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瘦骨写空山:金农画的金石气(文人画的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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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玩金石

金农毕生有金石之好,他的好友杭世骏说:“寿门先生嗜奇好古,收储金石之文,不下千种,足迹半天下,诗格高简。”[1]他的书法有浓厚的金石气,他的画也有金石的味道。秦祖永说:“金寿门农,襟怀高旷,目空古人,展其遗墨,另有一种奇古之气出人意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2]他认为冬心之高古气,纯从汉魏金石中来。金石气是理解金农的艺术不可忽视的角度。

金农绘画中对永恒感的追求,就与金石气有密切的关系。金石气,有两个重要特点:一是历时久远,二是它的恒定性。金农在把玩金石中,来观照生命的永恒,也将这气息带到绘画中,他绘画之“不谢之花”,与金石气深具联系。

(一)“吉金”:与永恒对话

金农有一号“吉金”[3],上古时钟鼎彝器,因为一般用为祭礼,又称吉金。金农常用“金吉金”的画款表现他的金石之好。他一生爱石如命,世传他的一方砚台,上有砚铭:“宝如球璧,护如头目脑髓。”金石对金农来说,就是他的生命。他的艺术,也包括他的绘画,都沾染了浓厚的金石色彩。(图4)

在中国经学和语言文字研究中有一专门学问“金石学”,在中国艺术史研究中亦有一个关于“金石气”的专门问题。金,一般指材料为青铜器的古代文物,包括上古青铜礼器及其铭文、青铜雕刻、兵器、符玺等。石,主要指石质的文物,包括各种碑刻文字及图案,如墓碑、摩崖石刻、各种以石为材料的造像(如佛教寺院的经幢)等。金石的存在为考镜古代文化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角度。金石学对艺术领域的影响也十分突出,如我们说六朝以前的书法,其实基本都在金石中。金石学的发达影响了中国艺术的气质,如中国艺术特别重视“金石气”“金石味”,重视古拙苍莽的格调。金石学还影响了中国人的审美生活,中国艺术中一些观念的形成与金石的流布有关,如中国艺术推重的历史感,便与金石学有极为密切的关系。

图4 金农 梅花册十二开 纸本设色 26.1cm×30.6cm 1760年 故宫博物院藏

清代是传统金石学继宋代之后发展的又一高潮。清康熙前中期,金石的发现愈加频繁,对“金石气”的迷恋不仅限于书学,在绘画等其他领域也渐渐弥散开来。我在研究石涛时,曾注意到1700年前后,石涛与金石学者王煐(1651—1726)、陈鹏年(1663—1723)等发掘《瘗鹤铭》的故事。石涛1702年作《焦麓剔铭图》,记录他与友人多次在焦山江边发掘此大字碑刻的过程,朱彝尊、王士祯、曹寅等朝中名流皆题此图,一时引为盛事。1713年,陈鹏年在京口建碑亭奉之。他们所注意的是碑刻中所具有的不同凡响的艺术魅力,而石涛晚年的艺术变法就与碑学密切相关。在程邃、郑簠、八大山人、石涛等的影响下,至雍正、乾隆年间,江南文人碑刻收藏蔚然成风,像金农、郑板桥等人的书画,其实就是在金石的影响下取得突出成就的。金农说:“耻向书家作奴婢,华山片石是吾师。”[4]这影响了他一生的艺术趣味。

金农生活在金石学发达的时代,他精鉴赏,好古雅,在书画之外又精于篆刻,深刻浸染了明代中期以来文人篆刻的思想。金农与西泠八家之首丁敬有极深的情谊,又多识于古文奇字,一生游历于三代秦汉之间的钟鼎彝器碑刻,明中期以来文人所喜欢的物品,如碑版、砚台、奇石、青铜古玩等等,他无一不精。他的“百二砚田富翁”“吉金”等号就是他的金石生涯的印迹。

金农玩金石,研究金石,不仅成为当时有名望的金石学者,他的精神世界也随之浮沉。他是一位具有独创性的艺术家,并不像有些古玩行家、博物里手,流连于物,也沉溺于物,他玩物而不为物所玩,重物又超然于物。

冬心先生喜欢珍贵的古物,为其中所包含的内在精神所着迷。如他一生留下大量的砚铭,这些砚铭记载着他对古砚品质的鉴赏,体现出他独特的人生哲学。[5]

砚铭,或称研铭,是一种在砚台上镌刻的文字,它的形式有些像印款,刻在印石或砚石的背面或侧面。但砚铭与印款又有不同,后者主要是记录刻一枚印章的时间、地点、因缘等,有的补充说明印文的内容,如蒋仁著名的“真水无香”印的印款,就是说明那次大雪后刻这枚印的场景和境界,对理解这枚印非常有帮助。砚铭虽然在位置上与印款相似,功能却与印款有很大不同,倒是与印文本身相似。其内容主要是根据一方砚台的特点,如其形象、纹理等,延展开来说自己的人生体会,表达生命的颖悟和智慧。石的品鉴和生命智慧的传达融为一体。

世传金农《行书砚铭册》(图5),是一件极为珍贵的书法作品,其中录有他诸多题砚文字。如《巾箱砚铭》云:“头上葛巾已漉酒,箱中剩有砚相守。日日狂吟杯在手,杯干作书瘦蛟走,不识字人曾见否?”其中展现的思想简直有《二十四诗品》“沉着”一品之风味:“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二者意思有某种相通处。

金农曾得一砚,白纹若带,裹于石上,他谓之为腰带,为之作《腰带砚铭》:“萝带山人,韦带隐人,噫!吾不知世上有玉带之贵人。”韦带,《汉书·贾山传》云:“布衣韦带之士,修身于内,成名于外。”韦带,指平民所系没有文饰的皮带。金农由一种似于腰带的形象,发为自己的思考,表现自己脱略世俗的情怀。他有一印似门,遂作《写周易砚铭》:“蛊履之节,君子是敦。一卷《周易》,垂帘阖门。”此在说《周易》“卑以自牧”的思想。

我们还可从两幅有关金农的画像——一是他的弟子罗聘为他画的《冬心先生像》(图6),一是他的一幅自画像(图7)中,略窥其金石之好中藏有的特别气质。

罗聘《冬心先生像》现藏于浙江省博物馆,是金农像的传神之作。金农长须飘然,穿着出家人的黑色长衫,坐在黝黑奇崛的石头上,神情专注地辨认着一块书板上的古文奇字。几乎全白的胡须与黑色的衣服、石头形成鲜明对比,略带夸张的专注神情给画面带来了轻松幽默的气氛。画像形象地描绘出金农的金石之好,同时也画出了金农超然世表的个性,他似乎不是在辨识其中的文字,而是在与永恒对话。

图5 金农 行书砚铭册 纸本

24.5cm×13.7cm 1730年 广东省博物馆藏

图6 罗聘 冬心先生像 纸本设色 113.7cm×59.3cm 创作年代不详 浙江省博物馆藏

图7 金农 自画像 纸本墨笔 131.3cm×59.1cm 1759年 故宫博物院藏

金农七十三时自写小像寄给时居杭州的挚友丁敬,跋中云:“余因用水墨白描法自为写三朝老民七十三岁像,衣纹面相作一笔画。”他又另题此像说:“予今年七十三岁矣,顾影多慨然之思,因亦自写寿道士小像于尺幅中,笔意疏简,勿饰丹青,枯藤一枝,不失白头老夫故态也。”(《冬心先生自写真题记》)“老夫故态”,不光表现他年龄的衰老,也是时历多艰后对生命的感知,他的眼光已经越出葱葱翠翠的“丹青”世态,进入不变的“故态”中。这幅自画像颇像今天流行的装置艺术,磊磊落落,如累砖块,充满神秘古文奇字的题识,似乎构成了一幕永恒之墙,而一飘然长须的老者,把瘦筇,拾细步,正向其淡定地走去……

这两幅画像所显示的金农意态,简直可以说是仿若羲皇上人,其中所透露的,就是金农对时间表相背后的真实的关注。金农有砚铭说:“坐对常想百年前,百年前头谁识得。”(《冬心先生画竹题记》)他摩挲奇石、玩赏古砚,正如古人所说的“千秋如对”。眼前此物曾为何人所有,从何而来,它就立在我的面前,对之如在与一个亘古的对象对话。金农的金石之好,使他常常像进入一个时间隧道,与眼前的石对话,与千年的人对话。金石之好,使他超然于时间,从时间背后来看人生。

古人有“坐石上,说因果”的说法,意思是通过石头来看人生。金石者,永恒之物也;人生者,须臾之旅也。人面对从莽莽远古传来的金石,就像一片随意飘落的叶子之于浩浩山林。苏轼诗云:“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迁灭之中,有不迁之理;无常之中,有恒常之道。金农将金石因缘,化为他在艺术中追求永恒和不朽的力量。

金农与朋友之间相与酬酢,对此永恒感也有认识。诗人厉鹗说:“吾友金冬心处士最工八分,得汉人笔法,方子曾求其书《孝经》上石,以垂永久。用暴秦之遗文,刊素王之圣典,方子真知所从事,而卫道之心至深且切也夫。”[6]世界中的一切看起来都在变,但又可以说没有变,青山不老,绿水长流,秋来万物萧瑟,春来草自青青,它们都变了吗?艺术家更愿意在这种“错觉”甚或是幻觉中,赢取心灵的安静。摩挲旧迹叹己生,目对残碑又夕阳,是惆怅,也是安慰。

浙江省博物馆藏其梅花图册(图8),有一页画落梅,画面很简单,画一老树根,粗大,不知多少年许,又在地上若隐若现的怪石旁画落梅数朵,以苍莽之楷隶体书七个大字“手捧银查唱落梅”,款“金二十六郎”。梅花且开且落,生命顿生顿灭,捧着满手的银圆,唱着梅花纷纷飘落的歌,叹惋之情宛然自在。但金农在这里表现的不是生命的脆弱,而是由中转出的一种永恒的生命之歌。花开花落乃凡常之事,囿于此,只有无谓的哀叹;超于此,则得永恒的宁定。就像那段老梅树根,千百年来,就是这样开开落落,他从中悟出一种生命颖脱的智慧。

(二)昔耶居士:回望历史

金农有一号叫“昔耶居士”,它在金农思想中有重要意义。故宫博物院藏金农《昔年曾见图》,是一套册页(图9)中的一幅。该图左侧画一女子,高髻丽衣,手中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坐在大树下,目对远山。图上题有四个大字“昔年曾见”,小字款云:“金老丁晚年自号也。”钤“金老丁”阳文印。这幅画似有怀念自己亡故的妻子和不幸去世的女儿的意思,昔年曾见,如今不见,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如山前的云烟飘渺,无影无踪,充满了“未知亭中窥人明月,比旧如何”的叹息。从画面题识语看,所谓“晚年自号”,应该就是指“昔耶居士”的号。

“昔耶”,显然有追忆、眷恋过去的意思。感叹似水流年带走多少美好的东西,是金农艺术的突出特点,他的艺术总是带着淡淡的忧伤。金农的《屐研铭》说得好:“莫笑老而无齿,曾行万里之路。蹇兮蹇兮,何伤乎迟暮!”他的作品所体现的美人迟暮的深沉历史感,就建立在人生之“屐”上。

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藏金农《杂画册》(图10),其中有一幅画荷花盛开之状。题云:“红藕花中泊伎船,唐白太傅为杭州刺史西湖游宴之诗也。余本杭人,客居邗上,每逢六月,辄想故乡绿波菡萏之盛,今画此幅,以遣老怀。舟中虽无所有,而衣香鬓影,仿佛在眉睫间,如闻管弦之音,不绝于耳也。”此册中的其他几幅作品也带有追忆色彩。

图8 金农 梅花册十二开 纸本墨笔

23.4cm×26.7cm 1754年 浙江省博物馆藏

图9 金农 人物山水册十二开 纸本设色

24.3cm×31cm 1759年 故宫博物院藏

图10 金农 杂画册 纸本设色

24cm×31.5cm 1759年 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藏

追忆,是对自己过往经历的回望,但金农艺术的回望意识有比这更宽广的领域,他常常通过回望历史的纵深来看生命的价值。金农有一幅画画芭蕉和一枝灿烂的花束,有诗说:“晨起浥花上露,写此凉阶小品,正绿窗人睡,晓梦如尘,未曾醒却时也。”[7]生命如朝露,倏生倏灭,但梦中人瞑然无觉。灿烂的笔意中,藏着一种生命哀怜。

我很喜欢金农的一幅作品,以白描法,画一枝荷花横出,别无其他。上题有一诗:“白板小桥通碧塘,无阑无槛镜中央。野香留客晚还立,三十六鸥世界凉。”款“曲江外史画诗书”。这个落款很奇特,提醒人,他这里不仅有图像,还有诗、书法,有书法与荷花所组成的特有空间。“三十六鸥世界凉”,带有一种对人生的叹惋之情。(图11)

金农之艺术在时间的超越中,强化现实的遁逃感。

在“昔耶居士”这个号中,所突出的是“昔”与“今”的相对。人必然生活在“今”的世界中,人的种种痛苦和局限,其实都是由“今”所造成的。“今”给你束缚,刺激你的欲望,使你有种种不平,生种种绝望。金农的艺术,从根本上看,就是从“今”中逃遁的艺术。他有题梅诗道:“花枝如雪客郎当,岂是歌场共酒场。一事与人全不合,新年仍着旧衣裳。”“新年仍着旧衣裳”,他的思虑只在“旧”中。

图11 金农 杂画册之四 绢本墨笔

35cm×23.5cm 1758年 湖北省博物馆藏

金农的艺术念念在不作“今人”之想。罗聘那幅金农画像中,金农凛然不可犯之态,表现出金农不肯向葱和蒜、向世俗低头的精神追求。金农题画竹语道:“一枝一叶,盖不假何郎之粉、萧娘之黛,作入时面目也。”又有题画竹诗写道:“明岁满林笋更稠,百千万竿青不休。好似老夫多倔强,雪深一丈肯低头。”《冬心先生画梅题记》中有这样的话:“寒葩冻萼,不知有世上人。”都是在强调与俗世的疏离。

这独立不羁的精神,是金农绘画的重要主题。他有一幅画,画一枝梅花,上有“昔耶居士”,别无其他题识。此四个字似是为这枝梅花作解语,说的是一枝不变的寒梅;又在为“昔耶居士”作注解,言其高出世表的精神。他题画竹说:

世无文殊,谁能见赏?香温茶熟时,只好自看也。

先民有言曰:“同能不如独诣。”又曰:“众毁不如独赏。”独诣可求于己,独赏罕逢其人,予于画竹亦然。不趋时流,不干名誉,丛篁一枝,出之灵府,清风满林,惟许白练雀飞来相对也。

茫茫宇宙,何处投人?一字之褒,难逢雅赏,其他可以取譬而不为也。

不是独赏,而是独立,独立真实的生命是他追求的目标。

金农对永恒感的追求中,还包含着生命安顿的思想。

金农要做“昔耶居士”,不仅在于执拗地回望,还在于通过古与今的流连,寻觅精神的歇脚地,到不变的世界寻找支撑生命的力量。金农的画有一重要主题,就是解脱有生之苦。他曾画一很怪的竹子,题道:“纯用焦墨,长竿大叶,叶叶皆乱。有客过而诧曰:‘此嬴秦战场中折刀头也,得毋鬼国铁为硬笔耶?吾为先生聚鬼国铁于九州,铸万古愁何如?’”聚鬼国冷铁,化万古清愁,他用冰冷的竹子表达的是这样的思想。金农还画有一种憔悴竹,说:“予画此幅墨竹,无萧洒之姿,有憔悴之状……人之相遭故然相同,物因以随之,可怪也哉。”他不画潇洒竹,而画憔悴竹,无非是要呈现人在“今”世之苦。

冬心先生有一幅《放鱼图》(图12),画芦苇一丛,一人垂钓江上,远山如黛。有题云:“此乡一望青菰蒲,烟漠漠兮云疏疏。先生之宅临水居,有时垂钓千百鱼,不惧不怖鱼自如。高人轻利岂在得,赦尔三十六鳞游江湖。游江湖,翻踟蹰,却畏四面飞鹈鹕。”江湖险恶,他要躲到永恒的港湾中去,在“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世界中将息生命。

图12 金农 杂画册之十一 19cm×27cm 1759年 沈阳故宫博物院藏

注释

[1]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卷二十五,道光十年(1830)刻本。

[2]秦祖永《桐阴论画》下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9页。

[3]金农又号金吉金、苏伐罗吉苏伐罗,佛家经典中“苏伐罗”就是汉文“金”的意思,“苏伐罗吉苏伐罗”的意思就是金吉金。

[4]金农《冬心先生续集》上卷,清平江贝氏千墨庵钞本。

[5]《冬心先生杂著》录有《冬心斋研铭》一卷,前有冬心于雍正十一年(1733)所作之序。黄裳《清代版刻一隅》曾言及,极赞其刊刻版本之精,认为流传“稀若星凤”。《西泠五布衣遗著》卷三也收录金农《冬心先生杂著》之《研铭》,并有陈曼生之序言,称其“无一凡近语”。2009年北京德宝夏拍出现了这件作品。

[6]厉鹗《方君任隶八分辨序》,《樊榭山房文集》卷二,《四部丛刊》本。

[7]黄宾虹、邓实编《美术丛书》三集第一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