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答案
海眼之泪。
这是一枚湛蓝宝石的名字。
上世纪下半叶，喜马拉雅博物馆曾遭遇一次盗窃，达尔文流星被盗。这颗流星起初有三百公里直径，但在穿越大气层后被燃烧得只剩下拳头大小，外壳包裹着一层坚硬的铁陨石，有点像是虫卵。露出来能看见里面的地方，能看见湛蓝星空的绚烂颜色。
当然，达尔文流星的详细成分肯定不止如此，喜马拉雅博物馆围绕着流星写出的论文比种子还多，但干瘪瘪的天文数据哪里有星河在梦的视觉冲击来得直观？
在人们眼中，这就是一颗宝石。
传闻盗贼是一个患了魔怔的珠宝设计师。他盗走流星以后，将其切割成十六块，取了其中最璀璨最透彻的一块，制作出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漂亮的八十九面体。其名称，叫做海眼之泪。
之后盗贼被捕，博物馆方面只追回十三枚尚未加工的陨石切片、两枚加工一半的首饰、以及，一枚海眼之泪。盗贼锒铛入狱很快病逝，而那颗海眼之泪，则被转赠给达尔文家族…
目前，这颗集结了人类五千年审美的眼泪，被镶嵌在一枚项链之上，正安静躺在步眠的锁骨之间。
※※※※
那双淡银色的眼眸，睁开了。
步眠姐姐接管了身体。她端起那只茶杯抿了一口，清冷的眸光恍若是腊月的寒池，山霞吹荡，涟漪很冷。
她看向宋云江，道：
“按照上京方面与你们的协议，即便《人性补全计划》是双方心知肚明的事情，可有些事情没有签订保密合同就不能泄露。现在是什么意思？”
“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
步眠姐姐嘴角挑动一个玩味儿的笑容。
这是方栓认识她十年以来第一次看见她笑。虽说往常也看见过姐姐那春意菡萏的绝美笑靥，可方栓总觉得那是姐姐在调戏他，算不得是笑容；
而这次，步眠姐姐的笑容的确是笑容，方栓看见了明晃晃的笑意。只是这笑意有些奇怪，“就像是世界顶流明星伸手碾死一只蚂蚁？”方栓脑海出现这样一个形容。
那是戏谑的笑靥，仿佛站在众生之上俯瞰时间蝼蚁，完全不在一个生命维度上的冷漠笑意，可怖而美艳。
步眠姐姐幽幽道：
“妹妹不知道计划和委员会的所有事情。你说透了身世，她现在很苦恼，我能感受到她的彷徨和焦虑…宋云江，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杀了？还是打了？”
“我…”
宋云江苦笑：
“我确实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按照协议，妹妹也要签署一份合同。而签署合同以后会有知情权，那么晚一步得知计划，和早一步得知计划，是一样的。”
“一样？我说一样了？”
“没…没有…但是您完全可以抢夺身体的主控权，压制住妹妹的人格…”
“你在教我做事？宋云江，你是不是觉得你在给委员会办事，就可以肆意妄为，不将达尔文帝国放在眼里？”
“没…没有…实属是误会。”
宋云江感到委屈，这个姑娘怎么不讲道理啊！他看向方栓，眼眸里面写满了“救我”两字。
嗯…死道友不死贫道。
方栓眼眸低垂，能看见宋云江吃瘪可太开心了。不过内心也有疑惑，那就是步眠姐姐的确如宋云江所说，假使要保护妹妹的单纯性格，完全可以压制住不让她听这些隐秘，可为何…
“是不是误会，我说了算。”
步眠淡淡道。
她纤细的手指跳动，打开手提包的拉链，那只精巧的玩物露出头来，她的目的出现了：
“既然委员会违约，那这份协议也要做出修改。强迫一个人听见秘密而后签订协议，这样的事情属于强买强卖，要不得。所以宋云江，我给你一个台阶，两份协议都由我签，把妹妹从这件事里面摘出去，如何？”
如何？有的选吗？
宋云江叹了叹：
“枪里面有子弹吗？”
步眠姐姐不说话，只是用手枪顶住了方栓的脑壳。
方栓：
“…”
啥子？我不是在看戏吗？为什么这里面还有我的事情？这姐姐也太霸道了吧？
不过，方栓也知道现在是自己的戏份。把持着和步眠的默契，他全身都在颤抖，唇角挤着鸡皮疙瘩抿出一个随和的微笑，和宋云江说：
“没子弹，玩具枪。我家步眠爱开玩笑，你别介意。”
“…”
宋云江叹了叹，那就是没得选了，是真枪，真子弹。而我是假的燕双鹰。
※※※※
一场有硝烟，但不完全有硝烟的战场。首次“人性之争”的胜利者是步眠妹妹，接着“协约之争”的胜利者是步眠姐姐。就目前来说，步眠成为最大的赢家。
“沙沙声~”
悦耳的签字笔和纸页摩擦的声音。姐姐代替妹妹签字，一份署名是「步眠.2114」，一份署名是「步眠」。
“这是什么意思？”
方栓指着那个「2114」的署名。
“我的名字。既然要和妹妹分开，也就不能再‘步眠、步眠’地一个名字喊两个人吧。我们从溶液里醒来的时间是2114年，那么以后，这个编号就是我的名字。”
她把名字让给了妹妹，方栓若有所思。
步眠姐姐忽的蹙眉，她感受到身体里面另外一个人格的悸动。略微发力，把妹妹的人格压制下去，让后者陷入沉睡，步眠姐姐看着方栓道：
“老师是何时知道的？妹妹现在听不见，什么都可以说。”
“嗯…关于你身份的事情…”
方栓稍微整理思绪，想了想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步眠家太有钱、太有钱、太有钱了。
方栓时至今日，都记得他初次抵达城堡，面对那200多米高的大理石教堂，仰高了脑袋，对飞扶壁笔直冲天的线条产生的敬畏感。
城堡内到处可见“四叶草”的达尔文家徽。当时方栓只是隐隐有猜测，步眠姐妹也许是这个大家族的核心成员、帝国公主，倒也没有往达尔文女儿的方向…或者说，是往达尔文克隆人的方向去想。
这太匪夷所思了，但现实不得不使人接受魔幻。
之后，因为《607金沙港坠海案件》出现克隆人，方栓着手调查八十年前的《达尔文事件》。他在其中找到了达尔文和五大国博弈的线索，并且推断达尔文拥有克隆人…
再之后，便是昨夜。在姻缘树下，步眠妹妹一直觉得老师色痞痞盯着自己胸口看是觉得好看，其实不是，但不全不是。好看归好看，但却是海眼之泪好看。
“我找到了达尔文年轻的照片，她的样貌…和你们很相似。再加上海眼之泪，我就有了这些猜测。”
“原来如此。”
步眠眨了眨眼睛，将手枪放在几上，冷清清道：
“都把协议签了，我来做裁判。今天解决的事情很多，但是谁说谎，谁出局。”
※※※※
协议签完，宋云江拿了自己的那一份，收入纸口袋。他抿着眉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是被步眠姐姐套路了？怎么一直在按照她的规矩在走？
有些莞尔失笑，宋云江摇摇头道：
“也好，委员会有委员会的目的，上京有上京的目的，金沙港有金沙港的目的。大家各不冲突，还是合作共赢来的好。既然签订保密合同，有些事情也能摊平了讲。”
方栓面前的文件铺散成一片，他正欣赏着自己的书法，则有些奇怪：
“签了合同就能保密，这是哪门子规矩？仙侠小说里的大道誓言？太扯了，你就不怕我是个大嘴巴，到处去说？”
宋云江道：
“合同不能使人保密，但是真相可以。刑事案件里的大多数死者都是死于知道的太多，纤细的肩膀无法承担真相的重量，被压死了。这个道理，你是最懂的。”
宋云江平淡的语气中有毋庸置疑的自信，那模样就好像是神龛里的佛像，也像是教堂穹顶的壁画。
真相怎么会让人保密？
能让人保密的，是死神。
方栓撇撇嘴，算是认可了宋云江的话。知道的太多的人，往往不得善终，这也是许多猜测他对古石义和甜果，保持打哈哈糊弄过去的原因。
他接着之前的话，开诚布公说：
“半个月前，海关拦截了一艘小型货轮，上报到了警局。本来按照共同办事原则，这件事情是海警和刑警一起处理。可是之后市政方面派人过来抢单，再后来就是黄远江死了…那艘货轮和黄远江有关系吧？他要见的政客，就在船上？”
“不是政客。”
宋云江摇摇头：
“是一台冰箱。在冰箱内部有一个冷冻人，需要移交到首都医院进行复苏处理…也就是出于一些原因不得不与时间脱轨，将自身意愿寄托给未来的一类人。一般来说，都患有不治之症。”
“这倒是奇闻，现在的科技已经实现冰冻复苏了？我没记错的话，班森医生是首都医院的终身荣誉教授，他在这件事情里面扮演…那个冷冻人，是我的克隆人？”
宋云江摇摇头，又点点头：
“没错…班森、黄远江、还有委员会…这次黄远江的死完全是意外，本来不该将你牵扯进来的。至于冰冻复苏…阿栓，这些事情你切记一定要保密，最好是听了以后就忘记。”
方栓咧咧嘴：
“放心，我记性不好，也就每晚都不多不少做十次噩梦，什么事情都放在梦里面夜夜回想罢了。”
“唉，你这性子若不改，很难善终。”
宋云江叹了叹。
他身上有种纤弱又坚硬的气质，就像是暮日余晖，黯淡而强烈。
“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人性补全计划》的东西。”
※※※※
人性补全计划。
起因是上世纪中叶，世纪富豪达尔文走到生命的暮年，不甘心坐以待毙，于是与五大国的政客达成协议，愿意成为政客的尖刀提出克隆人实验，遭受全世界唾弃，只为实现人类永生的可能——政客更怕死。
然而，协议达成仅是半个月，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意外发生。
一枚天外来客造访地球，末日的危机笼罩着21世纪。达尔文浑水摸鱼的本事向来不错，在这件事情中她非但没有成为骂名，反倒成为了时代的英雄。
但也仅限于此。
达尔文的离世，如同寒潮时被老鼠咬死在冬眠的蛇，让剩下的毒蛇、蟒蛇、海蛇…都陷入到胆战心惊的害怕——蛇就是蛇，蛇害怕寒冷，这是天性。
于是，富豪、政客、科学家…许许多多只要想到脑海里，第一念头是“光鲜亮丽”来形容的职业，这些职业，或者说这些人类精英阶级，开始联手打造一个没有冬天的世界。
该计划被命名为《人性补全计划》，成立于2060年的寒冬。
目标是：让人类踏足神灵领域，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不死不老，不伤不灭。
人性补全委员会因此成立。
第一批科学家通过数据分析得出结论：目前人类想要达到“不死”至少需要三十万年，达到“不老、不伤、不灭”的神灵领域需要的时间无法计算。
第二批科学家将目光放到“冷冻人”之上。将人类冰冻，以期待在三万年、三十万年、三千万年…在更遥远的柯伊伯带，直到人类科技能够支撑梦想起飞的遥远未来，将冷冻人唤醒，得到永生，不死不灭。
第三批科学家经过实验，发现冷冻人在复苏后，脑内的神经突触无法进行信号连接，醒来以后就是植物人…肌肉也出现溶脂现象，各种伴生病状发生，最显著的就是白血病…
第四批科学家着手发展医疗科技。
第五批科学家提出一个疯狂的计划——克隆人计划。既然无法保证复苏者的身体正常，那么直接培育克隆人充当人型器官，弥补机能损失。
第六批科学家转入大脑研究，一方面是解决神经突触的信号失连，一方面是给克隆人打下思想钢印，使其无法拥有自由意志，反噬人类…
第七批科学家…
“七十年间，委员会发展至今已经是第十八届，班森是这一届的执行会长。孤儿院的你、我、大家，都是实验品。”
真相还在继续。
“金沙港的海、陆、空航道都不错，鱼龙混杂，四通八达，是交换实验材料最好的枢纽站，也是罪犯逃离生天最好的出海口。五年前，黑客就是在这里消声灭迹。
而为了方便委员会办事，金沙港的历任市长都是委员会安排的克隆人。
克隆人市长因为存在思想钢印，理应来说不会反抗。然而很显然第六批科学家出现纰漏，钢印黯淡，黄远江背叛了委员会，他销毁了一具极其重要的实验体，造成了至少三十年的数据损失。”
“因为破坏了实验，所以遭到委员会驱逐，黄远江的死因就是这样？”
“…说对了一半。”
宋云江的眼眸黝黑，深邃得让方栓眉头紧皱。
“阿栓，前面所提，第三批科学家要解决冰冻人复苏以后，神经突触失连的问题，你有没有觉得这个病症很耳熟？
没错。黑客诞生于五年前，是第十七届委员会的叛徒。而黄远江在黑客组织的帮助下摘掉了思想钢印，成为不可控物，这是他最大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