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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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古与中古

今日治先秦子史之学,著书名世者甚众。偶闻人言,其间颇有改订旧文,多任己意,而与先生(按:指刘文典)之所为大异者。寅恪平生不能读先秦之书,二者之是非,初亦未敢遽判。继而思之,尝亦能读金圣叹之书矣。其注《水浒传》,凡所删易,辄曰,“古本作某,今依古本改正”。夫彼之所谓古本者,非神州历世共传之古本,而苏州金人瑞胸中独具之古本也。由是言之,今日治先秦子史之学,与先生所为大异者,乃以明清放浪之才人,而谈商周邃古之朴学。其所著书,几何不为金圣叹胸中独具之古本,转欲以之留赠后人,焉得不为古人痛哭耶?

《刘叔雅庄子补正序》,《二编》

寅恪不敢观三代两汉之书,而喜谈中古以降民族文化之史,故承命不辞。欲借是略言清代史学所以不振之由,以质正于先生及当世之学者。……挚仲洽谓杜元凯《春秋释例》本为《左传》设,而所发明,何但《左传》。今日吾国治学之士,竞言古史,察其持论,间有类乎清季夸诞经学家之所为者。

《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序》,《二编》

但此种同情之态度,最易流于穿凿傅会之恶习。因今日所得见之古代材料,或散佚而仅存,或晦涩而难解,非经过解释及排比之程序,绝无哲学史之可言。然若加以联贯综合之搜集及统系条理之整理,则著者有意无意之间,往往依其自身所遭际之时代,所居处之环境,所熏染之学说,以推测解释古人之意志。由此之故,今日之谈中国古代哲学者,大抵即谈其今日自身之哲学者也。所著之中国哲学史者,即其今日自身之哲学史者也。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此弊至今日之谈墨学而极矣。今日之墨学者,任何古书古字,绝无依据,亦可随其一时偶然兴会,而为之改移,几若善博者能呼卢成卢,喝雉成雉之比。此近日中国号称整理国故之普通状况,诚可为长叹息者也。今欲求一中国古代哲学史,能矫傅会之恶习,而具了解之同情者,则冯君此作庶几近之。所以宜加以表扬,为之流布者,其理由实在于是。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二编》

近年国内本国思想史之著作,几尽为先秦及两汉诸子之论文,殆皆师法昔贤“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者”,何国人之好古,一至于斯也。

《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二编》

研上古史,证据少,只要能猜出可能,实甚容易。因正面证据少,反证亦少。近代史不难在搜辑材料,事之确定者多,但难在得其全。中古史之难,在材料之多不足以确证,但有时足以反证,往往不能确断。

杨联陞《陈寅恪先生隋唐史第一讲笔记》,《杂稿》

中古史不像上古史,上古史能有一二材料就能立一说,证据虽不充足,也很难反驳。又不像近代史,材料很多,真伪易辨,难在收集得全。中古史有相当的材料,而不如近代史之多,以致根据一些材料成立一说,就可能又有一些材料可以反驳之,所以困难。

卞僧慧《“隋唐史”开课笔记》,《年谱长编》

陈寅恪先生曾说过,先秦两汉时代史料太少,不易论证;宋以后史料又太多,掌握不全。所以他选择了南北朝隋唐一段,史料多到够论证,但又不至于无法遍读。

周一良《挖一下厚古薄今的根》

清华大学1932年秋季的学程说明中,说“以晋初至唐末为一整个历史时期”,当系陈先生所拟定。据传陈先生还曾说过,汉以前历史材料太少,问题不易说清楚,宋以后印刷术发明,书籍大量广泛流通,材料又太多,驾驭不易,所以选取魏晋到隋唐材料多少适中的一段作为研究对象。如果此话属实,也可以帮助解释为何陈先生选择了这个不古不今的段落。

周一良《纪念陈寅恪先生》,《追忆》

陈师在1936—37年的隋唐史班上曾一再明讲,由于史料残阙,中国上古史是不易、也不宜作长期研究的对象的。近代史史料多,但需精细考证之处不多。唯有当中一段,尤其是隋唐,史料上虽仍有不少残阙,但一般资料究竟比起上古要多得多,而且还有其他多种古语文的资料,所以最宜于精深的考证,而原创性发明的机会也比较多。我清华同系同屋的黄明信(古藏文的一等专家)在这年的一次系茶会中明明听见陈先生相当大声地说:“我真不懂何以今天居然有人会开中国上古史这门课!”……

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

谈治史以中古史为先。先生曾经不只一次说过:“上古去今太远,无文字记载,有之亦仅三言两语,语焉不详,无从印证。加之地下考古发掘不多,遽难据以定案。画人画鬼,见仁见智,曰朱曰墨,言人人殊,证据不足,孰能定之?中古以降则反是,文献足征,地面地下实物见证时有发见,足资考订,易于着笔,不难有所发明前进。至于近现代史,文献档册,汗牛充栋,虽皓首穷经,迄今无终了之一日,加以地下地面历史遗物,日有新发现,史料过于繁多,几无所措手足。”是知先生治史以治中古史为易于见功力之微旨,非以上古与近现代史为不可专攻也。

王锺翰《陈寅恪先生杂忆》,《追忆》

陈翁之意,殆以为刘汉以前,年代久远,史料难资征信;明清以降,又以为时苦近,资料太多,不易抉择。李唐为中国文化之最高峰,书法、佛经、诗歌、古文、政治制度,均有辉煌之成就,入此宝山,必多创获。

揩元《陈寅恪教授》,《近代中国史家学记》

治上古史,从文献讲首先有个识字的问题,不识字或认错了,就一切无从谈起。再一个是辨别真伪的问题,把后来人假造的“史料”当真的,做立论根据,往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而且,要讲究第一手资料就不能仅靠文献,地下发掘提供的实物资料尤其重要,这就需要良好的社会条件,不是任何一个史学工作者单凭自己个人努力能够解决的问题。治近古史,则中国从宋代以来,印刷业逐渐发展,史料越来越多,从正史材料到稗官野史、笔记杂谈,多如牛毛,一个史学工作者既要通览一个时代的全局和它的来龙去脉,又要有所专精,是很难做得恰到好处的。比较起来,治中古史,这几个方面的困难要少一点,认字、辨伪的任务比上古史少,史料繁多难于占有的问题比近古史小,可以说是不古不今,但也有它的困难。研究中国中古文化不懂佛学是隔靴搔痒,难得有成就……

艾天秩《忆先师陈寅恪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