畿本、孙应奎本、水西精舍本、胡宗宪本、郭朝宾本等版本改。语本朱熹《答黄直卿书》“此是向来定本之误”。
[三]“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语见朱熹《答吕子约》。
[四]“此与守书籍、泥言语全无交涉”,语见朱熹《答何京叔》。“书籍”,朱子原文作“书册”。
【翻译】
杨士德问道:“格物的学说,如先生您所教诲的,确实明白简易,人人都能见识得到。朱文公聪明绝世,对此反而有不明白之处,为什么呢?”
阳明先生说:“朱文公的精神气魄很大,他早年的时候便要继往开来,所以一味地只从考索、著述上用功。他如果先拿切合自己身心的事情来自我修养,自然没有闲暇顾及这些。等到他道德隆盛之后,果真担忧圣贤之道不昌明,像孔子那样退而修订六籍,删繁就简,开示来学,也大体上不必费心于什么考索。朱文公早年便写了许多书,晚年才悔悟这是颠倒着做了。”
杨士德说:“朱子晚年的悔悟,譬如说‘向来定本之悞’,又说‘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又说‘此与守书籍、泥言语全无交涉’,都是他到此时才后悔从前用功的错误,才去拿切合自己身心的事情来自我修养。”
阳明先生说:“对。这正是朱文公高不可及的地方。他的力量大,一旦悔悟便能转变,可惜不久就去世了,平日许多错误的地方都来不及改正。”
一〇二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
侃未达。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
曰:“然则无善无恶乎?”
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
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
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一],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二]”
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有碍,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
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
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
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
曰:“毕竟物无善恶?”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三]。”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四],则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
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五];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伯生[六]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
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心?”[七]
【注释】
[一]“无有作好”云云,语出《尚书·洪范》“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偏,不中;陂(bì),不平。好(hào),偏好;恶(wù),厌恶。党,阿党、不公。荡荡,广大、广远;平平(pián pián),治理有序。极,中正、中道。
[二]“裁成”、“辅相”,语本《周易·泰卦·象传》“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天地交,指泰卦的卦象,下乾为天,上坤为地。“财成”,与“裁成”通。意为:天地交合,泰。君王因此裁节成就天地之道,辅助赞勉天地所生之宜,以保佑天下百姓。
[三]“行不著、习不察”,语本《孟子·尽心上》:“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朱熹注云,“著者,知之明;察者,识之精。言方行之而不能明其所当然,既习矣而犹不识其所以然,所以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多也”。
[四]“如恶恶臭”,“如”,原误作“好”,据德安府重刊本、王畿本、孙应奎本、水西精舍本胡宗宪本、郭朝宾本等版本改。
[五]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语本《大学》“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忿懥(zhì),愤怒。好乐(hào yào),喜好、喜爱。
[六]伯生,孟源字。
[七]周敦颐,字茂叔,北宋道州(今湖南道县)营道人。原名敦实,避宋英宗旧讳改。学者称濂溪先生。生于宋真宗天禧元年(1017),卒于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享年五十七岁。著名道学家,著作有《太极图说》、《通书》等。“周茂叔窗前草不除”,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
【翻译】
薛侃要除去花木之间的杂草,因而说道:“天地间为什么善难以培养、恶难以去除?”
阳明先生说:“只是没有培养、没有去除罢了。”过了一会,又说:“这样看待善恶,都是从躯壳上起念头,便会有错误。”
薛侃没有理解。
阳明先生说:“天地万物的生机,花与草都是一样的,何曾有善恶的分别?你要看花,就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果要用草的时候,又以草为善了。这样的善恶,都是由你心的好恶所产生,所以知道这是错误的。”
薛侃说:“既然这样,那么就是无善无恶的了?”
阳明先生说:“无善无恶,是理的平静状态;有善有恶,是气的活动状态。不动于气,就是无善无恶,就称之为至善。”
薛侃说:“佛教也说无善无恶,怎么区别?”
阳明先生说:“佛教是执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用来治理天下。圣人所说的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而能‘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然能完全遵循天理,便能有一个‘裁成天地之道、辅相万物之宜’的境界。”
薛侃说:“草既然不是恶的,那么草也就不应该除去了?”
阳明先生说:“像这样却是佛教道教的见解。草如果有妨碍,你把它除去又有何妨?”
薛侃说:“像这样又是‘作好作恶’了。”
阳明先生说:“不作好恶,并不是完全没有好恶。完全没有好恶,却是没有知觉的人。称之为不作,只是好恶完全遵循于天理,不去又染着一分一毫的私意。像这样就是不曾好恶一样了。”
薛侃说:“除去杂草怎么就是完全遵循于天理、不染着私意?”
阳明先生说:“草如果有妨碍,按理也应该除去,除去它就是了。偶尔未能立即除去,也不会牵累你的心体。如果染着了一分私意,则心体便有牵累,便有许多动气的地方。”
薛侃说:“既然这样,那么善恶完全不在物上?”
阳明先生说:“只在你的心中。遵循天理便是善,轻动意气便是恶。”
薛侃说:“究竟说来,物是没有善恶的了?”
阳明先生说:“在心中是如此,在物上也一样。世间儒者只由于不知道这一点,舍弃本心逐求外物,将格物的学说看错了,终日驰骋寻求于外,所以只做得一个‘义袭而取’,一生都是‘行之而不著、习矣而不察’。”
薛侃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怎么样?”
阳明先生说:“这正是完全遵循于天理,是天理应当如此,本来没有私意作好作恶。”
薛侃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怎么能够说不是意?”
阳明先生说:“这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遵循天理。即使是遵循天理,也染着不得一分一毫的私意,所以说有所忿懥、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必须廓然大公,才是心的本体。知道这一点就能知道什么是‘未发之中’。”
孟伯生说:“先生您说‘草有妨碍,理亦宜去’,为什么又是从躯壳起念?”
阳明先生说:“这必须你在心中自己体认领会。你要除草,是什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又是什么心?”
一〇三
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著、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于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翻译】
阳明先生对从学者说:“为学必须有个头绪,工夫才有着落。纵然不能做到没有间断,也应该像船之有舵,一提便能醒悟。不然,即使从事于为学,也只能做到一个‘义袭而取’,也只是‘行之而不著、习矣而不察’,而不是大本、达道。”又说:“如果见识到这一点,横说竖说都行。如果于此处能通晓、于彼处不能通晓,只是还没有见识得到。”
一〇四
或问:“为学以亲故,不免业举之累。”
先生曰:“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养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惟患夺志’[一],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
【注释】
[一]“惟患夺志”,意为:只担心改变志向。语出《河南程氏外书》“或谓科举事业夺人之功,是不然。且一月之中,以十日为举业,余日足可为学。然人不志此,必志于彼。故科举之事,不患妨功,惟患夺志”。
【翻译】
有人问:“为学时由于父母的缘故,不免要受到参加科举考试的拖累。”
阳明先生说:“如果由于父母的缘故而参加科举考试,会成为对为学的拖累,那么种田以赡养父母,也会对为学有拖累吗?前贤程子说‘惟患夺志’,你只应当担心为学的志向不够真切而已。”
一〇五
崇一[一]问:“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
先生曰:“天地气机[二]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三]。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注释】
[一]欧阳德,字崇一,号南野,江西泰和人。生于弘治九年(1496)五月,卒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三月,享年五十九岁。嘉靖二年(1523)进士。累官至礼部尚书。阳明弟子。《阳明先生年谱》云,“德初见先生于虔,最年少,时已领乡荐。先生恒以‘小秀才’呼之。故遣服役,德欣欣恭命,虽劳不怠。先生深器之”。
[二]天地气机,指天地之气运行的机能。
[三]“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范浚《心箴》之言。意为:天君安详闲适、泰然无事,四肢百体都会听从命令。案:天君,指心。《荀子·天论》云:“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
【翻译】
欧阳崇一问:“平日里心思常常忙乱,有事时固然忙乱,无事时也忙乱,为什么?”
阳明先生说:“天地之气运行的机能,原本就没有一瞬间的停止。然而由于它有一个主宰,所以能不先不后、不急不缓;即使千变万化,而主宰却常常是安定的。人得此主宰而生。假若主宰安定时,就能与天地的运行一样不息,即使酬酢万变,也常常是从容自在的,这就是范浚所说的‘天君泰然,百体从令’。如果没有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不停,怎么会不忙乱?”
一〇六
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
侃曰:“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比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
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去声读[一],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之意[二]。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三],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四],安肯以此望人?”
【注释】
[一]“疾没世而名不称”,语出《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寻常解为:孔子说:“君子所痛恨的是,直到去世,名声也得不到别人称述。”但阳明以为,“称”应读chèn。根据阳明,《论语》此章之意应为:孔子说:“君子所痛恨的是,直到去世依然名与实不相称。”
[二]“声闻过情,君子耻之”,意为:名声荣誉超过了实际的,君子对此感到羞耻。语见《孟子·离娄下》。
[三]“四十五十而无闻”,语本《论语·子罕》:“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四]“是闻也,非达也”,语本《论语·颜渊》:“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朱熹解释闻、达二字云,“闻,名誉著闻也”;“达,德孚于人而行无不得之谓”。
【翻译】
阳明先生说:“为学的大毛病在于好名。”
薛侃说:“从前年起我自认为这个毛病已经减轻,近来精细地省察,才知道完全没有减轻。何必致力于外表以炫耀于人才属于好名?只要是听到别人称誉而欢喜、听到别人毁谤而郁闷,就是这个毛病显露了。”
阳明先生说:“十分正确。名与实相对,务实的心加重一分,则务名的心减轻一分;完全是务实的心,就完全没有务名的心。如果务实的心,如同饥饿而求食物、干渴而求饮水,哪里还有工夫去好名?”又说:“孔子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应作去声读,也就是‘声闻过情,君子耻之’的意思。实与名不相称,活着的时候还可以弥补,死了就来不及了。孔子说‘四十五十而无闻’,是指不闻道,而不是指没有声名传闻于世。孔子说‘是闻也,非达也’,他哪里肯以声名传闻于世来指望人?”
一〇七
侃多悔。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然以改之为贵。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一]。”
【注释】
[一]“因药发病”,典出《大智度论》,其文略云:“又如服药,药能破病,病已得破,药亦应出。若药不出,则复是病。”
【翻译】
薛侃经常后悔。阳明先生说:“悔悟是除去疾病的药,然而以能够改正为贵。如果留滞在心中,则又可能因为药而引发疾病。”
一〇八
德章[一]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锻炼喻学者之工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二],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可哀也已。”
【注释】
[一]谢旻、陶成修纂《江西通志》云,“袁庆麟,字德彰,雩都人。初矻矻攻举子业,已而幡然有觉,尽弃旧习。师王文成,锐志圣贤之学”。德章,即德彰。
[二]“人人自有、个个圆成”,语本圆悟克勤《碧岩录》“乾坤之内,宇宙之间,中有一宝,秘在形山,大意明人人具足、个个圆成”。
【翻译】
袁德章说:“听说先生您以精金比喻圣人,以分两比喻圣人的分量,以锻炼比喻学者的工夫,最为深切。只是您说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我怀疑不够妥当。”
阳明先生说:“这又是在躯壳上起念头,所以替圣人去争分两。如果不是从躯壳上起念头,则尧舜的万镒不为多,孔子的九千镒不算少。尧舜的万镒也只是孔子的,孔子的九千镒也只是尧舜的,原本不分你我。所以称之为圣,只论其能否惟精惟一,而不论其分量是多是寡。只要此心纯粹天理相同,便都称之为圣。如果是力量气魄,怎么可能完全相同呢?后世儒者只在分两上计较衡量,所以流入于功利。如果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的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粹天理上用功,就能够人人自有、个个圆成,就能够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必向外贪慕,就能够无不具足。这就是实实在在明善诚身的事。后世儒者不明白圣学,不懂得在自己心地的良知良能上面加以体认扩充,却要去寻求知道其所不知道的、寻求能做到其所不能做到的,一味只是希图高深贪慕远大,不知自己只是桀纣的心地,动辄就要去做尧舜的事业,怎么能够做得到呢?结果终身碌碌无为,以至于老死,竟然不知道成就得一个什么,实在是太可哀了。”
一〇九
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如何?”[一]
先生曰:“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
【注释】
[一]薛侃所问之言,语本程颐《与吕大临论中书》“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原注:‘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而言者,(原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惟观其所见如何耳”。
【翻译】
薛侃问:“先儒以心的平静作为本体、以心的活动作为发用,怎么样?”
阳明先生说:“心不能够以动静来区分本体、发用。动静,是不同时间状态的内心感受。从本体的角度言,发用离不开本体;从发用的角度言,本体就在发用之中,这就称之为‘体用一源’。如果说静可以表现其本体、动可以表现其发用,却不妨。”
一一〇
问:“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一]
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注释】
[一]所问“上智下愚”云云,语本《论语·阳货》:“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上智,即上智之人,聪明的人。下愚,即下愚之人,愚笨的人。移,移易、改变。
【翻译】
问:“上智下愚,为什么不可移易?”
阳明先生说:“不是不可移易,只是他们不肯移易。”
一一一
问“子夏门人问交”章[一]。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张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注释】
[一]所问“子夏门人问交”章,即《论语·子张》:“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翻译】
问《论语》“子夏门人问交”一章。阳明先生说:“子夏是说年轻人的交友原则,子张是说成人的交友原则。如果能够善于运用,也就都是对的。”
一一二
子仁[一]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如何?”[二]
先生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亦似专求诸外了。‘时习者,坐如尸’,非专习坐也,坐时习此心也;‘立如斋’,非专习立也,立时习此心也[三]。‘说’是‘理义之说我心’之‘说’[四],人心本自说理义,如目本说色,耳本说声。惟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说。今人欲日去,则理义日浃洽[五],安得不说?”
【注释】
[一]徐象梅《两浙名贤录》云,“栾惠,字子仁,西安人。师事王文成,潜心理学。事父母曲尽孝道。……深居寡出,而四方学者云集,无虑数百人。以寿卒于家”。西安,今浙江衢州市。
[二]子仁所问,语见《论语·学而》:“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朱熹注“学之为言效也。人性本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
[三]阳明所谓“时习者,坐如尸”、“立如斋”云云,语出朱熹《论语集注》引述谢良佐曰:“时习者,无时而不习。坐如尸,坐时习也;立如齐,立时习也。”而“坐如尸”、“立如斋”之言,语见《礼记·曲礼》“若夫坐如尸,立如齐,礼从宜,使从俗”。尸,古代祭祀时,代死者受祭、象征死者灵魂之人,多以死者晚辈充任。齐,通“斋”。
[四]“理义之说我心”,“说”与“悦”通。意为:义理能使我心中喜悦。语出《孟子·告子上》“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五]则理义日浃洽:“浃洽”,原作“洽浃”,据孙应奎本、张问达本改。浃洽,意为贯通。
【翻译】
栾子仁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先儒把学字解释为‘效先觉之所为’,怎么样?”
阳明先生说:“学是学习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然要求正于先知先觉、考验于古代成训,自然要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而也不过是要除去此心的人欲、保存我们心中的天理而已。如果说是‘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到为学当中的一件事,也似乎是专门向外寻求了。所谓‘时习者,坐如尸’,并不是专门修习端坐,而是端坐时修习此心;‘立如斋’,并不是专门修习站立,而是站立时修习此心。‘说’就是《孟子》‘理义之说我心’之‘说’,人心原本就喜悦理义,犹如眼睛原本就喜悦美色,耳朵原本就喜悦美声。只是被人欲所蒙蔽、所拖累了,才有不悦。现在人欲一天天除去,则理义一天天贯通,怎么会不喜悦?”
一一三
国英[一]问:“曾子三省虽切[二],恐是未闻一贯时工夫。”[三]
先生曰:“一贯是夫子见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功,岂不是一贯?‘一’如树之根本,‘贯’如树之枝叶。未种根,何枝叶之可得?体用一源,体未立,用安从生?谓‘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四],此恐未尽。”
【注释】
[一]陈傑,字国英,号方岩,福建莆田人。正德三年(1508)进士,授景宁县知县。正德九年(1514),升南京湖广道监察御史。当时阳明讲学南都,陈傑乃从之游。
[二]“曾子三省”,即《论语·学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三]“一贯”,语本《论语·里仁》:“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四]“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语见朱熹《论语集注》。意为:曾子对于其现象层面,大概已经能随事精细地加以体察而且力行,只是还没有明白其本体的浑一而已。
【翻译】
陈国英问:“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虽然真切,恐怕还是未闻孔子‘吾道一以贯之’时的工夫。”
阳明先生说:“‘吾道一以贯之’是孔夫子见曾子未能把握用功的要领,所以这样告诉他。学者果真能在忠恕上用功,难道不是‘一以贯之’?‘一’犹如树木的根本,‘贯’犹如树木的枝叶。还未种根,怎么能有枝叶之可得呢?体用一源,本体还未确立,发用何自而生?朱子说‘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这说法恐怕不够全面。”
一一四
黄诚甫[一]问“汝与回也孰愈”章。先生曰:“子贡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功,颜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问以启之。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故圣人叹惜之,非许之也。”
【注释】
[一]黄宗明,字诚甫,号致斋,浙江鄞县人。生年不详,卒于嘉靖十五年(1536)十一月。正德九年(1514)进士。历官南京兵部员外郎、礼部侍郎。阳明弟子。
所问“汝与回也孰愈”章,即《论语·公冶长》“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翻译】
黄诚甫问《论语》“汝与回也孰愈”一章。阳明先生说:“子贡博学而强记,在多闻多见上用功;颜子则在心地上用功,所以圣人问子贡这样一个问题来启发他。然而子贡所回答的又只局限在知识见闻上,所以圣人是对他表示叹惜,而不是对他表示称许。”
一一五
颜子“不迁怒、不贰过”[一],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
【注释】
[一]“不迁怒、不贰过”,意为:不拿别人出气,不犯同样的过失。语见《论语·雍也》:“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翻译】
颜子“不迁怒、不贰过”,也是有“未发之中”的涵养才能做到。
一一六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一],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注释】
[一]勿助勿忘,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
【翻译】
阳明先生说:“种树必须培育其根,立德必须涵养其心。要树木生长,必须在其开始生长时剪掉多余的枝杈;要德行盛美,必须在开始学习时去除对外物的喜好。譬如外好诗文,则精神一天天逐渐沉迷在诗文上去。所有的对外物的喜好都是这样。”又说:“我这里论学,是一种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君须要信得及,只去做立志工夫。学者一念为善的志向,犹如树木的种植,只是要‘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开去,自然日夜不断地滋长,生命力一天天完备,枝叶一天天茂盛。树木开始生长的时候,便会长出多余的枝杈,也必须剪除,然后其根干才能长得粗大;初学的时候也一样,所以立志贵在专一。”
一一七
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翻译】
由于论及先生的门下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阳明先生说:“专注涵养的人,日渐见到自己的不足;专注识见的人,日渐见到自己的有余。日渐见到不足的人,就能日渐有余;日渐见到有余的人,则会日渐不足。”
一一八
梁日孚[一]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二],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曰:“存养个甚?”
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
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
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如何是主一?”
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请问。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三],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四],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
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五],这便是穷理工夫。”
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六],如何?”
先生曰:“‘夫我则不暇。’[七]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八]
日孚悚然有悟。
【注释】
[一]梁焯,字日孚,广东南海人。正德九年(1514)进士。日孚尝过赣,从阳明先生学,辨问居敬穷理,悚然有悟。参见黄宗羲《明儒学案·粤闽王门学案》。
[二]“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语见《中庸》。
[三]“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语见《周易·文言》“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意为:直,指的是品性正直;方,说的是行为适宜。君子恭敬不苟,以使其内心正直;行为适宜,以使其外表端庄。
[四]“修己以敬”,语见《论语·宪问》:“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五]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语本《孟子·尽心下》“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踰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
[六]“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语本《河南程氏遗书》:“又问:‘致知,先求之四端,如何?’曰:‘求之性情,固是切于身,然一草一木皆有理,须是察。’”
[七]“夫我则不暇”,语出《论语·宪问》。
[八]尽人之性、尽物之性,语本《中庸》“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翻译】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件事,先生您以为只是一件事,为什么?”
阳明先生说:“天地间只有这一件事,哪里有两件事?如果要论万殊,那么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件事?你且说说居敬是什么?穷理是什么?”
梁日孚说:“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究事物之理。”
阳明先生说:“存养个什么?”
梁日孚说:“是存养这心中的天理。”
阳明先生说:“如此也只是穷理。”又说:“你且说说怎么穷究事物之理?”
梁日孚说:“譬如侍奉父母,便要穷究孝的理;服侍君王,便要穷究忠的理。”
阳明先生说:“忠与孝的理,是在君王身上、父母身上?还是在自己心上?如果是在自己心上,也只是穷究这心中的天理。你且说说什么是敬?”
梁日孚说:“只是主一。”
阳明先生说:“什么是主一?”
梁日孚说:“例如读书便一心放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放在接事上。”
阳明先生说:“如果是这样,则饮酒便一心放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放在好色上,这却是追逐外物,能成什么居敬功夫?”
梁日孚请问。
阳明先生说:“所谓一,就是天理。主一就是一心放在天理上。如果只知道主一,而不知道一就是天理,那么有事时便是追逐外物,无事时便是执着空寂。只有无论有事无事,一心都放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也就是穷理。从穷理的专一角度说,便称之为居敬;从居敬的精密角度说,便称之为穷理。而不是居敬之后另外有个心去穷理,穷理之时另外有个心去居敬。名称虽然不同,功夫只是一回事。就如《易经》所说‘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就是无事时的义,义就是有事时的敬,两句话同说一件事。又如孔子说‘修己以敬’,就不须说义;孟子说‘集义’,就不须说敬。能领会到这些,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样的。如果拘泥文义逐句注解、不能认识其根本要领,结果就是支离破碎,工夫都没有下落。”
梁日孚问:“穷理为什么就是尽性呢?”
阳明先生说:“心的本体,就是性;性即理。穷究仁的理,真要使仁成为极致的仁;穷究义的理,真要使义成为极致的义。仁义只是我们的本性,所以穷理就是尽性。犹如孟子说扩充其恻隐之心,以至于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的工夫。”
梁日孚说:“先儒程子说‘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怎么样?”
阳明先生说:“‘我则没有这样的闲暇。’你且先去理会自己的性情,必须能够尽人之性,然后才能尽物之性。”
梁日孚悚然有所醒悟。
一一九
惟乾[一]问:“知如何是心之本体?”
先生曰:“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二],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完[三]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四]。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注释】
[一]冀元亨,字惟乾,号暗斋,楚之武陵(今湖南常德)人。正德十一年(1516)举人,阳明弟子。主讲濂溪书院。宁王朱宸濠寄信向阳明问学,阳明使元亨前往答复。当时宸濠有叛逆意,以言语暗示,元亨佯装不知,独与论学。及宸濠败,张忠、许泰欲诬阳明与通,捕元亨。世宗初,元亨得昭雪,出狱五日而卒。
[二]“孩提之童”云云,语本《孟子·尽心上》。
[三]完完,完整无缺貌。
[四]“与天地合德”,语出《周易·文言》“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合,犹言同。
【翻译】
冀惟乾问:“为什么说知是心的本来状态?”
阳明先生说:“知是天理最灵明的地方。从其主宰的角度说,便称之为心;从其禀赋的角度说,便称之为性。二三岁的小孩,没有不知道敬爱其父母、没有不知道尊重其兄长的,只要这个灵明能够不被私欲所遮隔,扩充开拓到极限,便完整无缺地是它的本来状态,便能够‘与天地合其德’。自圣人以下,人的灵明不能没有蒙蔽,所以应当格物以致其知。”
一二〇
守衡[一]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二],何也?”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
守衡再三请。
曰:“为学工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三],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四],这便是‘未发之中’。”
【注释】
[一]邹守益《明故南京刑部右侍郎浅斋郭公墓志铭》云,郭持平,字守衡,“[正德十二年]丁丑,成进士,需次归省。阳明先生倡道虔台,与四方豪杰进问退辨,遂闻格致之学。己卯,宸濠构乱,赴义师。时万安王令冕谘军事,授以备轻舸、储火具之策,竟赖以俘濠”。
[二]“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语见《大学》。
[三]“无有作好、作恶”,语本《尚书·洪范》“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
[四]“鉴空衡平”,语出朱熹《大学或问》:“人之一心,湛然虚明,如鉴之空、如衡之平。”鉴,明镜;衡,杆秤。
【翻译】
郭守衡问:“《大学》的工夫只是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工夫,只诚意就能穷尽了。而又有正心的功夫,说是‘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为什么?”
阳明先生说:“这要自己深思才能把握,懂得这个就能懂得‘未发之中’了。”
守衡再三请求。
阳明先生说:“为学的工夫有浅有深。开始时如果不能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怎么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就是诚意。然而如果不知道心的本来状态原本就没有一物,只是一味地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份心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了。《尚书》所说的‘无有作好、无有作恶’,这才是心的本来状态。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在诚意工夫里面体认领会自己的心体,常要如明镜一样空灵、如杆秤一样公平,这便是‘未发之中’。”
一二一
正之[一]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此说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二]。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三]。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工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四]。”
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
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愦,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注释】
[一]黄弘纲,字正之,号洛村,江西雩都人,生于弘治五年(1492),卒于嘉靖四十年(1561),享年七十岁。正德十一年(1516)乡试中举。官至刑部主事。阳明弟子。
正之所问,其语疑本《朱子语类》,朱子曰:“‘不睹不闻’是提其大纲说,‘谨独’乃审其微细。方不闻不睹之时,不惟人所不知,自家亦未有所知。若所谓‘独’,即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极是要戒惧。自来人说‘不睹不闻’与‘谨独’只是一意,无分别,便不是。”
[二]“见君子而后厌然”,语见《大学》“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厌然,消沮闭藏之貌。意为:小人独处时作不好的事情,无所不为。他见到君子之后则躲躲闪闪,掩饰其不好的事情,炫耀其似乎好的事情。
[三]莫见莫显,典出《中庸》“莫见乎隐,莫显乎微”。
[四]断灭禅定,阎韬说:“否定本心常住的禅定,佛家认为是一种错误的修养方式。”(王阳明著、阎韬注评《传习录》,第110页)
【翻译】
黄正之问:“戒惧是自己所不知时的工夫,慎独是自己所独知时的工夫,这个说法怎样?”
阳明先生说:“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然是独知,有事时也是独知。人如果不知道在这个独知的地方用力,只是在人所共知的方面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这个独知的地方就是诚的萌芽,这里不论是善念还是恶念,都再没有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的分界点。在这里能够一立就立定志向,就是端正根本澄清源头,就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其精神命脉全部都只在这里,真是没有比这更昭著、没有比这更明显的了。无论何时无论何处,无论终点无论开端,都只是这个工夫。现在如果又分戒惧为自己所不知,则工夫便会支离,也会有间断。既然戒惧,就是知;自己如果不知,那么是谁戒惧呢?像‘戒惧为自己所不知’这样的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
黄正之说:“不论善念恶念,再没有虚假,那么独知之地就没有无念的时候了吗?”
阳明先生说:“戒惧也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以止息。如果戒惧的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聩,就是已经流入恶念。自早至晚,自少至老,如果要无念,就是要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这除非是昏睡、除非是槁木死灰。”
一二二
志道[一]问:“荀子云‘养心莫善于诚’[二],先儒非之[三],何也?”
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诚’字有以工夫说者。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工夫。明道说‘以诚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四]。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便有过当处。‘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五],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
【注释】
[一]林达,字志道,号愧吾,福建莆田人。林俊之子。阳明门人。《明史·林俊传》云,林达“正德九年进士,官至南京吏部郎中,工篆籀,能古文”。
[二]“养心莫善于诚”,语见《荀子·不苟篇》。
[三]所谓“先儒非之”,指程子。《河南程氏遗书》云,“孟子言‘养心莫善于寡欲’,欲寡则心自诚。荀子言‘养心莫善于诚’,既诚矣,又何养?此已不识诚,又不知所以养”。
[四]明道说“以诚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此数语,疑有错简。据文意,似应作“《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明道说‘以诚敬存之’,亦是此意”。译文据此翻译。
[五]“‘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语本《孟子·滕文公上》。孟子引述阳虎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阳虎,即阳货,春秋后期鲁国人,季氏家臣,曾囚季桓子而专国政。
【翻译】
林志道问:“荀子说‘养心莫善于诚’,先儒却认为他不对,为什么呢?”
阳明先生说:“这也不能就认为荀子的说法不对。‘诚’字有从工夫的角度说的。诚是心的本体,寻求复归其本体,就是思诚的工夫。《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明道说‘以诚敬存之’,也是这个意思。荀子的言论固然多有毛病,然而不可以一概地吹毛求疵。大抵理解别人的言论,如果先有一个主观偏见,就会有失当的地方。‘为富不仁’的说法,孟子就有所取于阳虎,这便见出圣贤的廓然大公之心。”
一二三
萧惠[一]问:“己私难克,奈何?”
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二]先生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三],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四],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五]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六],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注释】
[一]《万历滁阳志》云,“萧惠,庠生,从阳明先生游。甘贫嗜学,笃于伦理,素厌尘俗。时诣栢子潭楼趺坐。一日,衣冠而逝,立于水上,人皆异之”。可见,萧惠乃滁阳人。又,萧惠好谈仙佛,故阳明的回应也杂有道家与佛家之言。
[二]阳明此所谓“将汝己私来替汝克”之言,当为套用禅师之语。道原《景德传灯录》记载慧可(光)与达磨(师)的对话:“光曰:‘我心未宁,乞师与安。’师曰:‘将心来与汝安。’曰:‘觅心了不可得。’师曰:‘我与汝安心竟。’”
[三]“美色令人目盲”云云,语本《老子》。
[四]非礼勿视听言动,意为:不符合礼制的,都不要去看、去听、去说、去动。语本《论语·颜渊》。
[五]发窍:窍,指耳目口鼻等器官之孔。发窍,指打开耳目口鼻等器官之孔,引申为显露、显现。
[六]“认贼作子”,典出《楞严经》。
【翻译】
萧惠问:“己私难以克制,怎么办?”
阳明先生说:“把你的己私拿来,我替你克。”阳明先生又说:“人应当有为己的心,才能克己;能克己,才能成己。”
萧惠说:“我也颇有为己的心,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却不能克己?”
阳明先生说:“且说你有为己的心是怎样的?”
萧惠过了很久,说:“我也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认为颇有为己的心。现在深思细想,看来也只是为得一个躯壳的己,不曾为得一个真己。”
阳明先生说:“真己何曾离开过躯壳?恐怕你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得。且说说你所谓的躯壳的己,难道不就是耳目口鼻四肢?”
萧惠说:“正是。为此,眼睛便要看美色,耳朵便要听美声,嘴巴便要尝美味,四肢便要有逸乐,所以不能克制。”
阳明先生说:“《老子》说‘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这些都是要害你耳目口鼻四肢的,哪里是为着你的耳目口鼻四肢呢?如果为着耳目口鼻四肢,便应当思考耳朵怎么聆听、眼睛怎么观看、嘴巴怎么言说、四肢怎么运动。必须做到不符合礼制的就不看不听不言不动,这才能成得耳目口鼻四肢,这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你如今终日向外驰骋追求,为声名为利禄,这些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事情。你如果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做到不符合礼制的就不看不听不言不动,难道是你的耳目口鼻四肢自己就能勿视听言动?必须凭借你的心。这视听言动,都是你的心。虽然你心的观看,要显现于目;你心的聆听,要显现于耳;你心的言说,要显现于口;你心的运动,要显现于四肢。如果没有你的心,便没有耳目口鼻。所谓你的心,也不专门是指那一团血肉。如果是指那一团血肉,如今已经死去的人,他的那一团血肉还在,为什么却不能视听言动?所谓你的心,就是指那能够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了这个性,才能生。这性的生生之理,便称之为仁。这性的生生之理,显现在眼睛便会观看,显现在耳朵便会聆听,显现在嘴巴便会言说,显现在四肢便会运动,都只是那天理的发生,由于它主宰一身,所以称之为心。这心的本体,原本只是一个天理,原本没有不符合礼的。这个便是你的真己。这个真己,就是躯壳的主宰。如果没有真己,便没有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你如果真切为着那个躯壳的己,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就必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来状态。《中庸》说‘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就是惟恐亏损了他一丁点。才有一丝一毫不符合礼的念头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了,必须取去了刀、拔出了针,这才是有为己的心,才能克己。你现在正是‘认贼作子’,为什么却说有为己的心、不能克己?”
一二四
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
【翻译】
有一位从学者眼睛有病,戚戚然十分忧虑。阳明先生说:“你这是重视眼睛而轻视本心。”
一二五
萧惠好仙、释,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一],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二]耳。”
惠请问二氏之妙。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
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三]。待汝办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
惠再三请。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
【注释】
[一]土苴(jū):泥土与枯草,比喻微贱之物,义同“土芥”。
[二]鸱鸮窃腐鼠,典出《庄子·秋水》,略云:“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耶?’”
[三]佐藤一斋曰:“‘人事问’,谓应酬常语。张淏《云谷杂记》云:‘今人以物相遗,谓之人事。’”
【翻译】
萧惠喜好道教、佛教,阳明先生告诫他说:“我也是自幼就笃志佛道二教,自认为已经有所收获,说儒家的学问不值得学习。其后谪居蛮夷之地三年,才见识到圣人的学问是如此的简易广大,才自叹自悔错用了三十年的气力。大抵佛道二教的学说,其奥妙之处与圣人只有毫厘之别。你现在所学习的,乃是他们无足轻重的东西,而你动不动就自信自好到这个地步,真像是猫头鹰得到一只死老鼠。”
萧惠于是请问佛道二教的奥妙。阳明先生说:“刚对你说圣人的学问简易广大,你却不问我觉悟的,只问我后悔的。”
萧惠惭愧地道歉,请教圣人的学问。阳明先生说:“你如今只是要了结人情应酬而请问。等你备办得一个真的要追求成为圣人的心来,我再与你说。”
萧惠再三请求。阳明先生说:“我已经对你一句说尽,你还依然不能领会。”
一二六
刘观时[一]问:“‘未发之中’是如何?”
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
观时请略示气象。先生曰:“哑子吃苦瓜[二],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
时曰仁在傍,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
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
【注释】
[一]刘观时,字易仲,湖广辰州(今湖南沅陵)人。阳明弟子。蒋道林《明贡士刘沙溪先生墓志铭》云,“先生讳观时,易仲其字,沙溪其别号,生弘治己酉月日,卒嘉靖己亥月日,以十一月三日葬沙溪渔山”。
[二]“哑子吃苦瓜”,典出普济《五灯会元》卷十四:“瑞州洞山微禅师,上堂:‘日暖风和柳眼青,冰消鱼跃浪花生。当锋妙得空王印,半夜昆仑戴雪行。’僧问:‘如何是默默相应底事?’师曰:‘哑子吃苦瓜。’”
【翻译】
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怎样的?”
阳明先生说:“你只要‘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涵养得此心纯粹是天理,便自然能见到。”
刘观时请求约略提示一下其气象。阳明先生说:“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
当时徐曰仁在旁边,说道:“像这样才是真正的知,也就是行了。”
一时间,在座的各位学友都有省悟。
一二七
萧惠问“死生之道”。
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一]
问昼夜之道。
曰:“知昼则知夜。”
曰:“昼亦有所不知乎?”
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二],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三],更有甚么死生?”
【注释】
[一]萧惠所问,语本《论语·先进》:“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阳明所答,语本《河南程氏遗书》程颐曰:“‘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昼夜,死生之道也。知生之道,则知死之道;尽事人之道,则尽事鬼之道。死生人鬼,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二]“息有养、瞬有存”,意为瞬息皆有存养,语见张载《正蒙·有德篇》“言有教,动有法;昼有为,宵有得;息有养,瞬有存”。
[三]“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意为通晓昼夜幽明的规律而无所不知,语见《周易·系辞上传》“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
【翻译】
萧惠问“死生之道”。
阳明先生说:“能知道昼夜,就能知道死生。”
萧惠又问昼夜之道。
阳明先生说:“能知道昼就能知道夜。”
萧惠说:“昼也有所不能知道的吗?”
阳明先生说:“你能够知道昼!你每天懵懵懂懂地起床、蠢蠢笨笨地吃饭,‘行之而不著、习矣而不察’,整天昏昏沉沉,这只是梦昼。只有做到‘息有养、瞬有存’,使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没有一息的间断,这才是能够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还有什么死生?”
一二八
马子莘问:“修道之教,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此意如何?”[一]
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却是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教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却是圣人之教为虚设矣。”
子莘请问。
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二]。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此‘教’字与‘天道至教’[三]、‘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四]之‘教’同;‘修道’字与‘修道以仁’[五]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如《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六],中和位育[七]便是尽性至命。”
【注释】
[一]马子莘所问,语本《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以及朱熹《中庸章句》“性道虽同,而气禀或异,故不能无过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
[二]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谓之性”之“谓”,原作“道”,据德安府重刊本、王畿本、孙应奎本、水西精舍本、胡宗宪本、郭朝宾本等版本改。
所谓“诚者”、“诚之者”、“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云云,语见《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意为:由诚而明理,称之为率性;由明理而诚,称之为教化。
[三]“天道至教”,语见《礼记·礼器》。
[四]“风雨霜露,无非教也”,语见《礼记·孔子闲居》。
[五]“修道以仁”,语见《中庸》“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
[六]“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语见《周易·说卦传》。
[七]中和位育,语出《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翻译】
马子莘问:“关于‘修道之谓教’,朱子的旧说认为是‘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这个见解怎么样?”
阳明先生说:“道即是性即是命,本就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哪里需要圣人品节?需要圣人品节,则道就是不完全之物了。礼乐刑政,是治理天下的法则,固然也可以称之为教,但这不是子思的本意。如果像先儒的说法,下面由教入道的,为什么要舍弃圣人的礼乐刑政之教,另外说出一段戒慎恐惧的工夫?如此,则是圣人的教诲成为虚设了。”
马子莘请问。
阳明先生说:“子思的性、道、教,都是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那么命便称之为性;率性而行,那么性便称之为道;修道而学,那么道便称之为教。率性是‘诚者’的事,这就是《中庸》所说的‘自诚明谓之性’;修道是‘诚之者’的事,这就是《中庸》所说的‘自明诚谓之教’。圣人能率性而行,就是道;圣人以下,则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有不及,所以需要修道。修道,则贤者智者不会过分,愚者不肖者不会不及,都要遵循着这个道,那么道便是个教。这个‘教’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的‘教’字相同;‘修道’二字,与‘修道以仁’的‘修道’二字相同。人能够修道,然后才能不违背于道以恢复其性的本来状态,那也就是圣人的率性之道了。下面所说的‘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恢复其性的本来状态,这犹如《易传》所说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就是尽性至命。”
一二九
黄诚甫问:“先儒以孔子告颜渊为邦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如何?”[一]
先生曰:“颜子具体圣人[二],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为上说此等处亦不可忽略,须要是如此方尽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疏阔,须是要‘放郑声,远佞人’。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若在他人,须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许多工夫[三],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时、乘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注释】
[一]《论语·卫灵公》:“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朱熹《论语集注》认为孔子的回答是“斟酌先王之礼,立万世常行之道,发此以为之兆”。
[二]具体,即具体而微。颜子具体圣人,典出《孟子·公孙丑上》。公孙丑曰:“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朱熹注云,“一体,犹一肢也。具体而微,谓有其全体,但未广大耳”。
[三]“为政在人”云云,语本《中庸》:“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
【翻译】
黄诚甫问:“先儒认为孔子回答颜渊关于治理邦国方面的问题,是‘立万世常行之道’,怎么样?”
阳明先生说:“颜子是具体而微的圣人,他对于治理邦国的大本大原,都已经完备。孔夫子平日对他了解已经很深,到此都不必再说,只就制度、典章上说这些方面也不可忽略,须是如此这般才能尽善;又不可因为自己的本领已经妥当无误了,便在防范上疏阔,须是要‘放郑声,远佞人’。颜子是一个克己向里、在德行上用心的人,孔子担心他外面的细枝末节或有疏略,所以从他的不足之处帮补着说。如果是他人,孔子一定会把诸如‘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以及‘诚身’的许多工夫一一告诉他们,才能够做得,这个才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是去实行了夏朝的历法、乘坐了商朝的车舆、穿戴了周朝的冠冕、制作了帝舜的韶舞,天下便能够治理得了吗?后人只见颜子是孔门的第一人,又问了个治理邦国的问题,便当作天大的事看了。”
一三〇
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
先生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一],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缪。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二]”
(右门人薛侃录)
【注释】
[一]三轮执斋曰:“‘添个“敬”字’,朱子《大学或问》所说是此意。”案:若三轮执斋所言无误,阳明似乎对朱子《大学或问》论“敬”之言有所误解。朱子在《大学或问》中主张“‘敬’之一字,圣学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
[二]“画蛇添足”,比喻多此一举,弄巧成拙。典出《战国策·齐(二)》。
【翻译】
蔡希渊问:“朱文公的《大学》新本,先讲格物致知而后讲诚意工夫,似乎与首章的次序相吻合。如果像先生您遵从旧本的说法,则诚意反而在格物致知之前,对于这一点我还不能释然无疑。”
阳明先生说:“《大学》的工夫就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一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如果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则工夫才有下落,则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情。像新本那样先去穷格事物的道理,则茫茫荡荡都没有着落的地方,须增添一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而终究是没有根源。如果需要增添一个‘敬’字,为什么孔门倒是把一个最紧要的字脱落了,直待千余年之后由别人来补出?我正是要说以诚意为主,则不须增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主要头绪之所在。如果对此不能明察,则真是所谓的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大抵《中庸》的工夫只是诚身,诚身的极致便是至诚;《大学》的工夫只是诚意,诚意的极致便是至善,工夫都是一样的。如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
(以上门人薛侃所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