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长春在县武装部过夜,第二天早上才赶回来。
他一晚上没有好睡。部长当面给他一个任务,要他派一个可靠的人到泰兴城里去查明敌人兵力;并说明他是荣誉军人,不能去。泰兴城是蒋匪军在苏北的一个桥头堡垒,军事上的战略要点。凭他的经验判断,既然去侦察,一定有攻击任务,不然有什里意义呢。他对于拔掉敌人这个据点,盼望很久。他认为这是插在我们咽喉上的刀子,不弄掉它,总是一个后患。可是要找这样一个适当的人,他心里没有底。
他把全乡的青年男女,一个一个拿来盘算一番:既要忠实可靠,又要机动灵活,才有可能完成任务。他想来想去,觉得合适的还只有她——丁秀芬。她忠实、勇敢而又机智。反清乡斗争中,她曾多次深入敌人的据点,都出色地完成任务。她的最大缺点,是眼睛长在额角上,瞧不起人。他,王长春对她总算不错。不论公事私事,她一开口,他总照她的意思去办。可没有想到,他在她眼里毕竟还不过是半个男人。难道他的血不是为革命流的吗?他想到这点,很气忿。但他又往回想,她的优点是主要的,不应当以这些个人情绪,影响军事任务。这一来,丁秀芬那个蛋圆形的脸,浓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还有她那俏皮而锋利的嘴,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了。
他跑回家,洗了一个脸,早饭没有吃,就跑到乡政府去了。他对昨天领回来的一批手榴弹很不放心。埋在地下很久,是不是个个都管用,他需要亲自检查一番。弹药武器,已经成为他的一种职业爱好。他把它看成是命根子。没有武器,他等于是一个“空军”队长,哪还谈什里对敌斗争呢。
乡政府的门还是关得紧紧的。太阳直射在门楣上,闪闪发光。知了在树顶上断续地叫着。白热的空气在朝阳中浮动。
文书何克礼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部《毁灭》,一夜看到天亮。当他看到美谛克在部队里被木罗式枷奚落,他很不愉快。他认为美谛克固然有许多弱点,但他总也是来革命的;而木罗式枷那种酗酒,打老婆,又有什么可夸耀的呢?由此,他想到自己没有到部队去,总算是侥幸。新四军刚到黄桥,他们黄桥中学的学生就象发狂似的纷纷报名参军。有的在一九四一年日本鬼子扫荡盐阜地区,跟着“鲁艺”的学生在岗门的水网区牺牲了。有的也不过在文工团打打腰鼓,什么名堂也没有干出来。当然,他自己也不过抄抄文件,跑跑腿,对革命也没有做出什么贡献;但他至少对自己的老母亲还尽了奉养的责任。他联想自己熟读的古文《陈情表》,觉得李密真可说得上孝子贤孙。就文章的细微动人,还是看《毁灭》有味。他自己可惜没有文学才能。反清乡斗争中多少可歌可泣的英勇事迹,写出来,不一定不比《毁灭》动人。他一边看一边想,直到鸡叫第三遍,才迷迷糊糊合上眼。
一本书落在地上,让油灯照着直到天亮。
当王长春在外边敲门的时候,他睡得正香甜。突然,他被一声巨响惊醒,一张开眼,太阳已经射到床头上。他心里想:“不好!睡过头了。”连忙把灯吹灭,披上衣服去开门。
“你这小子真会享福!”王长春批评道。
“秀芬半夜三更送手榴弹来,把我吵醒,又喂牲口,”何克礼扯谎道,“下半夜就没有睡好。”
“手榴弹呢?”王长春问。
“她丢下就走了,”何克礼说,“我看她丈夫回来了,等不及……。”
“季刚回来了吗?”王长春问。
“我没有看见他,听你家老二说的。”
“手榴弹检查过没有?”
“她半夜送来,我哪来得及。”
“我们现在一起来检查。”
“我还没有吃早饭。”
“你把吃饭就看得这么要紧。”王长春教训道,“解放军在前线,三顿不吃饭,还打仗哩!”
何克礼没有话说。他跟王长春把手榴弹从屋子里扛到门外场地上,一个一个拿出来检查。手榴弹埋在地下太久,有的铁盖子生了锈,有的没有盖子,导火索露在外面,有的柄有些动摇。总之,这一批手榴弹,数量不少,质量却不顶理想。
“秀芬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些破烂货。”何克礼发牢骚说。
“你不要嫌它破烂。这都是血汗换来的。”
“既然重要,就应当保管好一点。”
“你不看上面有土,埋在地下。”
“和平这么久,为什么不早点取出来。”
“你相信这个和平靠得住吗?”
“现在还谈什么和平,中央军都快要打来了。”
“你是不是害怕?”王长春有意问他。
“我倒不怕。只是老百姓在谣传,我们的主力都上山东去了。”
“我看你这人,枉吃了几年墨水,”王长春说,“主力都上山东,季刚从哪里冒出来的?”
“呃!这倒是真的。我这个人就是不用脑子。”何克礼用拳头敲敲自己的头,“我们赶快把手榴弹弄好,去看看季刚。”
季刚和秀芬正在卧房里吃早饭。季大娘为了让儿子吃得好一点,拿出五个鸡蛋和面,煎的葱油饼。一碟盐煮花生,一碟土制的五香豆。她没有等他们夫妇醒过来,轻轻地推开房门,把菜饭放到桌上。她自己吃了两碗稀饭,就到黄桥街上去了。
王长春和何克礼跑进去,看到他们夫妇正在一面吃、一面谈笑,非常高兴,便开玩笑地说:
“你们两个倒会享福,把老人丢在一边,只顾自己吃。”
季刚兴奋地站起来,放下碗,一把抓住长春的手,说:
“我准备吃了早饭来找你,秀芬说你可能没有回来。”
“我刚到,听克礼说你回来了,就跑来。”王长春回答。
“那你还没有吃早饭?”季刚说,“来,就在这里吃。”
“不,我回去吃,”王长春说,“你们这一点也不够吃。”
“够吃的。”季刚递给王长春一块油饼,“你看,还有这许多。”
“你不知道,我们这位秀才,也是刚才爬起来的。”
王长春说着对何克礼笑笑。
“你要吃,自己吃,何必拉扯我。”何克礼不高兴地说。
“克礼,你这个坏习惯,实在也可以改改。晚上不睡,早上不起,”丁秀芬认真地说,“既然没有吃,就不必客气,我再去煎一盆来。鸡蛋可能没有了,面粉总还是有的。”
何克礼不响了。
季刚难得回来,一看到旧同伴,完全被快乐的气氛包围着。他们两个从小就在一块儿长大,一块儿放牛。最使他们难忘的,是曾经联合起来对付王老四的小儿子。有一次,他穿着一件白夏布长衫去上学,手里拿着鹅毛扇,摇摇摆摆,非常神气。王长春故意从泥塘里把牛牵起来,从他身边擦过去,弄得他象个泥人。当那个小家伙哭着回去的时候,他们却在背后偷偷地笑了。新四军一到黄桥,他们就找王老四减租减息,吓得王老四不敢蹲在家里,逃到泰州去了。当王长春从火线上下来,季刚又去参军。他们象接力赛跑,一个接一个。此刻,他们又会合在一起,真有说不出的高兴。
何克礼坐在旁边,听他们谈得十分投机。可是谈来谈去,都是部队里的事。不是谈部队增添了什么新式武器,又是部队的生产如何,至于当前的战争形势,这样重大问题,就听不到他们议论。他感到没有意思,想抽身回去,便站起来说:
“你们两个人谈吧,我回去吃早饭。”
“你这样客气干啥,秀芬不在做吗?”王长春说。
秀芬正好一手端着饼,一手端一碟咸蛋,高高兴兴地走进来。她很欣赏自己摊的饼,又香又甜,却客气地说:
“没有鸡蛋,放了点糖,不知甜不甜?”
何克礼很快拿了一片嚼起来,吃得很满意。他平日只听她嘴巴会讲,没有想到她在厨房里也有一手。他称赞道:
“秀芬真算得文武双全。”
“得了吧,穷秀才,高兴吃就多吃几片。我再去摊。”
秀芬说着又到灶房里去了。
“季刚,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何克礼认真地说,“听说马歇尔答应给蒋介石原子弹,可有这回事?”
“你老一套又来了。”王长春不以为然地说。
“我不清楚,问问有啥关系。”何克礼反驳道。
“蒋介石有原子弹怎样?成千成万解放军都不怕,你坐在后方,难道会掉到你头上?”
“我不是说怕掉到我头上,”何克礼申辩道,“有这种东西和没有这种东西,究竟两样。”
“有怎么样?没有怎么样?”王长春批驳道,“我说你白吃了几年墨水。一本《论持久战》,你不知道看过多少遍,还是满脑子唯武器思想。”
“的确,克礼真有些书呆气。”季刚语调温和地说,“一个日本帝国主义打倒了,你还不相信人的因素第一。新四军初到江北来有多少人,现在有多少人,这不是明摆着。”
何克礼明白自己处于被包围的形势,不敢再开口了。但他心里并不服气:他们这帮人都是脑子简单,根本不懂科学,又不看报。日本广岛被美国一颗原子弹一炸,东条就投降了。他们只懂得《论持久战》,不懂得《论持久战》出版的时候还没有原子弹。真是些井底之蛙。
沉默占据了空间。
何克礼不知肚子饿还是输了理,只顾吃。王长春已经吃饱了,唯恐秀芬摊得太多,连忙跑到灶房去,招呼道:
“秀芬,你不要摊了。我跟你说句话。”
丁秀芬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以为他客气,仍然埋头摊她的饼。
王长春走近她的身边说:
“你知道县武装部给了我们一个什么任务?”
“我估计不会超出战备的范围。”丁秀芬回答。
“你猜的差不离,”王长春凑近她耳边说,“要我们派一个人到泰兴城里去侦察。”
“这好呀!”丁秀芬兴奋地说,“看样子,我们要把泰兴城拿下来。”
“我也这样想,”王长春说,“可是派谁去呢?”
“派我去!”丁秀芬自告奋勇地说。
王长春本来有这个意思,一看到季刚回来,又犹豫了。他说:
“你怎么好去?季刚昨天才回来,你马上走开,人情上也说不过去。”
“你这种观点,就不对!”丁秀芬批评道,“当前是什么时候,人家在前线拼命流血,我们还能贪图个人安乐吗?”
“话是这么说,他究竟难得回来。”王长春坚持地说。
“你这就对他太不了解了。”丁秀芬说,“你想,我们刚结婚没有几天,他都有决心去参军,现在有任务出去,他还会有意见吗?”
王长春认为她的话有理。季刚一向把工作放在第一位,当前任务这么紧迫,料想他不会有意见。他说:
“即使季刚没有意见,也得通过组织,不能由你我私自决定。”
“你这么说,那还有点道理。”丁秀芬说,“你赶快去找长发,我们开个支委会,一起商量商量。不过你也可以盘算盘算,我们乡里,除了你和我,还有什里人适合做这种工作。你是荣誉军人,当然不用提,剩下不就是我了。”
王长春对她这种敢挑重担的精神,十分敬佩。虽然她在生活中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毕竟象太阳中的黑点,并无损于整体的光明。他说:
“我马上找长发去。”
丁秀芬跟着他走到门口,望着他说:
“你动作快点,我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