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与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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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西湖之约

1990年10月,在杭州,花家山宾馆,一座气派的讲座厅里,早已是座无虚席,音乐已经响了很久,是三毛的那首著名歌曲。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

此刻,晚上七点半。外头是倾盆大雨。一位叫陆达诚的神父陪着主讲人三毛女士。神父在前头领路。

神父嘴里一迭声嚷着:“对不起,请让路!请让路!”

三毛依然长发披肩,黑色的套头毛衣下是件米色长裙,脸上有着淡淡的妆,素净中更透着几分灵秀。她看到讲堂中拥挤的情况,三毛紧张了。

三毛说:“我要不要带手帕上台?这么多人,这么多人,我怕我自己会先‘下雨’。”四周人笑了。

三毛走上了讲台,她用一贯低低柔缓的声调说道:“没想到我在杭州有这么多的朋友,尤其今晚外头的雨这么大。下雨天看到这么多朋友真好!”

她接着说道:“各位朋友,很抱歉今天晚了一刻钟才开始,刚刚我一直在等陆神父来带我。最近我的日子过得很糊涂,一直记不清是哪一天要演讲,直到前天有位大陆朋友打电话给我说,我们后天在花家山宾馆见。我吓了一跳,不过,我那时想,没关系,大概只有二十个人。可以随便说说,可是没想到我在大陆也有这么多的朋友。……今天又在下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杭州的雨季,杭州有没有雨季。可是我在杭州的几天里发觉总是在下雨。我以为今天不会有那么多朋友来,看见你们,我很怕,一直想逃走。”

说到这里,下面响起了掌声。

三毛稍顿了一下,又说:“我从撒哈拉沙漠刚回台湾时,我收到一位高中女生的来信,我记不得她的名字了,这位读者说她在初三的时候,因为升学压力太重而想自杀,在那个时候,她看了我的书,因而有了改变,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改变,可是她一直说是我的书救了她。我觉得这个孩子有点‘笨’,因为,任何一本我的书都救不了你,只有自己可以救自己,别人不能救你的。”

听到这里,台下的听众都显出凝重的表情,场内一片安静。

三毛说:“我从未立志做作家,倒曾下过决心要当画家的,今天的讲题是‘我的写作生活’,我实在只是一个家庭主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别人把我当作家看,这种改变,使我很不习惯,而且觉得当不起。作家应该是很有学问或是很有才华的人,我呢,做了六年的家庭主妇,不曾是专业作家,以后也不会是。”

三毛这样的演讲已经好多次,但每一次提到她和荷西一起生活的六年,她都忍不住地落泪。

她说:“我的青少年时代出了一本书《雨季不再来》,这本书是被强迫出版的,因为如果我不出书,别人也可以把那些文章辑成一个集子出书,而我连版税都拿不到。其实那些东西都很不成熟,都不应该发表,是我在22岁以前发表的文章,文字非常生涩,感情非常空灵,我不喜欢‘空灵’这两个字,但那是那个时期我写时所不能伪装的一些感情,这是我的第一本书。”

好,接下来,听众们要倾听三毛关于自己的写作生涯了。也请允许我在这里把她的演讲基本无删节地摆在这里。因为三毛的写作跟她的生活有很大的关联,她和西班牙潜水工程师的爱情,几乎是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而且她的文采那么地好,情感那么地真,她那么坦诚,一点也不虚伪,包括她后面回答听众的提问,她把一颗滚烫的心老老实实地捧了出来。

三毛说,她的写作生活,就是她的爱情生活;她的人生观,就是她的爱情观;写作在她生活中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它是蛋糕上面的樱桃;她的作品几乎全是传记文学式的。不真实的事情,她写不来;婚姻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之一;她的写作生活,如果不是她的丈夫荷西给她自由,给她爱和信心,那么一本书都写不出来;以她体验的生活,她去过很多国家,去过很多奇奇怪怪的国家,非洲、欧洲、南美,看过不同的人,吃过不同的食物,学过不同的语言,这都不是人生的幸福;因为从今以后没有人等她了,她慢慢地走和快快地走是一样的。

她说得多好呀,这么一个通透生命的展现,我不如就原汁原味地端上来,大家慢慢品尝咂摸吧。

以下就是三毛的演讲,我不再插话。

有一天,我坐在沙漠的家里,发觉我又可以写作了。所以,我觉得等待并不是一件坏事情,不要太急。现在又有朋友在问我:三毛,你又不写了,要多久才会再写呢?我说,你别急,等我。他说:要等多久呢?我说:大概要另外一个十年。他一听,马上说:那不是等死了吗?我说:这究竟不是在我们自己的手里,如果硬逼着我写,反而写不好,而十年以后,我也许又是另一个面目出现了。

我认为写作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有人问我:你可知道你在台湾是很有名的人吗?我说不知道,因为我一直是在国外。他又问:你在乎名吗?我回答说,好像不痛也不痒,没有感觉。他就又问我,你的书畅销,你幸福吗?我说,我没有幸福也没有不幸福,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又有人问我,写作在你的生活里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吗?我说:它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

生活比写作重要;我重视生活,远甚写作,也许,各位会认为写作是人生的一种成就,我很真诚地说一句:人生有太多值得追求的事了,固然写出一本好书也可以留给后世很多好的影响。至于我自己的书呢,那还要经过多少年的考验。我的文字很浅,小学四年级的孩子就可以看,一直看到老先生,可是这并不代表文学上的价值,这绝对是两回事。

我从来没有立志要做作家。小时候,父母会问,师长会问,或者自己也会问自己:长大了要做什么?我说就要做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太太。

“有没有对象呢?”他们会问,我说:“有的。”“是谁呢?”“就是那个西班牙画家毕加索!”

因为小时候,我很喜欢美术。以后,写作文的时候,我总说要做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妻子,并没有说自己要成为艺术家。我的功课不行,数学考零分,唯一能做得好的只有国文,班上同学大约有十个人的作文是我“捉刀”的。小时候,数学成绩很不好,常常考零分,有一次考得最高分是五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应该也是零分才对。我的作文好,小学五年级时参加演讲的演讲稿是自己写的,每次壁报上一定有我的作品,我的家庭很幸福,可是有一次,我把老师感动得流泪了,因为我告诉他我是孤儿,还写了大约有五千字的《苦儿流浪记》。

进了初中以后,班上同学大约有十个人的作文是我写的。

因为他们写不出来,我就说拿来拿来,我替你写。后来,又学写唐诗,在作文本上写了十几首。我发觉自己虽然别的事做不好,但还可以动笔,这是一条投机取巧的路。

婚姻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之一;对男孩女孩都一样。我发现今天在座的,女孩子比男孩子多,以我个人的经验,我愿意告诉各位朋友,尤其是女孩子——婚姻是人生最幸福的事。不要怕,如果各位有很多未婚的朋友的话,跳开写作的题材不谈,我很诚恳地说,人生最大的幸福,对男孩女孩都一样,可是因为我是女孩子,我不知道男孩子的心理,婚姻是人生最美的事情之一。以我体验的生活,我去过很多国家,去过很多奇奇怪怪的国家,看过不同的人,吃过不同的食物,学过不同的语言,这都不是人生的幸福。我始终强调婚姻的幸福和爱,我的文章挑不出一些一般人认为有深度的人性矛盾的地方,我的文章比较少,也许好的文学对人性的描写比较深刻,但是,我长大后,不喜欢说谎,记录的东西都是真实的,而我真实生活里,接触的都是爱,我就不知道还要写什么恨的事或矛盾的事,或者复杂的感情,因为我都没有。

过去我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到了三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开始变得越来越单纯,甚至于刚回台北的时候,看到汽车还会怕,听见电话铃响会不习惯,因为结婚以后六年间,我们家都没装过电话。后来可以装电话了,我和我先生想了一下,他说:“我们还是不要吧!”我说:“好,我们不要电话。”

所以请我来谈谈我的写作生活的话,对于一些真正热爱写作的朋友,可能得不到什么,但是我有信心,我相信有很多朋友,在爱情上有疑惑,或者有恐惧的话,以我自己的经验,我还是告诉各位婚姻是一件值得一试的事。

我很羡慕一些会编故事的作家,我有很多朋友,他们很会编故事,他们可以编出很多感人的故事来,你问他:“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说是真真假假掺在一起的,那么我认为这也是一种创作的方向,但是我的文章几乎全是传记文学式的,就是发表的东西一定不是假的。如果有一天你们不知道我到世界哪一个角落去了,因为我又要走了。你们在没有看到我发表文章的时候,也许你们会说:“三毛不肯写,因为她不肯写假话。她要写的时候,写的就是真话。当她的真话不想给你知道的时候她就不写。”

我是个好家庭主妇,与荷西在一起的六年是上天给我的恩赐,一定有人奇怪,为什么我离开台湾十年,没有写过文章,结婚以后反而写文章?别人都说作家如果是家庭主妇就不能写文章,否则柴、米、油、盐弄不清楚。我是个家庭主妇,非常管家,因为喜欢家。我认为神给了我六年了不起的日子,我相信我的丈夫来到我的生命里他是负有很重要的任务、使命,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六年来,他带我去这里,去那里,去撒哈拉沙漠,他让我做一个自由的妻子,从来没有干涉过我,让我的个性自由发展,虽然他不了解我的文章,可是他跟每个人说:“我的太太是作家。”大家都不太相信,他不懂中文,却非常骄傲这点。出了一本书叫《温柔的夜》,以后就没有再写,朋友问我:“三毛怎么不写了呢?”我就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些爱护我的朋友的来信,其实我几乎有一年时间,就是最后……我现在说话有一个坏习惯,会说“这是最后一年”,所谓“最后一年”就是我先生在世的最后一年。

平常我写稿的习惯是晚上写,白天睡觉。在最后一年的时候,我突然发觉我写稿时,我先生是早上睡觉,而他应该早上六点钟起来,所以晚上十一点时,我跟他说:“荷西,你去睡觉,我要开始写稿了,因为我实在欠人太多,没办法,你去睡觉。”他就把我的茶放好去睡,我就不管他开始抽烟、喝茶,把自己放到文章里去。

为了荷西睡不着觉,我又停笔了,最后一篇文章写的是《永远的马利亚》,记得写了将近四天,而且写得不好,写到早上六点钟的时候,偷偷溜进卧室睡觉,我小心地走进去,怕吵醒荷西,结果发现他拿被单蒙在头上,我一进去,他就“哇!”的一声跳起来了,大叫一声:“你终于写完了!”

我就问他:“你没有睡?”他说:“我不敢讲,因为房子太小了,我也不敢动,我就把被单蒙着头,看你几点钟会进来嘛!结果你终于写完了。”

我问他这种情形有多久?

他说:“不是继续了多久,从你跟我结婚以后开始写文章,我就不能睡觉。”我说:“你知道我在外面,为什么不能睡?”我骂他,因为我心疼。我说:“你为什么不睡觉?”他说:“我不晓得,我不能睡。”我说:“那我就不能写文章了啊!”

他说:“你可以写。”于是我说我下午写,他说好,陪我写,我说可是晚上还要写,他说好。于是我每写一个钟头就回头看他,他翻来覆去地不能睡,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忘了吗?因为这么多年来我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拉着你的手。”我听了之后一阵黯然,简单地说:“荷西,那么我从今以后停笔了。”从那时候开始有十个月,我真的没写,别人问我,我说先生不能睡觉,他们觉得好笑说:“他不能睡别理他好了!”我说:“他的工作有危险性的,我希望他睡得好。”后来我的父母来问为什么十个月没写文章,我说:“荷西不能睡觉。”父亲问为什么荷西不能睡觉?我说:“我不能告诉你,反正他不能睡觉。”他们又追问,后来我说了,因为我们是很开明的家庭,我说:“六年来,他不论如何睡,一翻身第一件事一定找我的手,然后再呼呼大睡。”

所以,荷西和我的生活如果继续下去,可能过些年以后三毛也就消失了,我也跟我的母亲说:“对一个没念什么书的人,五本书太多了,我不写了。”

我母亲问为什么?

我说:“我生活非常幸福,如果我的写作妨碍我的生活,我愿意放弃我的写作。”母亲说这是不相冲突的两件事情,但是我还是没有写,直到荷西离开这个世界。

讲到这里,三毛已是泣不成声。她用纸巾擦了下眼泪,有个美女上台给她茶杯里倒了点水,她轻啜了一口。眼睛红肿着。

接下来的口气和刚才不一样了,是一种无限悲伤的语调,她说:“今年四月,我从西安到了新疆,见到了大陆的民歌歌王王洛宾。王洛宾对我说,寻找物件,对方的名字关系很大。你知道维吾尔语言发音中‘荷西’是什么意思吗?你知道维吾尔人在告别时,双方都互相说着‘荷西’,这‘荷西’是再见的意思,也许因此‘荷西’提早离你而去……”

三毛的泪又流了下来:“我真的‘下雨了’……认识荷西的时候,他不到十八岁……”

这时,主持人走上了前台,悄悄和三毛说了几句话,然后对着台下的观众说:“下面,三毛女士非常愿意留点时间,给爱护她的朋友发问。三毛女士说,这是她回大陆以后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朋友,她的心里有感谢有感动,也有慌张害怕。但是她很高兴朋友们给她提问,就像谈话一样地进行一番交流。现在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

下面是会场上的问答——

问:三毛女士,你以后准备住哪里?是大陆还是台湾?

答:以后住哪里,我说不上来。我觉得人的路当然要靠自己的脚走,可是我们上面还有一位神,它默默地在带领你,可是你不晓得。我本来在一个小岛上住着,那个加纳利岛只有两万人,八百多平方公里,我父亲、母亲去了以后惊叹:“桃花源原来就在这个地方。”我以为自己会在那里住下去,结果还是离开了。

但是,我想我以后会常回大陆。因为大陆是我的故乡,我老家在浙江舟山,我去年回去,祭典了我的爷爷。我从爷爷的坟头取走了一抔土,舀了门前河里的一瓢水,把土和水都带到了台北。有朋友问我要到哪里去,我说要到这里、那里,因为从今以后没有人等我了,所以将来住哪里,我真的不知道。问这题目的朋友,如果你知道去哪里好,请告诉我。

问:流浪是很孤独的,你如何排除你生活上的孤寂?

答:我听过一首流行歌曲唱:“我背着我的吉他去流浪,带朵什么花。”我很恨这种歌,那是没流浪过的人才写得出来的。觉得流浪是件浪漫的事情,这样的人不必去流浪,因为他流浪的话,一定半路就回来的。我流浪,绝不是追求浪漫,说到我流浪的心情,我个人的经历是被迫的。当然我去了很多国家游历,但是说实在话,我从离开家以后就没快乐过,这话说得很不勇敢,可是我离开家后真的不快乐,一直到我建立了自己的家。所以,怎么使流浪者快乐是很难的事情。在这个问题上我没有答案。很奇怪,我发觉前一个问题和这个问题,我都没有答案。

问:你与荷西在沙漠里找化石,结果荷西掉到流沙里去,你当时的心情如何?

答:这篇文章叫作《荒山之夜》。是的,荷西那次快要死了,遭遇困难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我记得我再开车回来找荷西的时候,发现流沙不见了,因为找错了地方。我第一个反应是:“他已经死了。”我怕得不得了,怕得发抖。

问:《橄榄树》这首歌是在什么心情下写的?

答:《橄榄树》是在九年前写的一首歌。因为我很爱橄榄树,橄榄树美。我的丈夫荷西的故里在西班牙南部,最有名的就是产橄榄。

问:你说你小时候喜欢编故事,长大以后却写的是真实故事,其中的心路历程转变又是如何?

答:很简单,因为小孩子的时候,放学的那条路是一样的,大家穿的那双白球鞋也是一样的,制服也一样,都绣了学号,所以做孩子的时候非得想象不可,因为生活非常平淡。虽然我们那时走田埂上学很好玩,但还是很单纯,所以我喜欢编故事。可是长大以后,我来不及编故事了,因为自己遭遇到的事情有很多值得写的,我想应该先把自己真实的故事写完再来编,但是我一直写不完,所以我就不编了。

问:你在沙漠里写一则故事《死果》,你戴了符咒中了邪,有何感受?

答:天地间有很多神秘的感情不能单单用科学来解释,我自己遭遇到很多科学不能解释的事情。我写《死果》,描述在沙漠里捡到符咒,挂在身上发生很多奇怪的事。至于说到沙漠里碰到这种邪门的事,我认为这是我们不可说的,我也不能解释,在这件事上我只是把我的经历写出来,我没有责任去解释,更何况在我们中国古老社会里,就有这样的事。

问:你说你不知道将来的事,请问你是不是宿命论者?

答:我是不是宿命论者?我想路是自己跨出去的,你不能坐在屋子里说自己是宿命论者。我不是完全的宿命论者,但是我相信我们在世界上有个人的年限,这点我是不否认的;但是要遭遇到什么事情,这跟个性有很大的关系,有一点是先天,有一点是后天的。所以我不知道我将来的路,因为我有很多想法,都不能实现,我不知道未来,我把将来交在冥冥中主宰者的手里,一点也不急,就等着它告诉我应走的路。

问:你初到西班牙是抱什么心情?找寻什么?动机何在?可不可以说是你一生的转折点?

答:去西班牙这个国家不是转折点,离开家庭才是我的转折点,这不是我跟家庭有不好的关系才离开,我很爱他们。

但是你看那些动物长大的时候,做母亲的要把他们踢出去。看纪录片,小熊长大,母熊一定把它赶出去,而我母亲却一直把我摆在她的身边。我下定决心离开台湾,不是我要到国外追求什么,或是崇洋,绝对不是,我是最喜欢中国文化的,因为里面包含太广,太神秘了。我离开只是想建立自己。去西班牙,去美国或者去英国都不是转折点,而是我离开了父母才是转折点。

问:我想给你写信,信要写到何处,你才收得到?

答:我想人有一种很重要的天赋就是“心灵感应”,真的。

我这次回来收到很多的信,没有回,觉得很抱歉,但是我还是要强调一点,人跟人之间“知心”最重要,信能写的实在太有限。写到哪里?写在你的心里嘛!我会知道的,不要写出来了,你在心里想我,念十遍我就晓得了。所以我说不要写信,彼此心里知道就好,我记得各位,各位也记得我,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要走很多地方。谢谢!

问:如果在这世上再有一个很爱你的人,指的是婚姻关系,你会不会答应?

答:我有一个很爱的人在我心里,叫荷西。这问题不能说,不可说,不知道。我想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不”,因为我已经有了。

问:你想荷西愿意你继续流浪,还是另找一个归宿?

答:这是很私人的问题,我想荷西最主要是希望我幸福,用哪一种形式都不重要。在哪里也不重要,还是流浪好?是另外找一个人叫他荷西?我不是刻意流浪,而是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现在住我父母的家,我觉得那不是我的家。我来大陆的时候,父亲硬塞钱给我坐车,我觉得这情形不可以,不可以这样下去,我觉得我这样又要依赖我的父母。我不是刻意流浪,我要经过很多地方,是因为机票钱差不多。我不愿意流浪,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以另外一种形式的生活安定下来。

问:你是一位有爱的人,你相不相信有冷酷无情的人?

答: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我也碰过冷酷无情的人,当然相信的。

问:如果你的人生观是“游于艺”,只是玩,那么你认为议论婚姻问题的时候,是否应考虑到年龄、经济、生活方式等现实问题,还是有爱就可以了?

答:我想我的对象是比较单纯的人,因为荷西就是一个大孩子,我在那里学到最好的功课就是在他面前做一个完全的真人。这绝不是说我任性,而是我有一个好丈夫,他一直跟我说,我要你做一个真的人,我不要你做一个假的人。实在说,我结婚时,只有一个床垫子放在地上,铺块草席,还有四个盘子、四个碗、一个锅,也没有穿白纱,没有花,只有一把芹菜绑在头上,还是走路去结婚的,可是我要告诉各位,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新娘。

我的结婚礼物是个骆驼的头骨,也不是古玩店买来的,是捡来的。所以我认为婚姻的条件,当然不能说饿得没有饭吃。有些女孩觉得有钱,生活比较有保障,这是对的,但我是没有。是不是只要爱就可以了?我想爱和金钱并不相同。

问:你能举个例子吗?关于你说的心灵感应。

答:在我要陪父母到伦敦及欧洲旅游时,荷西到机场来送行。上飞机前,我站在机肚那里看荷西,就在那时,荷西正跳过一个花丛,希望能从那里,再看到我们,上了飞机,我又不停地向他招手,他也不停地向我招手,直到服务小姐示意我该坐下了。坐下后,旁边有位太太就问我:“那个人是你的丈夫吗?”我说:“是的。”她就递给我一张名片,西班牙有一个风俗,如果你是守寡的女人,名片上你就要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上一句“某某人的未亡人”,而那名片上正有那几个字,使我感到很刺眼,很不舒服。没想到就在收到那张名片的两天后,我自己也成了那样的身份……

说到这里,三毛的声音哽咽,她在台上站了很久,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演讲中断。

演讲结束,记者纷纷涌上台来。他们把三毛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三毛几乎要站立不稳了。陆达诚的神父和主持人在一旁喊着,大家不要乱,不要乱,让三毛女士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但是没有人理会他们的劝告。人们对三毛的热情真是空前的,像大海的潮水,像夏天的太阳。三毛那个时候在大陆的影响几乎没有第二个人可比。热爱文学的年轻人,特别是女性读者,简直像是初恋一般疯狂地爱着三毛,爱着她的书。她这么稀奇地到大陆来了,多想和她握一下手,多想让她在书上签一个名,多想和她一同照个相,留个影,留下最动人最美妙最激动的历史性的一刻。

一个记者说:“三毛老师,我想和你合个影。‘每想你一次天上飘落一粒沙,从此形成了撒哈拉。’我好喜欢你的句子。”

众记者:“对,三毛老师,我们都要和你合影。”

三毛头上出汗了,这阵势,真的把她吓住了,她有些紧张,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慌乱,但她依然露出微笑,停住脚步,与记者们合影。她的样子乖乖的,像个听话的孩子。有人拉她单独合影,她也极其地配合。站立,微笑,闪光灯闪了又闪。还有我,还有我,她不知道和多少人合了影,也不知道闪光灯闪了多少下。正如她所说,读者是她的衣食父母,因为读者爱着她,读她的书,她才能好好生活,有勇气地生活。她感谢着她们,所以尽可能地满足着他们,配合着他们。

人太多了,她真的有点力不从心了。陆达诚神父和主办方的人终于从人群中把三毛“抢救”了出来。他们从讲台的一侧小门就要出去。只要她走进那个小门,听众和记者们就再也别想和她照相了,也得不到她的签名了。

听众们意识到了,他们大声地喊着:“退票,退票!”

三毛听到了这齐整整的喊声,她停了下来,小声地和主办方说了几句话,然后又站在台上,给手里高举着她的书的听众签了名。那些高喊着退票的人,得了签名,激动地挤出了人群。

可是记者们还是觉得不过瘾,又纷纷上前递名片给三毛。

三毛女士,我是某某杂志的,我希望能够单独采访您。三毛匆忙中接过名片,顾不上回答。

这时,有一位特殊的记者出现了。他是我们陕西的记者,因为他的出现,三毛,这个风格特异的台湾女作家和另一位大陆的作家产生了交集,成就了一段生死之交,成就了一个哀伤而又传奇的故事。

这个大陆的作家,有一个很怪的名字,名字里有一个字,很多人都读错了,三毛也是不会读的。问了别人才知道正确的读法。

好,我们还是回到杭州的花家山宾馆,回到三毛刚刚演讲的现场,看我们陕西的那位记者是怎么和三毛搭上腔的。

这位记者名唤孙聪,他是陕西人民广播电台的记者。孙聪,名如其人,的确很聪明,很敏锐,很机灵,他以一个记者的职业敏感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采访三毛的机会,不能白白地让机会失之交臂。于是,他从众人身边绕过去,迂回到三毛的背后,终于把手中的名片递给了三毛。

他一边递一边高喊着:“三毛女士,我是来自陕西的记者,西安的记者。非常幸运在这里能见到您。我是意外地见到您。我多不容易呀。”

“西安”,这两个字一定是重重撞击了三毛的耳膜,她把头转向了孙聪,认真地接过了孙聪递过来的名片。她问孙聪:“你真的是西安来的吗?”

孙聪赶紧说:“是的,三毛老师,我是陕西的,是西安的,我是陕西广播电台的记者。”

三毛把目光停留在孙聪脸上:“你是西安的,古城西安?”她又问了一遍。

孙聪点点,肯定地说:“是的,我是古城西安的。”

三毛说:“西安?贾平凹的西安,你认识贾平凹吗?”

孙聪反问三毛:“你知道贾平凹?”

三毛说:“我很崇拜他。”不等孙聪回应,她紧接着说,“我想和你谈谈贾平凹,可以吗?”

当孙聪得知三毛知道贾平凹大名的时候,既高兴又自豪。实在地,几乎每一个陕西籍的人没有不为贾平凹这个“鬼才”作家是陕西出产的而自豪,特别是在外面。比如在火车上两个不相识的人谈起陕西谈起西安,一个便会说,你们陕西厉害呀!怎么厉害了?你们那里有个贾平凹呀。是呀,贾平凹是我们西安的,他在方新村住的时候我见过他好多次云云。孙聪当然也不例外,贾平凹是陕西的一张名片,这个连三毛也知道了,立刻觉得脸上有了光彩。

现在,三毛主动问起了贾平凹,孙聪于是马上说:“可以的,可以的,三毛老师,我听您的吩咐。”

三毛说:“那好,明天下午三点请您到西湖的苏堤边来找我,我要在那里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