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口碟”的福音
不过这是有点把后话说前面了,上面那些无头案大多发生在盗版碟的全盛期,刚开始时盗版碟里很少有冷僻曲目的。这也不难解释:盗版碟的产与销当然要盯着那些畅销品种,古典音乐相对小众,只是捎带,也只能限于其中流行的经典曲目。要到盗版碟呈泛滥之势,进入薄利多销的时代,且盗版碟买卖也隐然开始分众之后,内容冷僻的碟片才多起来。常去“长三角”的那段时间,每每寻寻觅觅多时,所获却是不多。不光是古典音乐不多,欧美的流行乐也不多,多的是港台集锦式“怀旧金曲”那一类,恩雅、喜多郎、雅尼之类讲究音效的碟子,还有一些所谓“试音天碟”,似乎颇受欢迎。
当然,你可以另辟蹊径。打口碟仿佛就是为买不起正版碟的小众准备的。至少在某一个时期,较之盗版碟,打口碟更像是乐迷的福音。打口碟的来历我一直没大弄清。有次在南大旁边小粉桥的一间碟屋里淘打口碟,随口问过小老板,他说是从海关来的:走私进来被扣了,打个口子,就算销毁。我问怎么流出来的,他回道:这个就不能告诉你了。而后他又诡谲地眨眨眼说:办法总是有的嘛。似乎不少人都从此说。但我后来知道,打口碟名字听上去诡异,其实倒比盗版碟来路正。美国一些唱片公司因对市场测算有误,生产的光盘卖不掉,又不肯降价,就以专门的工具切一下(所谓“打口”),算是销毁,就像过去我们作为资本主义“罪状”听说过的,资本家将销不出去的成吨成吨的牛奶倒掉。只是光盘盒是高品质的塑料,还可利用,于是废弃的光盘即以废塑料的名义装上船卖到中国。到这边又经过不同的渠道进入光盘市场。
如此说来,“打口碟”实为洋垃圾的一种。“洋垃圾”种类繁多,像电子产品之类的大多是改头换面之后到达消费者手中,而以本来面目示人的,我见识过的有两类:一是服装,一是打口碟。这第一项于今有点不可想象,当年却还很稀罕。有个熟人去广州出差,目的之一就是奔这个。弄了一大堆,用两大纸箱托运回来,从大衣到夏装,什么都有,据说便宜得惊人,一件上好料子的呢大衣只需三四十元钱,连衣裙什么的等于白捡。送人嘛惠而不费,比买吃食当礼物更受欢迎,他的女亲戚女同事尤其喜欢。但这只是一阵子的事,很快就有关于这些衣服藏污纳垢、携带细菌的传闻,甚至有的说在上面还发现了血迹。传话的人一脸惊恐,辅以从杀人犯到车祸到吐血病人的种种想象。此阵风就此偃旗息鼓。
打口碟却是大行其道,长盛不衰。其一,打口碟里乾坤大,与这边市场不搭界的,不定能从里面淘出什么来,常有意外之喜。其二,打口碟原本都是正版碟,是经过检验的合格品,不仅不会出现盗版碟那些千奇百怪的错误,而且声音的质量也有保证。盗版碟则好比山寨版,虽从外观到内里皆降了不止一个档次,但毕竟是完整的,像个东西。按一般人的心理,掏钱总不能买回残次品,何况打口碟是破了相的,无可掩饰,一望而知。然而对许多乐迷而言,后者比前者更有吸引力。我有个爱收藏碟片的朋友,很早以前手里的碟就有好几百张,大部分是打口碟,这也是他引以为豪的。盗版碟里没有的曲目也就罢了,他是同一张碟即使已有了盗版,也宁取打口的,盗版碟只是作为打口碟的补充。在人前欣喜地展示自己的打口碟之际,他口气里有一种宁取破旧也要正宗名牌的傲气。
我不能免俗,凡有盗版碟的曲目,我就要个全须全尾的,问题是盗版碟多数是大路货,想听些没听过的,就还得去打口碟里寻寻觅觅。据说对打口碟最疯狂的,乃是一些喜欢摇滚做摇滚的,一些很不主流的乐队乃至闻所未闻的乐队的身影都能在打口碟里找到——这简直就是他们的精神食粮,关乎成长的,所以后来有“打口一代”之说。
打口碟一开始在碟店里是盗版碟之陪衬,只能聊备一格,既然爱好者渐众,专营的渐渐出现,居然也可自立门户。打口碟店通常都是极狭小破旧的地方,藏在街头巷尾转弯抹角之处,并无明显标志。像小粉桥的那一家,只三四平方米,几只盒里放着碟,旁立一台脏兮兮的音响,主人坐在一张破椅子上抽烟,整个不起眼到经过时一点觉不到它的存在,然而那些乐迷自会找上门来,立在门口闷着头挑挑拣拣,以衣衫不整、蓬头垢面者居多,也有衣履光鲜的,只是好像没见到过一个胖子。
去的次数多了,有时会和那里的小老板聊上几句。据他说,这打口碟也是有名堂的。专门用以切割的机器是连着盒子往里切,封塑的外包装也不除下,所以绝对是原装。切口深一点浅一点,差别就大了,关乎你听到的内容的多少。——这条他不说我也知道。关键是,有些只是象征性地切了一下,盒子上也只有一道缺口,碟片却毫发无伤。他说这是因中方的买家打通了关节:“你以为美国人是吃素的?!鬼的!”言语中有一种世事洞明的得意。这样内里完好的碟,批发的地方开的价就高,高到拿到他这种地方卖不出去,所以他是不进货的。有一次他很大方地送了这样的一张碟给我,说是混在切了口的碟里进来的。我有点不好意思要,他道:“没得事,老主顾了嘛!”
打了口的碟在他这里都是一个价,但山西路上有一家店的老板很精明,对打口的又分出三六九等定价。我见过同一家店里不同盗版碟价格有高下之分,大体上是紧俏货就贵一点,比如有一阵喜多郎的《古事记》常脱销,店主就会加个一两元钱出售。但对打口碟差异化出售,我只见到过山西路上的这家。盗版碟价格的高低取决于市场需求,总还关乎内容,这里完全着眼于“形式”,一概以缺口的深浅论价,缺口浅者贵个五角、一元不等。我觉得好玩之余,也颇为那些音乐家、演奏家叫屈:这些打口碟是作为废塑料上秤称后卖出的,到这里则价值高低全看那道口子了。
当然做此想只是瞬间的事,不管怎么说,对于我的唱机,它们是地道的音乐,只是不可避免地不完整了。
与胶木唱片从外向里转正好相反,CD都是自内向外转,所以打口碟一概有头无尾。短曲的集萃还好些,不过是少听一两首,我最恨的是听那些大型作品,每每是到了协奏曲的第三乐章、交响曲的第四乐章,正待推向高潮之际,乐音变作咔咔之声,你得奔过去手忙脚乱地将它停掉。听打口碟是不能离人的,激光唱头不会在打口处歇下,在充分享受未被伤及部分的同时,让唱头抵达距缺口最近之处就得冒唱头受伤的危险。好在CD机上可以显示播放时间,但第一遍听时是试探性的,不免还是提心吊胆。据说打口碟在世界上唯中国才有,那么咱们听打口碟的种种,也是独一无二的经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