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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我妈规矩“坐月子”
像我这样做产妇,现在的女士大概做梦都不敢想。
我觉得阵痛后,从位于曲阜县城西郊的曲阜师院走出来,一边跟牛司令聊天,一边沿着孔庙墙根,朝县医院走。阵痛发作,就停下来扶着驮碑的龙脑袋喘息,不疼了再走。我的天!越走,疼痛发作相隔时间越短,疼痛时间越长,走走停停一个多小时,终于蹭进曲阜县医院。还算幸运,儿子没出生在圣人故里的碑林里。
儿子出生三天后,赤脚医生说:“你可以走了,产后四十二天复查!”
牛司令从曲阜师院食堂借了一辆买菜用的地排车,在资料室刘老师帮助下,把我们祖孙三人拉回家。
我妈不时给我掖一下被角。
儿子躺在我的臂弯里,一路睡到曲阜师院。
后来有人好奇地问我,山东大学最早给你什么待遇?
我说:运送土豆和胡萝卜的“专车”待遇。
头两天牛司令从邮局给我爹拍封电报“芳生男安”。
爹立即从济南寄过张下奶药方。其实根本用不着,奶如泉涌。我妈不得不一再教我:如何用手指“隔隔奶”,别把孩子呛着。有句常用语叫“用上吃奶的力气”,根据我的经验,这话有时是错的。我家小子吃奶根本不要用力气,轻轻一撞,“奶泉”就往嘴里“呼呼”直流,经常听到把小奶娃灌得“啊呕啊呕”的。对这一点,我妈特别满意,说她孙子“自带干粮”,生来有福。
我娘从没跟我讲过做女人难免要坐月子以及如何坐月子。
我只能按照我妈的规矩“坐月子”。
规矩之一:坐月子不能沾冷水,不能吹冷风,一个月之内,不能出房门。
规矩之二:坐月子必须一日三餐只喝小米稀饭。会不会饿?不会!稀饭里放大量红糖,每餐三到五个煮鸡蛋,蘸芝麻盐。
规矩之三:坐月子不能洗头,不能洗澡,不能吃青菜,必须每天喝鸡汤或羊肉汤、鲫鱼汤,才能下奶。汤内只放少许盐,不能放任何作料,放了作料会“岔奶”。
这三条规矩据说亘古以来通用于淄博农村。当然,不适于灾荒年和没米下锅人家。
还有条规矩叫“送粥米”,谁家有了产妇,亲戚就送鸡蛋、红糖、小米。因为我在曲阜,亲戚们都免了。
我妈按照淄博农村那套习俗让我坐月子,不厌其烦,认真对待。
我每天必须至少吃十个鸡蛋,并不是一下子煮出十个,三顿饭分别吃,而是每顿饭前新煮,煮到蛋黄刚刚凝固时捞出来。我妈把它们一个一个磕开,剥好皮,蘸上芝麻盐,让我吃。
那芝麻盐,是我妈让他儿子买来的芝麻,仔细挑拣后,用水淘过,晾干,用微火炒熟,晾凉,在面板上擀成细面,再加入适量的细盐。
每顿饭我必须喝很稠的小米粥,也不是一早熬好全天的,午饭晚饭再热一热,而是每顿饭前新熬,细细文火,一定要熬出上边一层黄澄澄的米油。
我必须每天喝羊肉汤或鸡汤,只放几片姜片和盐,小火炖好。
人们常说羊肉膻气,汉族朋友不习惯吃。我妈做汉族饮食几十年,到曲阜后,完全跟猪肉绝缘的她,应该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吧?哪儿想到,人家硬是很快琢磨出如何不加香料——岔奶对她老人家可是大事——却能将羊肉做得不膻气。炖鸡汤,更是我妈的拿手好戏。
我喝这些汤吃这些肉时,不能直接吃馒头,我妈只允许我在汤里泡进一小块馒头,泡得像糊糊一样。
我问:“妈,我为什么不能直接吃馒头?”
我妈说:“不行啊,那么吃葬牙(损害牙齿)啊!”
一个月内不能刷牙,只能漱口,同样道理。
小米粥是粥,馒头也必须泡成粥!老嫲嫲怎么不把鸡肉羊肉都剁成粥?我常常啼笑皆非这样想。
“妈,我为什么不能出门?”
“可不能啊,受了风不是小事。”
“真受了风怎么办?”
“就得下一次坐月子,再好好养过来。”
那我还是老老实实不出门吧。
家人伺候月子,产妇照顾孩子,是淄博农村通用规矩。这一条,却没照搬到我身上。我儿子除了吃奶,一直由奶奶“单眼瞅着”。
我妈是“孙子至上主义者”,为了孙子,她什么活都乐意干。
后来我妈去世,要修建墓地,她的长孙说:“为了我奶奶,出资出力,什么活我都愿意去干!”
我妈白天照顾我吃喝,晚上亲自搂着宝贝孙子。
夜里我给儿子喂奶时,奶奶给孙子换尿布,喂完奶,马上抱回她的被窝。
因为孙子枕着胳膊,奶奶夜里不能翻身。
“她妈妈睡觉太死,可不能叫她搂着。”我妈跟邻居刘大嫂——资料员刘老师之妻——聊天时说。
哦,怕我压死人家的宝贝孙子!原来亲妈还不如奶奶?!
刘大嫂常来看“小牛牛”,永远惊艳不已,让我妈十分受用。
我妈一直盼孙子,现在终于有了如此“出挑”的孙子,兴奋不已,她说:“长孙分家还能多分二亩地呢。”
清晨,我还在那儿呼呼大睡时,我妈早就悄悄起来,把小家伙严严实实包在被窝里,轻手轻脚地洗脸,刷牙,梳头,把自己梳理得整整齐齐,把家收拾得清清爽爽,然后,到外边水池子淘米,把小米稀粥熬好,鸡蛋煮好,馒头热好。看看我醒了,倒上温水让我洗脸、漱口。我吃早饭时,她们母子俩也吃饭,小米粥、馒头、咸菜,不吃鸡蛋。
吃完饭,牛司令立即骑上自行车下乡。早出晚归,雷打不动。
因为我吃得太好,奶水太足,每天早上都有一大盆尿布放在脸盆里,有的上边有黄黄的消化物,有的上边有消化不了的奶斑。
早饭后,我妈令我躺下,把宝贝孙子稍稍离开点放我身边,免得我翻身时压着。
然后,我妈端着脸盆,拿上肥皂、刷子,到院子里公用水池上洗尿布。
用不了多久,窗前绳子上,一块一块“万国旗”迎风飘舞。
那公用水管上可都是凉水,天气越来越冷了。
晾好尿布,我妈一刻不停,或者宰鸡脱毛剁鸡,或者洗羊肉切羊肉,把肉食煮好后,文火熬稀饭,煮鸡蛋,抽空洗我每天一换的内衣和秋衣秋裤,我的衣服总是因出汗太多湿透了。然后,我妈照管我吃午饭、晚饭。
周而复始,整整一个月。
我妈根本不懂运筹学,但是她能合理地安排时间,先干什么,后干什么,中间穿插调度、统筹兼顾,嘛也不耽误。
为什么照顾产妇的活儿都落到婆婆头上?那做丈夫的呢?
忙着思想改造。大学几年不招生,教师专职接受工农兵再教育。在“极左”思潮泛滥的岁月,牛司令还得参加整党,这是知识分子自我革命的一招:上面并没人规定山东大学必须到农村整党;下面,贫下中农也没有请求知识分子来添乱。学校自觉革命,一边让党员教师到几十里外的农村帮贫下中农干活,一边整党,这样才能“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斗私批修一瞬间”。白天干什么活?帮人民公社社员出猪粪。站在一人多深的粪池里,一铁锨一铁锨将猪粪扬到地面上,再跳出粪池,将粪装满地排车,送到人民公社田间地头。
一整天重体力劳动,把牛司令累得汗流浃背、疲惫不堪。
干到下午四点,“牛运清!照顾你家里有产妇,可以提前一小时回学校。”
掘了一天猪粪,再骑上几十里自行车,还有精力照顾产妇?
幸亏星期天可以休息,牛司令可以到市场上准备坐月子所需食物。
曾抱怨山东大学搬曲阜,此时却得益于圣人故里坐月子。
曲阜东关大集上,小米、鸡蛋、母鸡、羊肉,随到随买,物价又低,东西又好。
因山东大学的人到来,曲阜物价飞涨。山东大学的人工资高,觉得这里什么东西都比济南便宜。赶集赶得很惬意。
校领导大会宣布:老师们哪,到集市买东西,一定得讨价还价呀。曲阜市民对我们有意见啦。
学校盛传文字学家、书法家蒋维崧先生买小米笑话:
“请问小米多少钱一斤?”
“两毛三。”
“两毛二分五行不行?”
“不行。”
“那就两毛三分五吧。”
反正我讨价还价了!
形态像“瘦金体”的蒋维崧先生给我们年级讲过“文字学与文字改革”专题课。我至今记得他在黑板上“画”出“马”字在中国文字发展史的书写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