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早上8点,罗布已在他的球形指挥帐里跟几个外国领队吵了一阵子架了。
美国队的领队半张脸被枯草黄胡须遮盖着,他足有一米九高身子只能大虾米般佝偻,双手抱膝,坐在简易帆布椅上。他显然已经吵累了,向罗布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你再等一天不行吗?”
“不行!必须下撤!”话音刚落,罗布就立刻摆动着右手。相比美国领队,这个四十多岁的康巴汉子显得格外矮壮黝黑。
“为什么?”日本领队发问。他瘦小精干很难让人联想他居然是大学体育老师,还戴着一副无框的红色架腿近视眼镜。
“天气!”罗布只微微点了点头。
“这几天,风是大了些。可是,明天顶峰的风速,只有每秒15米啊!”
东欧的领队直接抗议起来。这位老兄头上包裹着一方黑色的排汗巾,两只公羊眼珠子又圆又鼓,下眼皮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像额外贴上去的两条创可贴。
“那后天呢?”罗布看着他,脸色阴沉下来,“25米!”
日本领队马上插话问:“能上吗?”
“不能!”韩国领队说着,端着杯咖啡喝了一口,摇下头,闭上了眼睛。坐在他对面的印度领队,右手端着咖啡杯,左手伸在煤气炉上方烤火冲着他点了点头。
“我们都交了修路的钱!”东欧领队的右手在脸前劈了一下,声音狠狠的。
罗布猛拍下大腿要发作,却瞥到他对面的瑞士领队冲着他把右手食指竖在了嘴唇上。罗布的话再出口时,已如每秒10米的风速样平缓了:“你们交了钱,我的人昨天可是顶着狂风暴雨拼着命把路修通了!如果你觉得这钱花得不值,那么上不上,你们自己掂量。”
“不管怎样,我是要下去了,总不能让我的客户被风吹到北壁下面去吧!”韩国领队说。
日本领队拿着个小本本和一支笔:“那,什么时候再上来冲顶?”
“这个月的23日到25日。”瑞士领队站了起来。罗布太熟悉他了,埃瑞克,五十五岁,每年的登山季,他带领的队伍都是珠峰北坡最大的。
埃瑞克抹了一把圆脸上两腮的红胡子,山根肥大的牛鼻的鼻孔,明显鼓了起来:“这个窗口期,明天就过去了。”
“撤下去,可以,安全第一!”美国领队摇晃着,费力站了起来。球形帐篷顶上的光线,照亮他半秃的头顶。他的语气冰冷起来:“但我得提醒,是你们今年的牦牛上来得晚,路修通得迟了,才导致了我们错过了这个窗口期!”
他那张枯涩无光的脸仰起,双手绞在胸前,长叹一声:“冤呐,昨天都已经爬到7900了。”
“这可不能怪罪牦牛走得慢,是今年的雪太大了。还有,邪了门了,一路上的狼,好几次惊散了牦牛。”坐在罗布身后的修路队长旦增争辩道。
“那怪谁呢?”东欧领队不满地摇着头。两边的下眼皮就左右甩动,像是要挣脱而去的飞蛾,“这一下一上,我们不是又得花钱雇牦牛,补充食物和氧气吗?”
“你,还用补充氧气?”旦增站了起来。显然有些怒了,他的嘴唇有几道开裂的血口,说着话,血丝就渗了出来。
“怎么,送我几瓶?”东欧领队瞪起了眼,鼓出来的眼球左右转动着,好似玻璃珠子,马上要掉到地上摔个粉碎。
旦增用鼻子哼了一声,一对眼珠漆黑的虎眼也瞪圆了:“你还用送?你可以偷啊!”
“放屁!”怒吼着,东欧领队挺起了胸。
“没有偷?”旦增扭过头来,看着转过脸去的日本领队,“那昨天在上面的二号营地,人家日本队的八瓶氧气咋跑到你的帐篷里了?”
“有证据吗?”东欧领队的脸涨得通红。
日本领队回过脸:“昨天晚上,我的两个夏尔巴向导已经承认了。”
东欧领队笑起来,喉咙里响起一阵冲马桶的声音:“我是付了钱的。”
“付钱?你付了多少?”日本领队脸沉着,眼睛盯着他。
“两百美元一瓶。”东欧领队傲慢地仰起头,看向球形帐篷的透亮的顶部。
“你知道我把它运到二号营地多贵吗?”日本领队的眼睛湿润了。他两只手握成拳,伸到东欧领队的面前,又收回来,再伸出一只手,直直地挺着食指和中指,“一千二百美元一瓶啊!学校给我的经费是一瓶一瓶地算出来的。再上来,我只有自己掏腰包了。”
“贼!”旦增恨恨地跺了一下脚。
“你们,才是贼!”东欧领队怒气冲天地吼道。
“偷你什么了?”旦增冷冷地问。
东欧领队把脸转向旁边的罗布:“钱!修路的钱!”
罗布瞪圆了黑白分明的双眼皮大眼,死死盯着东欧领队。脸色绷紧了,像冻实了的紫皮茄子,又冷又硬。
“绳子,你们用了不少6毫米的动力绳!”东欧领队口里的唾沫飞了出来,他面前的日本领队往后一退,被放在脚下的登山杖绊了一下,差点往后摔倒。旦增急伸手,从腰部拦住了他。
“从海拔6600米开始,一直到顶峰,我的人得架设6000米的路绳,有不少地方需要架设双绳,这又需要2000米。”罗布掰着手指算着账,眼神冷冷地,“告诉你,我这8000米绳子没有一寸不是8毫米的静力绳!”
“那为什么一过海拔7500米,我的队员的上升器总是卡不住路绳呢?”东欧领队问。
“那是今年的风太大,把架好的路绳刮在片岩上,磨破了外皮,只剩下内芯了。”埃瑞克说话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东欧领队。
“岩钉呢,雪锥呢?许多是旧的。有几个保护点,一拉,岩钉就出来了。”东欧领队转过头,问埃瑞克。
“8000米的路线,我们用了80个岩钉,70根雪锥,全都是今年新买的!”罗布左手食指竖起来,对着东欧领队摇了摇。
“那是你的人笨,把上升器挂在去年的旧路绳上了。”韩国领队笑起来,但他避开了东欧领队的眼睛。
“你不是笨,也不是傻!”罗布的眼睛在东欧领队的脸上打转,“坏!”
“坏?”东欧领队笑了,“没用你的康巴汉子,就是坏人?今年的二号营地,从往年的7790米上升设到了7900米。突击营地,从往年的8300米上升设到了8400米,是个可笑的错误。人不等登顶,就会在路上走垮了!告诉你,老弟,这山虽是你们的,但想玩出国际范儿,早着呢。”
罗布并不接他的话,两眼一翻,双手一拍:“好!不管怎么说,各位,路,我已经修通了。哪位坚持要上,请便!”
“你下去了,这山上的底,谁托着呢?”罗布的话音刚落,埃瑞克就摇起了头。
几个领队,互相看了一眼,不再吭声。
“是呀,谁能忘记1996年的南坡那场大山难。那一年,就是因为大家各自为政,所以,才无人出头及时组织救援呀!”埃瑞克说。
韩国领队放下了咖啡杯,看着罗布,轻轻摇着头。空气一下凝固起来。
“那一年,我在北坡这边。”一直坐在煤气炉前烤火的印度领队站了起来。他的头上戴着软壳防风帽,两耳也严严实实地裹了进去,上嘴唇的条状黑胡子随着话音跳动着,“就是因为不顾天气,强行冲顶,我们有三个队员冻死在第二台阶上。”
“别高兴得太早,以为今天撤下去就没事了?告诉你,老弟,你大难临头了!”突然沉寂下来,东欧领队号叫声格外刺耳,瞪了一眼旦增,转身出了帐篷。
“明年,这人是不会再带队来了。”韩国领队双手捧着咖啡杯,低头喝了一口。
“还等明年?”罗布冷笑了一下。
几位领队都把目光盯在了他的脸上,韩国领队问道:“什么意思?”
“今天晚上撤到大本营,我们的派出所就会等着他。”罗布咬着牙说。
美国队长脸侧过来,吃惊地张开嘴。
罗布继续说:“昨天,他的一个夏尔巴怕我们追究他偷盗氧气的责任,就悄悄告诉旦增。这一次,山上要出大事。”
“什么大事?”埃瑞克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了罗布面前,盯着他问。
“他们冲顶的两个东欧人,包里装好了护照!”
“上帝!”埃瑞克抬起右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他们这是不打算再回来了?”
“对!登了顶,他们要从尼泊尔方向下去!”罗布舔了一下嘴唇。
埃瑞克双手在罗布眼前乱晃起来:“一定要阻止他!”
“老天爷已经说话了。”罗布抬起头,向上伸出右手,“暴风雪没有给他们机会!”
埃瑞克的手变成上下摇晃。
“前几年,也是两个东欧人,登顶卓奥友后,没有原路下来,从尼泊尔方向下去了。结果——第二年,政府对外国团队来西藏登山,一个不批!”
“这可不好,这是砸我们的饭碗呀!”美国人捏紧了右手,往左手掌心砸了进去。
“我明白了。”日本领队冲着罗布点着头,“今天你坚持下撤的原因,除了天灾,还有人祸呀!”
听日本领队说出了底盘的话,埃瑞克皱起了眉头:“赶快下撤吧!”
“都撤下去吗?”旦增在帐篷门问刚下命令的罗布。
罗布点点头:“撤!待在北坳,人吃马喂的,屎都拉得多!”
“那,在8400米的突击营地接应加措和英总的两个队员,还有正从7900米下撤的四个修路队员,也是直接撤下去吗?”
旦增眼睛睁圆了,罗布又点了头。
“咱俩和小拉巴留在这里等,恐怕,英总今天只能撤到这里。”罗布抬头看着球形帐篷顶上飘着的雪雾,“明天一大早,我们陪他下去。明晚赶到大本营。”
“8点了,他们登顶了吗?”旦增看了一下手腕上的手表,又抬头看着帐篷顶。
“这个加措,总是不开对讲机。下来,你好好收拾他!”罗布恼火了,向旦增挥了一下手。
“埃瑞克怎么办?”旦增又问罗布。
“他得等他的人登顶后撤下来!”
“就不该把他们放上去!”听见旦增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罗布的两眼立刻瞪圆了。
“说什么呢?”
“你心里明白!”
“英总,谁能拦得住?”罗布双手抱起胸,在帐篷里转了个圈。
“埃瑞克呢?他不知道这几天的天气这么恶劣?”旦增半眯着眼,摇了摇头。
“唉,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罗布叹了一口气。
“他有什么难处?”旦增伸手拉上门帘的拉链。
“他的一个叫费尔南多的西班牙客户,和咱们的英总一样,是个惹不起的人物!再说,在这山上,咱们惹得起谁呀?路一修通,能拦得住谁呢?今天下撤的这些队伍,不是看咱们下去了,怕没人救援,不也早就上去了?”罗布低下了头。
“惹不起?等着山神收拾吧!”
旦增说着话,人已到了帐篷外。只听见他大声喊:“中国队,9点下撤!向导们注意,一定要检查帐篷,不要让队员把睡袋、尿瓶落下!”
2013年5月17日上午9点,北坳一号营地的队伍撤了。人一走,风雪就肆无忌惮了,猛烈地敲着帐篷,让每一根固定帐篷的绳子都凄厉地尖叫起来。
“加措!加措!北坳呼叫,请回答!”
罗布坐在指挥台前,右手握着对讲机,一遍一遍地呼叫。
旦增呢,正跟十六岁的小拉巴玩着扑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