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瘦骨写空山:金农画的金石气(文人画的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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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金农[1]有“丹青不知老将至”印章,并题有印款,透露出一些值得重视的思想:

既去仍来,觉年华之多事;有书有画,方岁月之无虚。则是天能不老,地必无忧。曾何顷刻之离,竟何桑榆之态。惟此丹青挽回造化,动笔则青山如笑,写意则秋月堪夸;片笺寸楮,有长春之草;临池染翰,多不谢之花。以此自娱,不知老之将至也。[2]

这里所说的“长春之草”“不谢之花”,在金农一生的艺术中很具象征意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金农的艺术就是他的“不谢之花”,花开花落的事实不是他关注的中心,而永不凋谢,像金石一样永恒存在的对象,才是他追求的。大地上天天都在上演着花开花落的戏,而他心里只专心云卷云舒的恒常之道。绘画,在金农这里,只是他思考生命价值的一种途径。

“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是康熙到乾隆时期的一位特立独行的艺术家。他的艺术生涯异常丰富,甚至可以说有些繁杂,他在诗、书、画、印等方面都有贡献,也是当时很有影响的收藏家、鉴赏家。金农一生心力并不主要在绘画领域,像徐青藤一样,他开始作画时间较晚,在绘画领域并没有特别专长的类型,喜欢画的题材有花鸟、道佛、鞍马等,并间有山水小品之作。从绘画成就来说,他的每一种形式似乎都没有臻于最高水平。如其山水不敌石涛,人物难与老莲、丁云鹏等大师相比,即如他最擅长的梅花,似乎也不在他的好友汪士慎之上。他的人物、鞍马等在造型上有明显的缺陷,与擅长人物的唐寅、擅长鞍马的赵子昂相比,有相当的距离。按照今天艺术史的一些观念,他很多作品中所体现出的“绘画性”并不强。

但就是这样一位艺术家,在中国艺术史上却享有赫赫高名,他被推为“扬州八怪”之冠,有的人甚至认为,他是传统中国的最后一位真正的文人画家。时至今日,与很多艺术界朋友说起金农,还是有无限的景仰和歆慕,可见他的艺术在今天仍然有很大的影响。

为什么会出现如此情况?这与金农身上独特的艺术气质有关,与他绘画中所葆有的那种充沛的创造力有关,更与他绘画中显露的独特人生智慧有关。正像“西泠八家”之一的陈曼生所说:“冬心先生以诗画名一世,皆于古人规模意象之外,别出一奇,胜情高致。”[3]

如金农有一幅画,画菖蒲,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图1)一个破盆,一团绿植。但却有题诗:“石女嫁得蒲家郎,朝朝饮水还休粮。曾享尧年千万寿,一生绿发无秋霜。”[4]他画的是一种永恒的绿,永远的生命,永世的相守。这样的题跋给人奇警的感觉,与其说是作画,倒不如说以简单的图像来敷衍自己的人生哲学。

金农的眼光所流连的这普通的物,却是传统文人的至爱。自唐宋开始,石上种菖蒲,盆中蓄清泉,石、菖蒲、清泉相合,所谓“白石清泉一家法”,走出溪头水畔,成为文人案中的清玩。它几乎如陶渊明的无弦琴、白居易的素屏和苏轼的白纸一样,书写着文人艺术的精神底色。没有娇艳的美色和尊贵的名声,所需要的只是清清的水,相伴的只有白色碎石,所谓“石女嫁得蒲家郎”,如世间贫寒人家的夫妻,清泉白石成因缘,残盆微草相伴生,有绵长的祈望——试问世间谁没有岁月静好、百年好合的梦想呢?就像一首石菖蒲诗所说:“香绿茸茸一寸根,清泉白石共寒温。道人好事能分我,留取斓斑旧藓痕。”[5]一寸根,一份情,一种绵延的念想,一缕永葆清洁朴实本心的信念,随着菖蒲绿意在成长。一丛无名的微物,寄托着艺术家对生命价值的驰思。

图1 金农 杂画册之一

金农这平凡的菖蒲,画的就是这样质朴中见真性的精神。另见其一幅菖蒲画(图2),其中有题诗云:“此生不爱结新婚,乱发蓬头老瓦盆。莫道无人充供养,眼前香草是儿孙。”白石清泉中的一丛绿色,几乎成为他的至高理想世界。

金农地位的突出,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文人画传统中一些关键性因素:文人画不是涂抹形式之地,而是呈现生命智慧之所,文人画所重视的是给人以生命智慧的启发。潘诺夫斯基说,作为人文科学的艺术存在的重要理由,就是超越现在,发现存在背后的真实,予人以智慧的启发。[6]金农的绘画正是在这一点上显示出他的优长。

图2 金农 花卉册十二开之十 纸本墨笔

23.8cm×33.3cm 1754年 浙江省博物馆藏

生命智慧,是金农之绘画艺术具有长久生命力的基点。这里试图通过“金石气”这一角度,来讨论他关于绘画真性的独特见解。(图3)

图3 金农 杂画册十二开 绢本墨笔 35.5cm×23.9cm 1754年 辽宁省博物馆藏

注释

[1]金农(1687—1763),字寿门、吉金,号冬心、稽留山民、曲江外史等。一生布衣,杭州人,晚居扬州。工书善画,尤精于古物鉴赏。与郑板桥、汪士慎、高翔等并称为“扬州八怪”。

[2]黄宾虹、邓实编《美术丛书》二集第三辑。

[3]《冬心先生杂著》引言,见《西泠五布衣遗著》,丁氏当归草堂本。

[4]金农《杂画册》,今藏湖北省博物馆,其中一开亦题此诗。见《扬州画派书画全集·金农》上卷,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96年,第118图。

[5]饶节《乞石菖蒲》,陈思编《两宋名贤小集》卷一百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潘诺夫斯基《造型艺术的意义》之导言《谈艺术史为一门人文学科》,李元春译,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