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海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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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快起来呀!死也不是在这个地方!”

2013年5月17日早上8点,向导加措跟着英甫手忙脚乱地从第二台阶的金属梯上刚爬上来,立刻就怒吼起来。

他一把把英式氧气面罩拉到下巴上,低着头,弯下腰,双手撑在两腿膝盖上,瞪着跪下来把头抵在岩石上的英甫。

风太大了,吹得精瘦的他来回晃动,也把他的话刮到了九霄云外。

在加措深深吸一口气又要喊叫时,英甫把头从岩石上抬了起来,仰面向天。两手又夹又拉地把英式氧气面罩从嘴上拉到了下巴。

“喘不过——气!”

加措挺起了腰,横跨了一步,绕到他的面前。英甫那张颧骨满额的脸上,正大张着口,贪婪地吸着山风。他用右手指着自己上下两片厚实的裂开了的嘴唇。那道山根高高隆起的鼻梁,也抽动着。平日里爱瞪着人说话的伏犀眼,痛苦地挤成了三角眼。

“起来!”加措吼着,弯下腰去拉英甫。一股回过头来的疾风,从第二台阶的金属梯上追了上来。犹如山神愤愤地一甩大巴掌,把他也拍跪在了英甫的面前。

看着英甫狂吞着含氧量不到百分之十的山风,加措明白,是刚才在那架近六米高的金属梯上出了问题。

清晨的山风,是从北壁的深渊里爬上来的。它一路沿着陡峭的山坡,翻过冷硬无比的层层冰雪,钻过尖厉冷酷的岩石堆,就没有什么可阻挡它的了。

被坚实地固定在岩壁上的铝制金属梯,居然抖动起来。

英甫刚把双手放在梯子上,这股风就恰好赶到,在梯子左侧的岩壁上,一打转,就变成了迎面而来的怪兽。

贴在岩石上的英甫,穿着高山靴的左脚刚蹬在金属梯上,风硬硬地把他推下了梯子。

“上!”加措在风中怒气冲冲,用右手中的冰镐轻敲英甫的右小腿。

第一股山风得胜后,打着旋,飞沙走石地往山下去了。速度之快,让所到之处的片岩,吹起了尖声的口哨。

英甫又抬起右脚,蹬住了梯子。右手高高伸着,却抓不住上面的金属蹬。慌乱中,他把厚实笨重的山浩牌防风手套摘了下来,只戴着薄薄的保暖手套,抓牢了梯子。

在他努尽全身力气要把左脚也蹬上去时,加措的冰镐又敲在了他的左小腿上。

英甫往后低下头,加措左手比画着他自己连体羽绒服的脖子下的拉链,右手从上往下往怀里指。英甫明白这是加措在提醒他挂在脖子上的防风手套,任由山风抖动着,要缠绕到梯子上了。他赶紧左手拉下脖子下的拉链,右手把在风中飞舞的两只防风手套一一捉住,鼓鼓囊囊地塞进了怀里。

远去的山风一时回不来,英甫乘机爬到了梯子的中部。在他要一鼓作气再往上时,腰间的安全带却被拽住了。低头看,牛尾上的安全锁被卡在了一个绳结上。

此时的他,双手高高拉在头顶的金属梯上,丝毫不敢松开。牛尾像深海中的铁锚,把这个可怜的人困在山风中。这还不算,情急之下,他乱蹬着脚,角度没有摆对,左脚高山靴上的冰爪,死死卡在了金属蹬上。

加措急了,拉下氧气面罩,手中的冰镐往后背一插,把两手的防风手套递到嘴边,咬着拽下来,塞进怀里后,三下五除二爬到英甫的脚下。他先用左手摘开了安全锁,又小心翼翼地避开尖利的冰爪齿,右手使劲儿一托。英甫的左脚乘势抬了上去。

但山风又回来了!这一次,它憋足了劲儿,沿着上升的路绳冲上来,紧紧地贴住了左侧的岩壁,到了顶头,又折返下来,重重砸在英甫仰着的脸上。

隔着雪镜和巴拉克面罩,英甫还是感到了一种利刃划破脸皮的痛苦。他惊恐地睁大了眼,往下向加措求助,却看见了脚下的万丈深渊。

刹那间,漫山遍野的岩石、冰雪都开始晃动。千万种地狱里的喊叫声,像海啸的“疯狗浪”,卷着雪雾,吞没了一切。

“上啊,快爬呀!”

加措仰头吼着,使劲儿捏住英甫的高山靴底,摇晃着。

恐慌中,英甫鼓足了勇气,抬起了右脚。

终于跪在第二台阶上。风雪再大,也只能来回推推背,吹吹脸了。它盛气凌人地越过英甫和加措,冲出中国,往左侧的尼泊尔山谷,急流而下。

“起来!”加措伸出右手,拍拍英甫的后背。

“我不行了!”英甫双手撑在地上,无力地摇了摇头。

加措跪下来,把双手撑在地上,脸几乎贴在英甫的脸上:“必须到上边!”

他用手往第三台阶指。

风撒够了野,雪开始大了。又厚又重的雪一层一层从天而降,一堆一堆地从山坡涌上来。他们陷入一个灰蒙蒙、脏兮兮的世界。

“这家伙,真是不行了!”加措跟在英甫的后面嘴里嘟囔着。英甫拉着路绳,走一步晃三下,走三步就停下捯气。

在第三台阶下的一块蘑菇石旁一屁股坐下来,英甫就不动了。

“起来!”加措又怒吼起来。

加措忙乎着喂英甫热巧克力水,英甫只是机械地顺应着。加措掀起他的雪镜,看到一双将死的鲤鱼眼,呆呆地看着加措。加措摇摇他的肩膀,再细看,英甫的双眼又变成了猿眼,像婴儿一样笑着。

风雪越来越大了。

看着风雪中阴沉地昂着头的顶峰,加措的心乱了。

“你身后是个死人!”英甫身体向后靠过去时,加措大喊了一声。

这句话管用了。英甫借着加措拉他的手,一使劲儿就站了起来。回过头,英甫看见身后的山脊上,背对着自己,一个身穿褪色的深蓝色连体羽绒服的人,面朝尼泊尔方向,横卧在雪中。

“他是谁?”

“不知道!”

“什么时候死的?”

“不知道!”

“怎么死的?”

“不知道!!”

加措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抬起右手指着顶峰:“想知道?好,上去呀!佛祖,在上边等着你呢,去问他吧!”

吼完,加措弯下腰来,检查英甫的安全带,帮他戴好防风手套,并把氧气面罩从他的后脑勺系紧了。

刚要迈步,英甫就拉下氧气面罩,大叫起来:“喘不过气!”

“是不想走了吧?”加措愤怒地挥了一下冰镐。

“下去吧!”英甫无力地说,右手往山下指着。

加措伸手扶住英甫的右肩,伸头看他背包里露出来的氧气流量控制器。

“都开到‘3’了!”加措使劲儿摇了一下头,把英甫拉下来的氧气面罩翻了过来。

“坏了!”加措大叫一声,忙把身上的背包卸下来,扶着英甫坐下。

氧气面罩的呼吸口,被冰堵住了!

加措的心沉了下来。是自己的错。在第二台阶上一番折腾,英甫的呼吸频率大大加快,呼出的热气,被迅速冰冻在氧气面罩里。行军速度慢下来,加措只以为是英甫的体能不行了。

自责着,加措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备用的老式俄罗斯氧气面罩,紧紧扣压在英甫的嘴上,英甫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无意中,英甫的后背又靠在死难山友的脊背上。他触电似的站起来,在氧气面罩里大吼一声:“走!”

“上?还是下?”加措右手提起冰镐,塞进英甫的左手中,大声喊着。

“上!”

英甫抬起头,握住冰镐的鹤嘴,把冰镐的尖头指向顶峰。

然后,他转过身来,向永远熟睡的人,弯腰鞠了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