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西湖听雨轩
美丽的西湖边,孙聪给三毛呈上一个土陶做的埙。
三毛接过埙,仔细地把玩着:“好漂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埙呢?”她指了指木椅,请孙聪坐下来。
孙聪说:“三毛老师,有篇报道说您在西安城墙下听到一种乐器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是大地的呜咽,怒风的悲叹。那声音您一直没忘掉,后来您了解那是一种乐器的声音。这种乐器就是埙。您一直在寻找的乐器。西安半坡遗址出土过,有六千年的历史呢!”
三毛轻轻呷了一口西湖龙井茶,一只手继续把玩着埙,说:“古老的乐器,古老的城。今年四月,我在那里逗留不到一天,但却印象深刻。我恐怕此生无法忘掉西安了,只遗憾好多地方我还没来得及看。西安的人也很好,就像他的城一样大大方方、宽宽厚厚的;而且我还认识了一个小伙子,是像你一样的高鼻梁,瘦长脸,性格很可爱,也很帅噢,也像你一样。”
孙聪有点羞怯地说:“三毛老师,您这么会抓特征。说到陕西,有句话不知道您听说过没有?”
“哪句话呢?”三毛问。
孙聪说:“南方才子北方将,关中黄土埋皇上,陕西愣娃排两行。”
三毛笑了。此刻她和孙聪的谈话显得很轻松,她喜欢年轻的单纯的小伙子。
三毛说:“这话听起来蛮有意思的。对了,对了,我能先说一说嘛。我要是说的不对,你再纠正我,可以吗?”
“好的,三毛老师。”孙聪恭敬地说。
三毛说:“南方才子北方将是说南方出才子而北方多出将,对吗?还有西安周边帝王陵墓很多,特别是汉唐的皇陵,所以关中黄土埋皇上,这个你难不倒我。兵马俑我倒是去了,可是帝王的陵墓我没有看。……愣娃是什么意思呢?陕西到处是愣娃。‘愣娃’怎么理解?我还真说不好。你来解释吧。”
孙聪说:“就是说我们陕西人的性格比较刚硬、倔强。还有人用四个字来概括,就是生、冷、蹭、倔。‘愣’有时候也说成是冷。冷面孔,愣性子。所以叫‘愣娃’。”
三毛大笑道:“这个‘愣’好形象,好准确,也好幽默呀。我在贾平凹的书里就看到过好些这样的词,有的就只有一个字,却很丰富,很有意思。”
孙聪也笑了。他在三毛的感染下,放松了下来。三毛已为他准备好了茶盅,他端起精美的小茶盅开始大胆地喝茶。
龙井茶的味道的确是不一般,有种温润,有种浓香,孙聪全部倒了嘴里。
三毛看着他率直的样子,又笑了,她说:“像牛一样倔强的愣娃。我这样比喻对吗?”
孙聪说:“对,您用牛来比喻愣娃,太恰当了。”
“大陆很好。很吸引我。我在街上走的时候,有很多人跟着我,我就说,你们走嘛,你们走嘛,可是他们就是不听,就是一路跟着你。”
“那是大家喜欢你,崇拜你,如果我在街上看到你,也会一路跟着你。”孙聪说。
“赶也赶不走吗?”三毛又笑了。
孙聪说:“是的,三毛肯定是赶也赶不走的。”
三毛说:“大陆好,大陆的读者最好了。”
“三毛老师,您生在大陆,四岁的时候随家人到了台湾,是真的吗?”
“是的。四十多年了。那时候我还没有记性。”
“我在您的书里看到您在撒哈拉的生活的时候,其实是很艰难的,可是您却一直没有怕过。您真是勇敢的人。”
“我想到哪里去的时候就一定会去。这是我的长处,也是我的短处。我会让不能适应我的人很痛苦的。”
孙聪说:“荷西那个西班牙小伙,他也愿意陪你到撒哈拉,你们在撒哈拉生活的场景太迷人了,太传奇了。”
说到荷西,三毛的脸又沉了下来,三毛点起烟,欲言又止。
孙聪发觉了三毛的神色,赶紧又转换了话题。本来,这一场谈话和会见是三毛邀请的,她有事想向孙聪打听。但迟迟没有开口,孙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就他自己对三毛感兴趣的问题去提问。
“现在呢,您喜欢大陆吗?您会在大陆定居吗?”孙聪说。
三毛说:“我现在还不确定。”
孙聪说:“爱在哪里,您就会在哪里,对吗?”
“大陆地方很大,不同地方的人,性情上难免有不同的。我觉得你们陕西人好。”
孙聪说:“怎么个好法呢,我很想听听。”
三毛又点起了烟。慢悠悠地说着。她说:“我这次从苏州乘船来杭州,船上人很多,就连过道也临时加了座位,大家要去看船外的风景,必须经过这个过道,有位先生不怕麻烦站起来退到一个地方让大家过,刚坐下,又来一个,他又站起来,刚坐下,又来一个,他又站起来,就这样反复多次。他一点也不厌烦。我看他心眼这么好,就问他,你是北方人吧?他说是的,我又说你一定是西安人,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除了西安人会对人这样宽厚,恐怕很少会有这样的人了。这件事很让我感动。”
孙聪说:“三毛老师,您对我们西安人的印象这么好,我也很高兴。我们陕西人是很善良的。人家叫我们愣娃,其实也不愣,只不过是做得多,说得少。”
三毛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正路上。她说:“那,贾平凹也是愣娃吗?”
这回轮到孙聪笑了。孙聪说:“这个,我不好说,他是大作家,我评价不了。”
三毛也笑了,说:“那我来说好了。在台湾我看过贾平凹先生的《天狗》和《浮躁》两本书,他的书用词造句非常奇怪,我每看一遍都要流泪。”
孙聪说:“是啊。他写的故事很特别。”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不晓得你能不能答应我?”
三毛用期待的眼光看着孙聪,像是一个急切的等待,她的眼光直直地,看得孙聪都不敢和她对视了。
“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帮忙。”孙聪鼓起勇气说着。
三毛说:“我想请平凹先生给我寄些他的书来,你可不可以告诉他。”
孙聪以为是什么样的“忙”呢,一听是这样的,马上说:“这我能办到。”
三毛沉吟了一下又说:“我如果去找平凹,平凹的太太会不会吃醋?”——好,我们在这个地方暂停一下。
我之所以写了三毛和孙聪的详细对话,就是想和读者们一起探讨:此时此刻,从新疆回来之后的三毛,对贾平凹产生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难道仅仅是单纯喜爱他的作品吗?
很多研究者都据三毛这句话,揣测三毛,对“鬼才”贾平凹产生了类似对王洛宾的一样的感情,三毛爱才,爱有才的人,但她王洛宾那里明显受了挫折,所以,她这一回变得胆小了,变得谨慎了。她不敢直言她的情感,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想一想,如果没有一点点属于爱情的东西,她怎么会问“我如果去找平凹,平凹的太太会不会吃醋?”
这不是一句随便的话,我们自然会从中得出很多的解读。三毛小心包裹着的那颗受伤的心,不经意间还是露了一点点的缝隙。
孙聪是那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并没有三毛那样的复杂经历;实际上,三毛很不适合与这样的年轻人谈论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或许应当和一个感情上百孔千疮的女人来谈吧,或者是一个心理专家。
孙聪没有就三毛的内心微澜做应答和深入,他以一个职业记者的角色说:“我想不会吧。台湾的作家和大陆的作家会面,这一定会是个大新闻的。”
三毛说:“我只要和他一个人见面,和他单独在一起。他的商州很神秘,我也很想去看看。如果贾平凹能带我去看商州,那最好不过了。”
孙聪说:“要是您来,我想贾平凹老师一定会乐于陪同的。”
三毛说:“可是,我不会说陕西话。成都话我倒是学会了几句。”三毛说了一句:“我们摆下龙门阵,好不好嘛?我说得像吗?”三毛总是时不时地流露出她的天真的孩子气。
孙聪说:“很像,很标准。”
三毛有些得意了,她说:“我还学会大陆的一个词,叫‘没事’。这词很管用,到处都可以用。回答都回答不上来的时候,就说‘没事’;听不懂的时候,也说‘没事’。可是,我在西安呢,只学了一个字。”
三毛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念‘俄’,对吗?”
孙聪说:“对的。对的。”
三毛说:“为什么‘我’要读成‘俄’呢?”
孙聪说:“我也不清楚,从我生下来,我妈妈就这样教我的。”
三毛又笑了,她说:“你说的真有趣。可是,贾平凹,普通话里念平凹(ao),但我听你们念平凹(wa),这样是不是很亲切?我见了贾平凹,不能念(ao)是不是要叫平凹(wa)呢?”
孙聪说:“是的,他的名字,本来就是农村娃嘛!”
三毛说:“是呀,用‘凹’做名字,是很怪,也很有意思。”
孙聪说:“平凹,就是‘平娃’的意思。我们陕西把孩子叫‘娃’,大人希望这个娃一生平安——我冒昧问下三毛老师,您的名字……”
“我姓陈,叫陈平。小时候看了一本张乐平先生的《三毛流浪记》,喜欢里面瘦弱又刚强的三毛,我发表第一篇文章的时候,就用了这个名字。去年,我第一次来大陆就先去上海见了张乐平。他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还好。”
孙聪说:“这个名字有出处啊!”
三毛说:“我和你们的贾平凹名字里面都有一个‘平’字呀!”
孙聪说:“那就更说明您和贾平凹老师是有缘分的啊。”
三毛不再把目光和孙聪对流,她把头转向了远处。雷峰塔的影子倒映湖水里,午后阳光给湖面撒了碎银一般,波光粼粼。
三毛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倘若我见了贾平凹,我要给他要一辆自行车,不要新的,旧的就好,然后一起骑自行车去他的故乡商州,可以吗?然后沿着《浮躁》里的州河一路走下去,快到白朗的时候,我就扔掉自行车,和他一起乘筏排去漂流。”
孙聪说:“三毛老师,你对贾老师的书读得真的是很仔细呀。我想贾老师一定会答应您的。”
三毛没有再说话。
他们坐的这个小亭子叫“听雨轩”,刚才还是万里晴空的天,突然下起了雨,真的能够听雨了,雨珠声声打在雨棚上,像弹奏着的琵琶。
三毛拿起孙聪送给他的埙,吹了起来。喑哑沉闷的埙声里,三毛已到了商州。
在滔滔的丹江边,花红柳绿间,三毛与贾平凹厮跟着骑车而行,三毛在前,贾平凹在后。贾平凹说:“三毛,你咋还比我跑得快哩,我要给你领路哩。”
三毛说:“我不用你领,我知道路。”
贾平凹说:“前面有个倒流河,我带你去看倒流河。”
三毛说:“好,你要是追上我了我们就去。”
三毛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唱了一句:“后院里有棵苦李子树,小郎唉咳唉咳呦——”
贾平凹接着唱道:“未曾开花,亲人哪——”
三毛唱道:“你先尝呃,哥呀嗨——”
……
服务员过来给三毛续茶,三毛从幻觉里醒转过来:“噢,我们坐了好久。”她对女服务员说。
服务员说:“没关系的,您随便坐,需要什么只管吩咐。”
服务员离去。三毛又对孙聪说:“你说,贾平凹,他见我的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
不等孙聪回答,三毛又自语道:“他会说,他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一只眼睛很黑很亮的金丝鸟飞到了棣花街的苦楝子树上。他说过的,苦楝树能长得非常高大,但枝叶稀疏,秋天里就结一种果,指头蛋儿大,一兜一兜地在风里摇曳,一直到腊月天还不脱落。他一醒来就在想这个梦,他想今天一定会有一位不平凡的女士来造访他。果然,三毛女士来了。”
孙聪笑了,说:“三毛老师您怎么会是金丝鸟呢?您是沙漠上空的鹰。您是大海里的鲸。您是……”
三毛突然痛苦地说:“不,不要跟我提大海!”
孙聪看到三毛失魂落魄的样子,一下子醒悟过来,他赶紧说:“对不起,三毛老师,我失言了……”
三毛的眼里泪光闪闪:“大海,它吞没了我的荷西……”
孙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三毛突然间低落的情绪,有点尴尬,他歉意地说:“三毛老师,我想朗诵一首您的诗给您听,可以吗?”
三毛说:“谢谢你,我愿意听。”
孙聪站起身,朗诵:
如果有来生,
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土里安详,
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阴凉,
一半沐浴阳光,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从不依靠,
从不寻找。
三毛说:“你朗诵得真好,你能给我再念一段《天狗》的句子吗?我好喜欢那个故事,那是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故事。那个女人好善良,假使我到了商州,我一定还要让贾平凹带我去见见那个女人,州河边的女人。”
孙聪拿起三毛递过来的书,开始念了:
外边的夜黑严了,黑透了,不是月食的夜,天空却完全成了一个天狗,连月亮、星星,萤火虫都给吞掉了。屋里灯很亮,灶火口的火炭很红。夜色给了这两个人黑色眼睛,两个人都看着亮的灯和红的炭,大声喘气。天狗抱着女人,女人在昏迷状态里战栗。天狗的脑子里的记忆是非凡的,想起了堡子门洞上那一夜的歌声,想起了当年出门打井时女人的叮嘱。过去的天狗拥抱的是幻想,是梦,现在是实实在在的女人,肉乎乎软绵绵的小兽,活的菩萨,在天狗的怀里。天狗怎么处理这女人?曾经是女人面前的孩子的天狗,现在要承担丈夫的责任了吗?天狗昏迷,天狗清白,天狗是一头善心善肠的羊,天狗是一条残酷的狼,他竟在女人头发上亲了一口,把战栗的菩萨轻轻放在了凳子上。
三毛听着,抽着烟。这一下午,她已抽了好多烟了。孙聪读到这里时,她突然又哭了,哭出了声,她哽咽着说:“你把那段……女人的瘫子男人自杀的那段也念下好吗?”
孙聪翻书,继续朗诵:
把式对死是冷静的,他三天里脸上总是笑着,还说趣话,还唱了丑丑花鼓。但就在天狗和女人出去卖蝎走后,他喊了隔壁的孩子来,说是他要看蝎子,让将一口大蝎瓮移在窗外台上,又说怕瓮掉下,让取了一条麻绳将瓮拴好,绳头他拉在手里。孩子一走,他就把绳从窗棂上掏进来,绳头挽了圈子,套在了自己脖上,然后背过身用手推掉大瓮,绳子就拉紧了……
那一天,孙聪还送给三毛一匹三彩马,可惜,三彩马的一条腿不小心摔掉了,当孙聪有些忐忑地把摔掉腿的礼物递给三毛的时候,三毛却并不介意,她说,三彩马是个很名贵的东西,谢谢你。
孙聪离开的时候,三毛送给了孙聪一张照片,是一个长发飘飘的三毛。她说,刚才给我照的照片不要发表,盘发的三毛不是三毛,长发的三毛才是三毛。
她还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她在台北的地址,并在名片背后签了她的名和日期。她请孙聪把这张名片转交给贾平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