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棚瓜架婆婆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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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是个小子!”

加缪写道:“分娩是长时间的、困难的……这种努力使我精疲力竭。”

加缪生过孩子吗?!他哪儿知道,分娩岂止是精疲力竭!

一九七〇年十月十七日深夜,曲阜县医院妇产科。

那是个动乱的年代,医生、助产士早已不见人影,临产的我被交代给来实习的赤脚医生。

若干年后琢磨,我从工作的中国医学科学院名院名医身边离开,到县城找赤脚医生接生,是不是脑袋给驴踢了?就不怕出点意外?

知道后怕时,孙女已经上大学。

什么叫分娩阵痛?切实领教才知道。

撕心裂肺,愈演愈烈,昏天黑地,无法逃遁!

在妇产科病房,我妈一直用劲攥着我的手,一声声叮咛:“别叫!第一个孩子叫,以后,个个都叫!”

我想喊一声:“你走开!没有‘以后’!一个就受够了。”

没好意思说。怎么着也受过高等教育嘛。

“可以进产房了!”赤脚医生检查了一下,笑盈盈地说。

我妈继续紧拉我的手不放,好像她一撒手,我就从哪个门缝钻出去,不给她牛家生了。

赤脚医生有赤脚医生的好处,可以不按医院规矩办事。

模样不到二十岁的赤脚医生看着我们,笑了一笑,说:“大娘,你一块儿进来吧!”

倒好像哪个村的大嫂大妈约着一起锄地!

我继续忍受炼狱般苦难,她们却悠闲地聊起来。“大娘,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女孩都一样啊,快惺惺的就行!”

苦撑苦熬,已进入十月十八日子时。

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声!接着是……

“哎呀,是个小子!”一声情不自禁的狂喜呼喊。

“大娘,你还是盼孙子啊!”赤脚医生哈哈大笑。

我妈盼孙子,久矣。大儿媳生了个女孩,小儿媳也生了个女孩。她担心我也给她生个孙女。烧香拜菩萨求孙子,不知多少次了。嘴上不说,心理压力可够大的。害怕牛家无后。这事,我当时一无所知,是后来“家长”告诉我的。我们会说:这是老封建!可是对于一个乡居老太太,你能要求她觉悟高到哪里去!

赤脚医生把儿子抱给我看,明亮的大眼睛,眼窝像中东人那样深凹,长长的睫毛,活脱当年的“银娃娃”猫舅,长大了肯定像姥爷那张1950年国庆进京观礼照。

不是说月婴丑似驴?不是说月孩不睁眼?这小子怎么如此精神、如此俊美?我高兴得什么都忘了再问。

一系列问话,都是有了长孙的奶奶在说:

“你给俺孩子过秤,啥?七斤二两?”

“你得把胎盘给俺,俺自家埋了。”

“你管给俺孩子洗澡?不怕过了风?”

“你给俺搁婴儿室,不会跟别人家孩子混了?啥?手腕拴绳、捺脚丫?”

“啥时候抱出来让他妈妈给吃奶?”

…………

赤脚医生掌控下的年月,哪有什么接送产妇、推着走的病床?赤脚医生剪好脐带,包好婴儿,送进婴儿室后,回来问我:“现在能走了吧?”

“能。”我形神俱疲地说,“不能走也没人抬,没车推呀。”

瘦弱的老妈扶着我,我重重地倚在她身上,一步挪两寸,蹭回病房。好在不远,十几步路。我妈扶着我躺下,给我盖上被子。她自己端个小凳子,坐在床边,仍然抓着我的手。我有气无力地看她一眼,我妈一脸的疼惜。

我身心俱颓地睡去,大约睡了几个小时,睁开眼一看,我妈趴在我床边的被子旁,似乎也睡着了。我刚一动,她“拨楞”一下子,醒过来。“他妈妈,你凑啥(干什么)?”

从儿子出生那一刻起,我有了新称呼“他妈妈”。

一叫就是三十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