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人民(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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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这是夏收季节。

火热的太阳正在催促玉米、高粱、大豆和花生的生长、成熟。整个黄桥地区的农作物,一片丰收景象。高粱长得又高又壮,结实的穗子,有的开始下垂。玉米已经成熟,肚子臌[5]得很大,叶子渐渐枯黄,显示青春早已过去了。成群的蜜蜂象在赞赏这丰稔的庄稼,在高粱丛中飞来飞去,嗡嗡地歌唱。眼看这些美好的劳动果实,又将为蒋匪军的兽蹄所践踏,谁不怀恨在心呢!

丁王庄的男女老少,一清早就投入田间,抢收那些已经成熟的作物。他们不仅为自己,也为解放军储备粮食,所以都争先恐后地紧张地劳动着。

王长发在家里是一个生产能手。他带着妻子、侄儿和大嫂,天不亮就下地了。他们的玉米,极大部分已经发黄,准备摘回来窖在地下。不然,枪一打响,就没有时间了。

王长春就在他们紧张的劳动中找到了王长发。本来,他们是三兄弟:大哥在古溪农民暴动中牺牲了,留下一个儿子。他们两个踏着大哥的血迹,先后走上革命的道路。王长发早在新四军东进以前,就是地下党员;王长春当新四军一到黄桥,就自动报名参军。因此,他们不仅是兄弟,也是战友和同志。长春最近在家吃饭的时候多,劳动的日子少,时常引起嫂子们嘀嘀咕咕。长发总是以身作则,带头劳动,平息家庭的纠纷,让他有时间积极工作。当长发看到他走上前来,便迎过去问道:

“县委对战备工作,有什里新指示?”

“武装部要我们派一个人到泰兴城里去侦察,”王长春说,“刚才,我和秀芬商量,她提议她去,你看怎样?”

王长发对这一任务,毫无思想准备。武装部不通过区委,直接布置下来,他有些不满意。工作当然很重要,秀芬在泰兴城里既无亲戚,又无朋友,有什里把握完成?他说:

“秀芬到城里去,合不合适,你考虑过吗?”

“我觉得除了她,找不到更合适的人。”王长春回答。

“泰兴不是黄桥,早上去,下午就可以回来。”王长发说,“她在泰兴城里,一无亲戚,二无朋友,你叫她在哪里落脚?”

王长春听他这么一说,觉得很有道理。特别在当前的情况下,没有社会关系打掩护,不仅很难完成任务,而且个人还可能遭遇危险。他踌躇了。

“你看什里人合适?”

“这事应当通过区委,”王长发说,“我去请示马书记,再说。”

“这很好。”王长春表示赞同,“你就去。我来摘玉米。”

王长发很重视这一任务,立即上路了。他认为长春和秀芬这两个青年,性情完全不同,脑子可一样简单。他们不想想,眼前是什里时候,去的是什里地方,干什里事。单凭个人热情,想怎样干就怎样干,不问条件,也不考虑后果。这种莽张飞的作风,担心他们有一天,会碰大钉子。不过他们这种敢想、敢干的精神,他又很佩服。要是他们多动动脑子,干得更稳重更巧妙一些,那便是智勇双全了。

黄桥是苏中地区一个拥有三万人口的重镇。东连如皋,西接泰兴,北通姜埝、曲塘、海安,南达季家市。不仅交通便利,商业发达,又是一个军事要地。王长发祖宗三代都生长在这个地区,但黄桥和他们有什里关系,过去既没有人去想过也弄不清楚。直到他大哥牺牲以后,他开始对民团发生仇恨。但总觉得他们有权有势,无力对抗。抗日战争爆发,共产党象一颗隐蔽的种子落在黄桥,终于生根了。他和这肉眼看不见的根,搭上联系,渐渐认识自己、相信自己了。懂得只有反抗,才有出路。新四军东进,赶走何克谦,解放黄桥,打败李守维,驱逐日本鬼子;经过一系列的艰苦斗争,他开始明白:谁占领黄桥,谁就是这个地区的统治者。今天,这里已经是人民的天下了。

当他踏上黄桥北关的石桥,回头一望,无边无际的丰稔的庄稼,如同一片绿色的海洋,感到十分喜悦。可是联想到战争将要爆发,又有些纳闷。他走下石桥,通过一片树林,直向丁家花园走去。

区委书记马骏,中等身材,瘦长的脸,戴一副很深的近视眼镜。他正在办公室里清理文件,准备把一些可要可不要的东西,拿去烧掉,便于轻装行动。

当王长发走到大厅里,听到陈静华问道:

“长发同志,你们的公粮集中得怎样?”

“马书记呢?”王长发答非所问地说。

“你有什么事?”马书记应声回答;从办公室探出头来。

王长发看到马书记已经在清理文件,不由地一愣:区委准备搬家吗?接着,他说:

“你知道吗?县武装部要我们派一个人到泰兴城里去侦察。”

“我不知道。”马骏仍然一面整理文件,“这事很重要,你们打算派谁去?”

“我们找不出这样一个适当的人,”王长发说,“所以我来请示你。”

马骏放下手上的文件,抬起头对他望望,说:

“你们这么大一个乡,找不到一个人,难道派我去?”

“我想请区委考虑一下,别的乡里可有更合适的人。”王长发解释道。

“假如别的乡里也象你这么说,你叫我怎么办?”马骏直截了当地回答。

王长发并不满意他这个答复;但又不好正面辩驳,只得改变口吻说:

“长春提议,要丁秀芬去。”

“这很好。”马骏满口赞成。

王长发感到有些意外。马书记办事一向很仔细,怎么不考虑丁秀芬到泰兴去,有没有条件,他提醒他说:

“丁秀芬这个人是可靠的,也有经验;可是她在泰兴城里没有一点社会关系,怎么能去呢?”

“有了人就好办,条件不够,可以想办法。”

马骏立即把陈静华请来一起商量。对待这样重大的事情,马骏从来不肯一个人做决定。经过多方考虑,决定通过严子才的女儿严家珍动员她嫂嫂林琴瑶来帮忙。她是泰兴城里人,家里只有一个母亲,一个妹妹,社会关系很单纯。而林琴瑶本人,虽不算很进步,但一般的社会工作,严家珍也经常动员她出来参加。估计要她陪丁秀芬去一趟,没有问题。最后,把这件工作交给陈静华了。

“长发同志,你看这样行吗?”马骏问道。

“如果有林琴瑶这样的人做掩护,那当然行。”王长发回答。

“我有办法动员她去。”陈静华说。

“这一来,问题就算解决了。”马骏说,“不过长发同志,你这个缺点,今后一定要改。不要遇到一点困难,就往上推。应当自己先想办法,再和上级商量。毛主席经常教导我们,要有自力更生的精神。今后斗争的形势将更复杂,如果没有这种精神就很难独立作战。你想想,在国民党地区做秘密工作的同志,常常和上级失去联系,他们唯一的办法,是独立自主。我们在根据地工作,固然有很多有利条件,可是也容易养成一种依赖性。一个共产党员,应当学会各种斗争方式,才能应付各种情况。目前的斗争形势,我们更应有这种思想准备。我看,你老弟这一点就很强,什么任务都敢于承担。当然啰,他有他的缺点,不肯多动脑子,象一个莽张飞。你的优点,肯思索,稳重。但有时顾虑过多,决断不快。你说,对不对?”接着,他补充一句,“这也很好。你们两兄弟搭配在一起,真算得是难兄难弟。”

马书记这番话,当然对王长发是一番严厉的批评。由于他语调温和,词意中肯,王长发很信服。他认为领导上这种严肃指出他的弱点,是一种认真负责的态度,对他今后的工作将发生积极的作用。

“长发同志,你还有事吗?”马骏问。

“没有了。”王长发站了起来。

“长发同志,部队明天就要到,”陈静华说,“请你督促把粮食赶快集中。”

“好的。”

王长发很满意地走了。马书记的话引起他内心的自我批评:我太不了解干部了。一个亲弟弟,天天在自己身边,我只看到他的短处,不注意他的优点;而马书记和他不常在一起,却对他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一个深刻的教训。

他回到庄上就去找丁秀芬。

她在家里等得发急,早去找王长春了。她看见他正在采玉米,好象忘记这回事,非常奇怪。她说:

“长发不在家,你怎里不来讲一声,害得人家等个半死。”

“他说你不合适,自己到区委找马书记去了。”王长春回答。

“我为什里不合适?”丁秀芬问。

“他问我,你在城里有什里亲戚关系?”

丁秀芬听他这么一说,就象从头上浇了一瓢冷水,冷了半截。泰兴城里,她不但没有亲戚,而且长到这么大,还没有进去过,连街道是横的还是竖的,也不清楚。她细细一想,这个时候进城,没有社会关系掩护,个人担风险事小,贻误军机,这责任可担当不起。她说:

“长发办事,的确比我们想得周到。你想,马书记会另外找人吗?”

“我看不一定。”王长春说,“马书记的作风,从不肯包办下级的事。”

“这算什里包办。”丁秀芬说,“马书记顶关心下级的困难。有一次,我稍为[6]有点发烧,他亲自给我送药来。象这种大事,你以为他不管吗!”

“你不信,我们来赌一件什里东西。”王长春坚持地说。

“我不跟你打赌,等长发回来,看谁观察正确。”

正当他们两人争辩不休的时候,王长发很高兴地来到他们跟前了。

“马书记怎里说?”王长春性急地问。

“他同意丁秀芬去。”王长发简单地回答。

“你看,我说的怎么样?”王长春对丁秀芬说。

丁秀芬觉得有些为难。她倒不是因为输给长春,而是对自己的条件发生了犹豫。她说:

“马书记没说我合适吗?”

“我说你不合适,还吃了一个批评,”王长发坦直地说,“他说你有经验,缺少的只是社会关系。”

“眼前这个条件很重要。”王长春说。

“区委答应给秀芬找个社会关系。”王长发说。

“我说,马书记顶关心下级的困难。”

丁秀芬很高兴。她知道城里也有党的关系,只要区委答应想办法,那她什么心事也不担了。

“你准备好,明天早上,静华同志来叫你。”王长发说。

“我要准备些什里东西?”丁秀芬问。

“我们穷人家,总不会打扮得象太太小姐。”王长春半开玩笑地说。

“总得有个身份。”丁秀芬说。

“我看,化装一个普通佣工就行了。”

王长发接着把他向区委请示的经过情形详细复述了一遍,然后从他自己所体验到的教训,对他们说:

“你们两个人,优点比我多。特别是秀芬敢于承担责任的精神,马书记很赏识。不过,从我的观察,她是主观条件考虑得多一点,照顾全面不够。我的缺点,正象马书记指出的,是过于稳重。说来也难,完人总不容易找到,我们以后多注意互相帮助。”

本来,丁秀芬象在日常生活中一样,从来不大去考虑自己的事,经长发这么一提,仿佛在镜子里突然看见自己,正击中她的要害,她说:

“我是太简单了。”

“不要谈这些,赶快去准备吧。”

王长春和丁秀芬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