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试探
“我给你设置了陷阱。”
这是见面以后，除开自言自语，宋云江和方栓说的第一句话。
两人仿佛回到十年以前，面对面，在木桥上席地而坐。桥面摆了草席，真的是席地而坐。
“坐下来，好好说一说。”
一只准备好的茶几，几上用炭盆烤了一壶茶。左右是四只泥杯，两人各自一杯，步眠面前放了两杯。
宋云江看了眼动作稍显扭捏的步眠。确实，这种裙撑撑起来的裙子不太好拾掇，昨晚下雨淋湿了木桥，很容易打脏。
宋云江从旁侧的木箱子取了一只毛毯出来，交给步眠：
“遮一遮。”
“我不要。你是坏人，你想害老师。”
宋云江莞尔。
方栓道：
“恭敬不如从命，接着便是。他给我设置了陷阱，我又何尝就会束手就擒？步眠，要对我有信心。而且论人不要单以非黑即白，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区分，你得看见世态炎凉复杂的一面。”
“是，学生受教了。以后肯定长个心眼，世态炎凉，先把老师当做是坏人看待，防一手。”
“哈哈哈，那我可坏得很。”
“哼~谁怕你坏了，就怕…就怕…”
就怕了半天，就怕不够坏。
步眠轻轻叹了口气，接过宋云江的毛毯遮住瑕光。心中千千万万种思念，都在想好烦呀，早晓得还是穿着那身布拉吉裙子。老师这是什么品味？怪得很。
三人席地而坐，宋云江独坐一面，颇有一人挡千军万马于独木桥之外的气势。他的气质温文尔雅，与历史上的张翼德大不相同，若说起来倒与周公瑾相似。
随和，睿智，弹指间，火烧赤壁。
他看向方栓：
“十年前你去上京，还记得那次院长问你我，什么是人性？你我是如何作答？”
方栓沉吟不语。
宋云江一笑：
“你以为我要和你说什么？黑客的线索，黄远江的死因？阿栓，我们不应该仇视，我们有共同的敌人，那就是黑客。他害死了我的初恋女友，这一点和你相似，我们应该感同身受。”
旁侧步眠插了嘴：
“可你说你设置了陷阱！”
宋云江莞尔：
“步眠小姐，人心险恶，不可一语以蔽之。”
又看向方栓：
“我记得，你说…”
方栓沉吟结束，截了话头说道：
“我说，人本恒定，性本恒变。性格因时光变动而缥缈，唯有真我恒定不变。故有我、有性；有人、有性。人性以人为本，但凡人之所为，皆是人性。”
“是这样。”
宋云江点点头，手中把玩着泥杯，嘴角微挑，道：
“那日院长也问我，我说：先有性，后有人。天地悠悠，人因感悟人性，而从飞禽走兽之中超脱，成为万物灵长。因此性本恒定，感悟人性者为人，感悟兽性着为兽，人本恒变也。”
宋云江想了想，目光中露出一丝缅怀：
“我记得那天，林老师听见你‘人本恒定，性本恒变’的话以后。只说：
一语阴，一语阳。定变昼和，衍生阴阳，道理很好。林老师很喜欢你的答案，只是不知过去了十年，这份喜欢还剩下多少？”
方栓一笑，也道：
“我记得那天，你这话脱口而出，班森医生便说：
性本很定，人本恒变，与方栓的答案恰好相反。与其说两个人的答案各成阴阳、自满圆说，倒不如说两个人是互成阴阳、共摘圆满。林老头，既然你喜欢方栓的答案，那我便喜欢云江的答案，咱俩也互成阴阳。
也不知十年过去了，因为和我相反而得到班森喜欢的你，这份喜欢还剩下多少？”
宋云江道：
“阿栓，过去十年了，你的答案可变了？”
“变了，你呢？”
“也变了。”
宋云江叹了叹，道：
“先有性，后有人，以性规人？不，这样说不对。既然是以性规人，为何不被人性约束者更显人性险恶？我错了，我错在认为人性是高尚的。
应该说是先有道，后有人，人窥道而拟成人性，人性因此有高低之分。越接近于道的便越高尚，这样才能解释社会的各种现象。”
方栓道：
“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人啊，本来就是野兽，分什么人性、兽性？不对，都不对。取个名字叫做人性，只不过是强行把自己从六道畜生中扯出来，往脸上贴金罢了。
我觉得，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人性，只有理性和感性。理智，感情，有理智有感情的，就是人性。”
宋云江眨了眨眼睛，道：
“被社会毒打以后，你否认了人性？”
方栓道：
“那也总比你好，为了解释人性，强行套上窥道拟性的说法。一身学说，都成了解释人性的奴隶。”
宋云江道：
“你以人为本，又否认人本，你这是迷失了自己。阿栓，这要不得。”
方栓嗤之以鼻：
“你以先有性后有人，又改为先有道后有人。你连人性是什么都能看错，说我忘本，你根本连「自己」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你啊，你说说看你是谁？”
“我…我是宋云江。”
“不，你不是宋云江，你是杠精。”
“噗嗤~”
一声轻盈的浅笑发出，却是旁听的步眠觉着好笑，笑出声来。
“啊？对，对不起。”
她捂住嘴巴，脸颊两侧染上飞霞。
方栓皱了皱眉，看了眼宋云江，又看了眼小妮子，忽然道：
“步眠，考考你，什么是人性？”
“啊？”
步眠怔了怔，我就打个酱油，怎么还有突击考试呀！
略微思索，既没有太长，又没有太短，步眠道：
“人性…其实，当我们思考什么是人性的时候，就是在钻牛角尖。我觉得…两位老师讲的都很有道理，可是谁也说服不了谁，谁看谁都像杠精。要我说。”
她看向两人。
“人性就是陷阱。”
※※※※
“…”
沉默。
“…”
还是沉默。
“呵呵。”
良久以后，一声浅笑打断了沉默。
“步眠，你说错了。”
方栓看向步眠，伸手揉着她的脑袋，像是宣誓着主权：
“小眠，没有两位老师，你只有一位老师。”
※※※※
那双淡银色的眼眸，睁开了。
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眸，冷幽幽看着身边的男人。不说话，没有声音，只有风在呼啸，只有香气在弥漫。
一股是典雅的幽香，一股是清冷的寒香。
“揉够了？”
她道。
“够…够了…步眠，你不是说这次办案太过无趣，所以让妹妹负责处理吗？你这…说话不算数，可不是我教的。”
“哦？”
步眠清幽幽的眸子四处看了看，樱桃色的花瓣在打开，浅笑道：
“妹妹可不喜欢这身衣裳。她性子安静，不成熟，喜欢可爱一点的衣裳。老师，你买这身衣裳算是买给我的，我出来领礼物，为何还要问我？倒成了我的不对？”
“额。”
方栓揉了揉脑袋，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
太快了。时机不是这个时机。
但也只好“嘿嘿”干笑两声：
“喜欢吗？”
步眠冷着性子，淡淡道：
“自然是不喜欢，以后别买了。要买，也用你的钱。”
“嘿嘿，嘿嘿，要得，要得。”
那一侧，在宋云江的膝边放着一只木箱子。见正主出现了，宋云江听着对话略感莞尔，摇摇头，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来一套事物。
仔细去瞧，是一支笔、一把刀、一个文件袋、一只天平。
“好了。”
宋云江拿起那只天平，晃了晃，摆在方栓面前。
“阿栓，开诚布公聊一聊。”
※※※※
宋云江手指敲击在小几上，因为都是聪明人，所以有些事情沟通起来特别方便。
“你都知道什么了？告诉我。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另外一些细节。”
方栓缄默不言。他看向身边的女孩，忽然发现后者低垂脑袋，兴致不高，人格又变了？便问了句：
“是小眠？”
“不是小眠！”
那女孩气鼓鼓回了声。
方栓顿时知道了，就是小眠。
方栓揉了揉步眠的脑壳，浅尝即止，看向宋云江道：
“班森医生的计划…是延续自八十年前达尔文的企案设计，通过克隆技术，实现人类永生吧？”
“哦？八十年前达尔文只是想治病而已。”
“说谎话可没意思了。五大国不缺钱，达尔文想用钱砸开法律的大门根本不可能。真正让达尔文站上世界博弈舞台的，不是站在他身后的金钱帝国，而是达尔文甘愿成为五大国的尖刀，站起来成为靶子，打破人类伦理的禁忌，刺开永生之门的缝隙。”
“为什么…你会认为是永生呢？”
“不可以你一直提问，偶尔也要回答我的问题。今天早上和市政那边交换材料，得知在半个月前，黄远江有一次隐秘的外交活动，他接待了一名政客…那个人是谁？他杀死了黄远江？”
“不是政客，应该说是冰箱。准确来说是一个冰冻人。”
“我会认为计划是永生的原因，很简单，贪念。人性的弱点是人无法摆脱欲望。即便是治好病后，以达尔文的高龄也没几年好活，多一天和少一天，站在未来看并没有什么两样。
秦始皇嬴政、骑士王亚瑟、征服王伊斯坎达尔。
许多许多远比达尔文厉害的人物，在历史的洪流中缔造了历史，却又转身被历史带走，这太让人不甘心了不是吗？而战胜历史的办法，是永生，是亲眼见证过去和未来的一起发生。
得到了人世间所有一切的繁华富贵，人性的贪欲会对仅剩下的微渺目标绽放出如深渊在侧的危险光芒。因此，人性，是达尔文最后的追逐战，若我猜的不错这也是你和班森目前的工作，为五大国的政客实现永生。”
“不错。只是，关于那只冰箱和冰冻人…”
宋云江略微蹙眉，将那份牛皮纸宗卷袋打开，里面放着一叠文件，一式四份。
四份文件依次摆在了宋云江、方栓、步眠的身前，是一份保密协议。
协议很多，文件很厚。
方栓用手掂了掂，按照以前捡垃圾吃的经验之谈，两斤二两，能卖三毛钱，换半个包子，省着吃能吃五顿，每一顿之间间隔三天，也就是说手里面的这份文件卖了换钱能活半个月。
嘶——这不是两斤二两，这是生命的重量啊！
“这是一份保密文件，关于一些事情，签了文件才能听。步眠小姐，你有两份，姐姐和妹妹都要签。”
“可是。”
方栓性格谨慎，拿着这份文件细细检查。
而在他的身边，那个一直低着脑袋闷闷不乐的女孩，忽然抬起头，清亮的眸子看向宋云江。她说：
“为什么…为什么…
说着是两份，实际上只有一份生效吧？你们要的是姐姐，对吧？我很笨，没有姐姐聪明，明明老师是买给姐姐的衣服，明明不喜欢高跟鞋，却能让我好开心…
这份保密协议也是这样的，是吧？既然如此，直说就好啊。我也不是不可以接受，我没有那么娇弱的，真的。”
什么真的，明明就是假的。
方栓叹了叹，将文件放下，看向身边的小妮子本能想抓一抓那只小脑袋，手却停在了半空。方栓想了想，消散了缄默，说：
“小眠，姐姐一直都穿着你的衣服，如果有一天她离开了你的身体，有了自己的身体，是不是需要一套新衣裳呢？你不能让姐姐光着身子到处跑吧？所以，送姐姐衣裳不对吗？”
“可是，可是…”
步眠咬着下唇：
“可是，我就是姐姐。”
那边，宋云江看了眼手上的保密协议，想了想步眠没有理由不签合同。那么早一点透露，和晚一点透露没关系。
而且，他向来是个温柔的家伙，见不得女孩子掉泪。
便道：
“这样说其实不对。步眠小姐，按照《初版人性补全计划》的拟定，第328条附庸条款。您作为达尔文先生的女儿，享有计划的一切优先权益…
简单来说，委员会将会通过克隆技术，为你们姐妹，解决双重人格的问题。身为姐妹住在一起的你们，要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