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韦庄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纵览前人评韦庄词,可举“清艳”二字。周济说:“端己词,清艳绝伦,初日芙蓉春月柳,使人想见风度。”这句评语基本概括了词坛对韦庄词品的共识,如况周颐:“李重光之性灵,韦端己之风度,冯正中之堂庑,岂操觚之士能方其万一。”又如李冰若:“其妙处如芙蓉出水,自然秀艳。”
风度和芙蓉,是出现率最高的两个词汇。周济的品评很自然地让人联想起魏晋名士的风流,《世说新语》载:“有人叹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而王恭赞叹王建武说的也是“王大故自濯濯”。濯濯乃清朗之意,春宵月色下的杨柳,自是清清朗朗动人心弦。而芙蓉指荷花,古诗云“莲子清如水”,宋人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出水芙蓉给人的印象也一样是清丽濯濯。所以无论春柳还是芙蓉,皆可谓“清艳绝伦”,而清、艳二字缺一不可。若艳而不清,何似玫瑰;清而不艳,只如菖蒲。既清且艳,始称风度。
要看端己风度,只需这首《菩萨蛮》。从表面上来看,词意很简单,说的无非是乡愁。全篇措辞行文简洁明快,毫无晦涩迂曲处,“惓惓故国之思,而意婉词直”。只不过词人把这份乡思置于风景如画的异乡,目之所及“洵美且异”,目光深处却是“我心西悲”[1]。这种反差给人以深深的震撼,所以谭献说:“强颜作欢快语,怕肠断,肠亦断矣。”词人轻描淡写的背后是半世漂泊的哀愁,眼前的春天碧水、细雨画船、似月佳人,于我何有哉?此便是“良辰美景虚设”之意——词意如此,词中却并未明言,无一句表露心迹语,惟结束作一声叹息而已。端己风度,由此观之。至若耆卿,乃复言“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2],直白而乏韵,韦、柳高下可见矣。陈廷焯说:“词有貌不深而意深者,韦端己《菩萨蛮》、冯正中《蝶恋花》是也。”可谓解人语。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此二句极清丽,似无关愁绪者。清代竹垞词“共眠一舸听秋雨”或由此脱胎,细品二词可悟其意境一也。然则雨中自有无尽愁,诗人何须言之?“壮年听雨客舟中”“无边丝雨细如愁”“微雨燕双飞”,自古此情绵亘无极矣,诸公词章皆见幽怨。惟端己词,但觉翩然之姿,优游之态,若不关己者,岂非真名士风流欤!
周济论曰:“词有高下之别,有轻重之别。飞卿下语镇纸,端己揭响入云,可谓极两者之能事。”此番话却似是而非矣。温飞卿安能镇纸?韦端己差可入云。还是王国维比较公允:“端己词情深语秀,虽规模不及后主、正中,要在飞卿之上。”他认为韦庄词好,但气象不及李煜和冯延巳之大,至于温庭筠,那是和端己没法比的。然而静安先生又说:“‘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弦上黄莺语”固然轻快流丽,胜于描金重彩的画中鸟,然端己诗心之温厚沉郁,黄莺岂能道出?是静安未尽知端己也。
陈廷焯谓:“一幅春水画图。意中是乡思,笔下却说江南风景好,真是泪溢中肠,无人省得。”唐圭璋评:“语虽决绝,而意实伤痛。”词态之绝然,词章之流丽,难掩词人婉曲情深。以诗比词,其作法好似《考槃》[3],凡诗句之表态决绝处,皆诗心含悲流连处。
[1] 《诗·邶风·静女》:“自牧归荑,洵美且异。”《诗·豳风·东山》:“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2] 柳永,字耆卿,其《雨霖铃》词曰:“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3] 《诗·卫风·考槃》:“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