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
渔家傲/范仲淹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世评东坡“以诗为词”,此四字自是褒贬参半。然读范文正公《渔家傲》,词耶?诗耶?却无人语焉。清人谓此篇:“一幅绝塞图,已包括于‘长烟落日’十字中。唐人塞下诗最工、最多,不意词中复有此奇境。”只是拿此词与唐诗比对,惊讶于一篇小词竟能写出诗之意境。以此观之,世人囿于成见而尊诗抑词,道听途说、贵耳贱目,由来深且久矣。
须知诗、词同源,两者分流殊途,取径远近,体貌有别,而其道一也。其理乃如书法之于绘画然。万物之始,何者为书,何者为画?后世遂有所分。然又有以画入书、以书入画者。凡书画相参者,既得神理,互为生发,和谐有致,乃书画家至臻之境。何得反谓“以诗为词”辄乃旁门左道耶?
至于恪守音律之说而限量于词,器局焉能广大哉?言为心声,书为心画。诗者词者,终究服务于人之精神思想也,非服务于音乐歌咏也。反之则舍本逐末。况,词不必为弦歌所掣肘,当一视同仁,寻常以诗之佳者观之。若当世方文山歌词,洵美且异,经杰伦演唱,支离曲解,不成片段。声乐既不为词而作,词何必屈驾乃反为声歌所驱使差役哉!技之于道,轩轾之间,不由人乎?
诗即诗人也,词即词人也。诗人而兼为词人,以诗为词,抑或以词为诗,何以异分?然诚如书有高下,画有高下,书画合流更须神理汇通,要使高者益高,不使高者反下,非同儿戏也。故山谷特长于诗,稼轩专擅于词,惟希文、东坡辈才究天人之际,学富五车之丰,兼之以正大气象,吞吐开合,收拾光芒,皆能造妙入神。
此词直写边塞壮色,是自然奇观,更是希文胸襟。欧阳永叔讥其为“穷塞主”之词,而观其所自作,“玉阶献寿”之语,较之范公,真云泥之别。乃知欧公词不及诗,诗不及文。文学虽小技,贯通实难矣。
贺裳评:“此深得《采薇》《出车》、杨柳雨雪之意。若欧词止于谀耳,何所感耶!”希文此词得唐诗之笔,更得《诗经》之意。若非志向高古,心怀天下,岂得此壮笔及警语哉!此番气象,此等手笔,直追太白两阕。非但永叔难望项背,恐东坡、稼轩亦不能及,真可谓后无来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