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节、帝国劳动歌谣、殖民地流行歌曲
——以明信片和流行歌曲《鸭绿江节》为中心
崔贤植(韩国仁荷大学)
1.鸭绿江节,从日本的“鸭绿江节”到朝鲜的“鸭绿江节”
若是要选20世纪二三十年代日本国内、殖民地朝鲜、伪满洲国一带最具人气的流行歌曲,《鸭绿江节》必不可少。以悲凉色彩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鸭绿江节》是一首流行歌曲,亦是一曲新民谣。曲中歌唱了木排工在长白山一带砍伐木材、扎成木排运输到朝鲜新义州和“满洲”安东(今丹东)经受的巨大痛苦和暂时的欢愉,以及等待他们的家人、恋人、妓女、艺伎的焦急心情。这首歌不仅在木排工之间传唱,而且也为朝鲜、“满洲”、日本一般民众广泛传唱,朝鲜人和日本人的如下言论便明确证实了这一点。
图1 鸭绿江节乐谱
1)日本歌曲“枯芒草(枯れ薄)”和“笼中鸟(籠の鳥)”曾相当受欢迎,但最近“平安节”和“Niniwa节”颇为流行,其中一首名为《鸭绿江节》的歌曲更是盛行。这首歌曲描写了对朝鲜和“满洲”满怀抱负的日本人之心情,由朝鲜艺伎演唱给朝鲜客人听。
2)它(朝鲜新出的名作——引用者)就是要在这里介绍的《鸭绿江节》。这首歌现在流行于朝鲜各地,烟花柳巷自无需多言,绅士、官员、商人、僧侣、婢女所有人都在哼唱。不仅在朝鲜的各个城市和港口,最近还传播到了内地,在长崎、福冈、博多乃至神户、大阪都广为传唱。另外,还传到了遥远的东京,据说已经收录进留声机(唱片——引用者)里了。
上述言论是否属实,通过当时大众媒体对《鸭绿江节》的反应和传播情况便足以了解。例如,在朝鲜和日本发行的十余种唱片,宣传该曲的唱片公司的各种广告,“朝鲜山林会”将《鸭绿江节》收录为山林歌,入选颇具人气的广播名曲,以此改编的电影《国境之歌》等,均与其相关。正如“山林歌”的征集和传播所示,《鸭绿江节》“极为盛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日本帝国主义及其山林政策。但决定性因素是因为歌词字里行间都满含着长白山和鸭绿江间的自然、季节的变化,木排工和妻子、艺伎和妓女间的爱情与离别,以及异乡生活的孤独和艰辛劳动的苦痛,强烈地引起了对这种生活并不陌生的朝鲜、“满洲”、日本听众的共鸣和同情。举个具体的例子,首先来看一张类似《鸭绿江节》的明信片《国境长白节》。
图2 国境长白节
流水 流过二百里
这里是都会 新义州
啊!在旋转的铁桥间 真帆片帆
——《国境长白节》全文
日本帝国引以为荣的新技术成果“鸭绿江铁桥”以十字形展开,大大小小的中国帆船从铁桥间通过,同时还有流向朝鲜和中国两岸的木排。直接、间接经历过此景的人,看着明信片中描绘的美丽浪漫风景,可以充分感受到日本的先进和异国情调。但即便如此,长白山、鸭绿江一带神秘的自然风光和新鸭绿江铁桥也难以完全掩盖伐木和木排上缠绕着的殖民现实。可是当这些瞬间借助照片和图画、诗和歌曲,被替换为痛苦的哀愁和伤感之情时,一种在帝国和殖民地备受追捧的、奇特的“文化现象”形成了。
如果将这一奇特的“文化现象”的理念和实际与日本的侵略欲望和殖民地现实进行对比,会形成怎样的格局呢?如果倾听两者的声音,日本的欲望是通过“丰饶又闪耀的力量”,将殖民地的野蛮和黑暗照亮的装置,而殖民地现实则是在“文明的光辉”掩盖下的帝国主义暴力和压迫的证据,二者对立。
长白山麓 老虎咆哮 青天白日也漆黑一片的森林
朝鲜第一大名鼎鼎的财源
鸭绿江奔涌不息 流淌过满鲜国境两百里
营林署背负着开拓森林财源的使命
5月中旬冰雪消融 花开的今日迎来了首个木排
上天垂佑 大地微笑 人们安宁
——《放排仪式之歌》全文
这是每年开始伐木和运输木排时唱的官方纪念歌之一。因此,比起个人的私人感情,这首歌全面凸显的是日本帝国主义的欲望,例如“开拓森林财源”及帝国的繁荣,及对殖民地实施有效统治的期望。如此一来,对于那些把“帝国理念”和天皇的“忠诚臣民”扎根于心底的日本商家和木排工而言,为了帝国的扩张和胜利,底层人民暴露在死亡和事故面前的惨淡人生,则变成了让人甘心忍受、不过“如此”的境遇而已。
九曲羊肠 水国险路间
九死一生的木排工生活
怨恨和眼泪交织的叹息是东南风吗?
激流!险山!危险的“鲻鱼台”
——连载新闻《水国纪行(3)》的标题
与此相比,对于朝鲜和中国的木排工来说,在险峻陡峭的长白山鸭绿江一带伐木和运输木排时稍有不慎就会丢掉性命,时不时会变成悲剧。例如,新闻报道中多次出现的“鲻鱼台”,以“鸭绿江放排最危险之地”,“每年都有很多木排工死于此地”而闻名。人们在“鲻鱼台”岩石上方修建了“祈生堂”,诚心祈求“水神保佑中国、朝鲜木排工一路平安”,此地何等险峻可见一斑。再加上“洪水”泛滥和“匪徒”的袭击使木排工时常陷入恐惧和惊骇,本就无法避免的死亡和事故也更近一步。正因为此,木排工和家人的“怨恨和眼泪交织的叹息”只能被解读为其内心充斥着的悲哀和挫折感。
图3 鸭绿江木排运输(日式)
图4 鸭绿江木排运输(中式)
帝国主义日本和殖民地朝鲜在长白山鸭绿江一带的伐木和木排作业方面有着截然不同的声音,笔者首先谈及这一点是有缘由的。因为若未实际感受或亲身经历过伐木及木排现场,仅重复被静心欣赏的视角所束缚的《鸭绿江节》,不经意间可能会忽视风景和抒情背后隐藏的帝国暴力及其压迫的视角,被其殖民主义观念和意识、形象和想象力所迷惑。
这一过程稍不留神就会陷入文化帝国主义,有可能会是将“日式之物”视为殖民地朝鲜的声音和经历过的殖民化的再现和重复。在看到日本帝国主义创作的《鸭绿江节》在其殖民地朝鲜“极为盛行”之后,有热血记者批判其为“怪象中之怪象”。正如这些预感和冷笑一样,在当今,只铭记浪漫美感的《鸭绿江节》的这种态度,有可能会再次将日本帝国主义歪曲为象征东亚的主体,将朝鲜和“满洲”视为屈从隶属的他者,这种危险的可能性并非没有。按照他们的话来说,在朝鲜本土所创作的与“鸭绿江”相关的流行歌曲和抗日歌曲的相关介绍和解释受到重视,其程度并不亚于帝国主义明信片《鸭绿江节》和唱片,其原因便在于此。在此,笔者意欲再次倾听、解读被《鸭绿江节》所掩盖的,难以言状、无可奈何的殖民地朝鲜人民所特有的各种声音和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