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13年5月17日上午10点50分,英甫在靠近顶峰的一堆石头中,探出了头。
右边的雪堆上,清晰可见的花花绿绿的经幡在招手。
“起来!”加措睁大了单眼皮的眼睛,瞪着仰天躺在雪坡上的英甫,跺了一下脚。
一爬上雪坡,英甫两腿一软,一下子在雪中跪了下来。他把背包往雪中一扔,就躺尸般瘫在雪坡上。
“我累了!”他闭紧了眼,像是千万年的浪子终于回家,对佛祖诉说心中的委屈,长出了一口气。
“快起来!”
“我要睡一觉!”
加措急得跺脚:“这是佛祖的地盘!”
“那,我更可以放心地睡了。”
加措抬起右脚,踢了一下英甫的左脚。高山靴底的冰爪钢齿撞击着,溅出了火星:“你不想活了?”
英甫摇了摇头:“早就不想活了!”
“我想!”加措说。
“那你一个人上去吧!”
加措突然如发怒的牦牛,使劲儿踢一下冰雪,右膝一弯,单腿跪下来,抓住了英甫腰间的安全带:“我是你的向导!”
英甫仰天摇了摇头:“佛祖,才是我的向导!”
“起来!”加措踢起的冰雪溅在英甫的脸上,来回拽着英甫的安全带,“抬出佛祖说事,是想赖掉我的登顶奖金吧?”
英甫不吭气了。他慢慢站起来,加措拉着他的安全带往雪坡上走。不到十分钟,就坐在了人间的最高处。英甫一把搂住一根系着经幡的雪锥。
“快看!”顶峰上,加措向英甫叫喊着,右手举着卡片相机,左手乱挥乱点,“对面,就是你前年爬上去的卓奥友。往右偏一点,是希夏邦马!”
英甫没有反应。加措把卡片相机塞进怀里,几步走上雪堆,搂着英甫的肩膀,向前指着希夏邦马峰。
此时的顶峰,风不再搜肠刮肚地吹了。雪也变成了霰,裹成雾团,忽浓忽淡。
他们脚下,万山仰首,但脖子以下,却被厚实的云遮住了。阳光就在云层上流淌着,眼前是黄金的海。云层不安地涌动着,金光灿灿的海浪也就无边无际地此起彼伏。
英甫还是激动不起来,加措伸出手,把他的脸推向南方:“看看,这就是洛子峰。你说过,明年要带我去登。”
“来,站起来。再往后看,那座,是马卡鲁。”加措嘴里不停喊叫着,双手又拉又推。可是,英甫就是不起来,怕有人抢占他的圣坛一般,紧紧搂着那根雪锥。
加措急了,他从安全带上摘下自己的牛尾,挂住了英甫的牛尾。一使劲儿,把他拽了起来:“快下去!天气要变了!再不走,就下不去了!”
手一松,英甫又一屁股坐下了。
“我真的太累了。”英甫的头也垂了下去。
“累?谁不累?”加措吼着,双手一起拉住了牛尾。
“求求你,让我睡一觉吧!”被拉得晃动,英甫抬起了头。
加措用尽力气把头低下来,在英甫的右耳边喊:“这么高爬上来,就为了睡一觉?”加措越过英甫的肩,看见一股山风,驱赶着孟加拉湾的云团,漫山遍野地扑上来,从尼泊尔方向越境了。
加措的心如坚冰,突然“砰”的一声裂开了缝。
“你真把世界最高峰当家了?”他更猛烈抖了一下牛尾,又扔开,跪下来使劲儿前后摇晃着英甫的双肩,“能不能死在这里,得佛祖说了算!”
“你怎么知道佛祖不同意?”这一次,英甫答话了。语气像是从天边传来。
“我当然知道!”加措大喊大叫,右手高高指上天,“下去死,你没这么好的修行,不配死在这里!”
英甫抬起了头,看着眼前发疯的加措,又摇了摇头:“在哪都是死,我只想睡一觉!”
“我呢?”加措双手扳住英甫的肩,这一次,是乱摇乱晃了。英甫的头晃来晃去,像扎什伦布寺清晨转经的老奶奶手中的转经筒。
“你,下去吧!”
“我一个人下去干什么?”
“回家!”
加措把脸紧凑到英甫的眼前,两手齐上,把英甫的防风雪镜掀到了额头:“你的脑子进水了?”
英甫两眼茫然地看着加措。眼神没有光,一条死鱼。
坏了!加措突然从英甫的眼神中看出来了麻烦。眼前这个人,胡言乱语的,不是耍赖。
脑水肿!
暴风雪回来了。刚刚还能喊叫着说话的顶峰,眨眼工夫,一切都混沌了。
加措咬紧了牙关,趴着英甫的右耳边大喊:“好,咱们下去睡觉!”
对他的话,英甫已不再做任何反应了。他像个木偶,被加措拉了起来,由着他牵着安全带上的牛尾,一步一晃地顺着路绳下降。
在第三台阶,神情恍惚的英甫在下降时没有控制好手中的八字环,头上脚下被挂在了半空中,在风雪中摇晃。
加措用尽了全身力气,把他解救下来。又坐在蘑菇石旁后,他再也不能站起来了。加措的心,顿时被千斤重的巨石拖着,沉入了深渊。
他知道,出事了!
卸下背包,掏出对讲机,加措要呼叫北坳一号营地指挥帐里的队长罗布。但他更绝望了——
对讲机的电池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