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风云三十年4:新兴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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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远交近攻,秦国的新国策

周赧王四十四年,也就是秦王嬴则在位第三十六年的秋天,秦王发布了两条有趣的诏命:一是将被秦军夺取的刚、寿两城赐与穰侯魏冉;二是任命士人张禄为中大夫,赐采邑两百户。

得了刚、寿两城,魏冉喜不自禁。至于张禄,魏冉根本不知道此人是谁,自然也就未加留意。

得到两城后过了十几天,秦王招魏冉入宫议事。魏冉早早进宫,却见大殿上已先有一个臣子在座。见魏冉来了,秦王比平时显得更加热情,让魏冉在自己身边坐了,笑容可掬地问:“久未见穰侯了,一向可好?”又指着先到之人说,“这是寡人新任命的中大夫张禄,在宫里掌管诏命手敕。”

听说殿上这人是个新任命的中大夫,魏冉根本没在意,只把这个“张禄”略扫了一眼,见此人皮焦骨瘦,相貌奇丑,笑容怪异,看着让人不舒服,也懒得多看。随口说:“大夫以后要多为秦国献策才好。”

范睢急忙凑近前来冲魏冉行礼,仰起脸冲着秦王,两只眼睛却看着魏冉,笑着说:“下臣在魏国时早听说大王英明,穰侯睿智,十余年间破齐克楚,击魏伏韩,败赵国于光狼,灭义渠于北地,成就了秦国的滔滔大势。在穰侯面前下臣既是晚辈又是学生,敬畏犹恐不及,但求受教,岂敢妄言?”说着冲魏冉和秦王各行一礼。

自从收了这个“张禄”,嬴则已经学会了“将欲废之必故兴之”的道理,当然明白范睢话里的意思,立刻顺着范睢的话头指着魏冉高声道:“张禄大夫说得好!秦国能有今日,穰侯居功至伟,不敬穰侯者,就是不敬寡人!”

世上善于奉迎的人极多,但像范睢这样先说服一国之君,然后拉着君王一起去奉承权臣的,还真少见。

魏冉是个有雄才大略的枭雄,本来不易瞒哄,却被这对君臣一吹一拍,脑子也糊涂起来,一脸憨笑对范睢说:“大夫太客气了,你我一殿为臣,不分彼此,朝堂上议论国事,更该畅所欲言,大夫有话不妨直言。”

虽有魏冉一再鼓励,范睢仍然显得谦逊至极,又向魏冉行了一礼,客客气气地说:“敢问穰侯,秦国击破诸强,威加海内,是否已到吞并列国一统天下的时机了?”

在这上头魏冉也不愿意把话说满,转对秦王含糊应道:“大王也该算计这件大事了。”

嬴则并未答话,范睢却追问一句:“穰侯觉得兼并六国当从何处下手?”

魏冉略想了想:“要灭六国,当先灭韩,再灭魏,次灭赵、燕,既而伐楚,最后灭齐。”

魏冉说的正是秦国统一天下的大政方针,条理分明,丝丝入扣,范睢拊掌叹道:“穰侯说得好。翦灭列国正该依此顺序。臣虽然愚钝,也常在心里算计此事,却只想出一条策略,不知可否向穰侯讨教一二。”

谦逊的人让人喜欢,可像范睢这么个谦逊法,却让魏冉着实有些吃不消,摆手道:“大夫太客气了,有话直言,不必拘泥。”

眼看魏冉再也没有戒心,范睢才把自己要说的话说了出来:“秦国统一天下,既要讲究灭国的先后,还需有一条策略,臣想出四个字来,叫做‘远交近攻’。数年之内先伐灭韩国,吞并周王室,既尔灭魏。至于齐楚两国,离秦国远,大王应当遣使与之结好,同时暗中用计使齐、楚互相争斗,各自削弱,当秦国灭韩、魏、赵、燕之时,齐、楚不能掣肘。等中原四国尽被秦国所灭,再集中力量消灭楚、齐,不知穰侯以为如何?”

范睢提出的“远交近攻”策略,用兵马兼并韩、魏,以外交分化齐、楚,这个策略与魏冉所言完全契合,手段颇为高明,魏冉略一沉吟,已经暗暗点头:“言之有理,大夫以为秦国该如何分化齐、楚,使之互斗?”

“齐国与燕国有世仇,日夜谋划报复,大王何不派一介之使赴临淄,表明秦国愿与齐国结好,支持齐王伐燕,有了秦国的支持,齐王就会下伐燕的决心。而魏国自华阳战败国力大损,被山东列国轻视,一直想打个胜仗重振声威,只要齐国有求,魏国必然与齐国连手攻燕。燕国在齐国大败之后国力尚未恢复,被魏、齐攻打必然吃紧,就会向楚国求援,楚国自被秦军打败之后损失了一半国土,正想在东方扩地恢复元气,就会趁魏、齐大军北上之际从背后偷袭,掠取魏国和齐国的土地,魏、齐、楚、燕四国必然混战起来,秦国乘机灭韩就易如反掌了。”说到这里故意拱起手来问魏冉,“穰侯觉得此计可行吗?”

范睢的主张确有过人之处,魏冉又问:“大夫刚才说要助齐伐燕,不知秦国该派多少兵力助齐?”

范睢嘿嘿一笑:“当然是一个兵也不派。”

秦国只是空口说白话,挑动齐、楚、魏、燕混战,却一兵一卒也不派,这个点子实在是好,魏冉不由得暗暗点头。范睢略停了停又说,“要想挑起齐、楚之争,秦国不但要鼓励齐国伐燕,也须派使臣向楚国示好。”

范睢这么一说魏冉倒有些糊涂了:“难道秦国还要劝楚王伐燕吗?”

范睢笑道:“使臣赴楚只谈两国盟好,出兵伐燕之事,自然只字不提。”

范睢在齐、楚两国之间耍了一个两面手法,挑齐伐燕,挑楚伐齐,一阴一阳,一明一暗,确实厉害得很。魏冉是个谋略深长的人,略一沉吟已经明白了范睢之意,不禁赞道:“大夫的主意果然高明。”

不但魏冉,范睢的高论也令秦王暗中赞叹。现在听得魏冉称赞范睢,秦王嬴则立刻高声笑道:“张禄大夫果然有本事,寡人以为‘远交近攻’四个字堪称国策,穰侯觉得呢?”

一听“国策”二字,魏冉暗吃一惊,顿时变了脸色。

“国策”二字岂是随便可用?因为国策一定,王廷中必须有人得宠,有人失宠。

自从秦王继位,魏冉主政,三十六年来秦国的国策一向都由魏冉和秦王共同制订。想不到凭空跳出这么一个中大夫来,随口说了“远交近攻”四个字,竟立刻被秦王奉为国策!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其实是对魏冉在秦国权威的挑战!

魏冉是个聪明人,本不容易上人家的圈套,可他在秦国掌权太久,从没有人敢面对面找他的麻烦,早前实在有些大意了,直到此时才有所觉察。立刻沉下脸来,硬梆梆地说:“大王,臣以为眼前应以‘击破天下列强,使秦国一家独大’作为秦国的国策,‘远交近攻’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秦王嬴则在位三十六年,秦国奉行的国策一向十分清晰。

秦王刚继位时,山东有齐国称霸,天南有楚国争雄,魏国、赵国都拥有强大的武力,而山东六国又实施“合纵”之策,所以那时秦国的国策是以“连横”破“合纵”。后来楚国被秦国坑害,齐国被五国伐破,六国合纵之势破了,秦国的国策也由“连横”变成了“击破列强,秦国独大”。最近二十年,穰侯魏冉就是奉行这样的国策,逐步击败齐、楚、魏三大强国,而魏冉也是因为主持国策,任用亲信,才掌握了如此巨大的权力,培植起如此庞大的势力。

如今天下七雄已经破了五国,只剩一个赵国了。但“击破列强,秦国独大”的国策毕竟还没有完全实现,秦王突然借范睢的口提出“远交近攻”的新国策来,这么做既打击了魏冉的威望,又变动了秦国的国本,不管于公于私,魏冉都觉得难以接受。

可惜,魏冉这个人太吃捧,一上来就中了范睢的计,顺着人家的话头儿说了半天,到底引出一条“国策”来,到这时候再来否认已经晚了。嬴则根本不理他,只问范睢:“大夫以为派何人出使齐国为好?”

这时的范睢也不再假装谦逊了,立刻拱手奏道:“上大夫任固是个辩才,大王可命任固出使齐国。中大夫苏涓可以到楚国出使。”

这时候范睢要怎样,秦王都会顺着他的意思,立刻点头道:“好,就命任固出使齐国,苏涓出使楚国,向两国示好。”说完才扭头问魏冉,“穰侯觉得如何?”

任固,苏涓,都是被魏冉冷落不用的臣子,范睢提出这两人出使,秦王又答应得如此爽快,魏冉终于明白,原来这个魏国来的丑鬼真是来找自己麻烦的!可事已至此,无可转圜,只能勉强说了句:“也好。”眯起眼睛盯着范睢,冷笑道:“张禄大夫了不起,日后我还要多听大夫的指教才是啊。”

范睢冲魏冉拱拱手,咧着一张没牙的瘪嘴笑道:“岂敢,岂敢。”

范睢本就是个天下罕有的谋士,魏国的那场惨祸更把复仇的恶毒注入了他的脏腑。今天的范睢已修炼成一条咬人不露齿的毒蛇,魏冉再聪明,也猜不到这个“张禄大夫”的险恶心机,更不会知道,那“远交近攻”四个字竟是范睢和秦王共同织就的一条绞索,已经牢牢套在他的脖子上,再也解不下来了。

议定国事后,秦王随即命上大夫任固出使齐国,中大夫苏涓出使楚国。

半月之后,上大夫任固到了临淄,告知齐王:秦王听说燕国公孙操弑君之事,大为恼怒,出于义愤,愿与齐国结盟,出兵帮助齐国讨伐燕国。得了这个消息,齐王十分高兴,急忙把相国田单找来商量。

对伐燕之事田单还是心存顾虑:“秦国虎狼之邦,秦王轻诺寡信,不可轻信。何况秦国和燕国相隔千里,却说什么‘出于义愤’要参与伐燕,臣以为此话实在不可信。”

对田单这份谨慎齐王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燕国是齐国的死敌,寡人昼夜思谋复仇大计,可相国在这上头却不尽心!早先寡人欲联络魏、赵、楚三国伐燕,相国就说军力不济,国库空虚,现在连秦王这样无信无义之人都激于义愤下了伐燕的决心,相国却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相国以为秦王闲来无事,派一介之使来消遣寡人吗?”

田单本就是个老实恭顺的人,听齐王话说得难听,心里有些慌了,不敢公然反对伐燕之事,只说:“若秦国真能出兵助王伐燕,当然是好事,可咱们还是要和魏国、楚国商量一下。”

齐王本就暴躁执拗,见田单说话这么不爽快,心里更不痛快了,干脆厉声说道:“燕国是齐人死仇,有秦、楚、魏三国兵马,齐国要伐燕,就算三国都不发兵,单凭齐国一国之力,也要与燕人血战一场!否则难消寡人心头之恨!”

齐王发了脾气,田单更不敢说话了。只得说:“既然大王决心已定,明天就遣使往魏、楚两国,商议伐燕之事。”

虽然田单勉强答应了伐燕之事,可他这个黏黏糊糊的态度还是让齐王不满,回到后宫就对君王后发起牢骚来了。

对相国田单,君王后一向就不满意。

君王后虽然是个女流之辈,却刚毅勇决,聪明过人。且君王后本是大夫太史敫之女,从小跟着父亲读了无数的史书,熟知古往今来政事兴革王朝更替的典故。齐国这个国家又与别国不同,先有田氏代齐,从姜氏手中夺了江山,后有田文吃里扒外,引五国伐齐,害死齐王,使齐国江山板荡霸业全失,身在齐国,君王后对于重臣弄权特别敏感。

如今相国田单被封为安平君,任相国,上将军,内执政事,外掌兵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齐国几百年来最大的一个权臣。倘若田单这个人骄横跋扈,任意弄权,君王后还有办法处置他,偏偏田单又是个恬淡朴素的人,处置国事虽然无功,却也无过,百姓拥戴,臣僚和睦,硬是找不到他一个过失。像这样的臣子,更让君王后感到不安。

现在听齐王报怨田单,君王后倒觉得是个机会,笑着说:“这江山社稷是大王一个人的,既然这么讨厌相国,把他撤换下来就是了。”

齐王也知道田单功大名重,撤换不得,听王后说得轻巧,就恶声恶气地说了句:“你懂什么,相国有功无过,岂能随意撤换?”

对齐王的脾气君王后浑不在意,又笑着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相国也是人,且身居相位,每天处置数不清的国事,怎么会没有过失?只要大王平时稍加留心,见了相国的过失就出来责备他,一次两次,责备多了,相国自然识趣,自己就回夜邑封地享福去了。”

君王后的主意甚好,齐王也把这些记在心里了,可王后说的是个水磨功夫,一时急不来,齐王就把这事放在一边,又把联络各国伐燕的话对王后说了。

在伐燕这件事上,君王后的态度倒和田单相似:“燕国僻居极北荒寒之地,齐国伐燕劳师以远,所得不多。而且齐国和赵国之间还卡着一个赵国,弄不好,伐燕的战果全被赵王夺去,齐国落不下什么好处。”

君王后这话齐王就不爱听了,斥了一句:“妇人之见!前次魏国发起诸国伐燕,只有赵国不肯出兵,这次伐燕赵国必然又不肯来,他们能分什么好处?”

“燕国有阳武要塞,齐军只怕不易得手。”

“此次伐燕共有齐、魏、秦、楚四国参与,一座阳武挡得住四国兵马?”

君王后略一沉吟,问齐王:“大王怎知秦、楚会参与伐燕?”

“楚王早就答应派兵马参与伐燕,现在秦国又派使臣到临淄专门与寡人商议伐燕之事,这难道还会有假!”

君王后冷笑一声:“楚国以言而无信闻名列国,秦国在言而无信这上头的本事比楚国又强十倍,大王相信秦、楚两国,只怕要吃亏的。”

君王后的睿智远胜齐王,可齐王的暴脾气远胜君王后,几句话听不顺耳立刻翻了脸,把几案一拍,起身就走了。

齐国使臣到楚国的时候,秦国使臣苏涓刚刚离开陈邑。

苏涓只是秦国一个中大夫,到楚国之后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只说秦国愿与楚国互换人质,结为盟邦,所说的都是些没用的虚话。楚王熊横、令尹庄辛都没把苏涓的话太当回事。

哪知刚刚送走苏涓,齐国使臣王孙贾到了陈邑,见了楚王张口就说:“大王安好!想必大王也听说燕国公孙操弑君作乱,谋害燕王的事吧?我王闻知逆贼谋反,义愤填膺,特命下臣来见大王,请大王与齐、魏、秦三国共发义兵讨伐逆贼,以安天理。”说完向楚王躬身而拜。

楚王熊横在位已经二十八年,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头脑已经不那么灵活了,可坐在楚王下手的令尹庄辛、左徒黄歇都是精明厉害的人物,立刻听出王孙贾话里有个至关重要的漏洞,黄歇忙问:“大夫的意思是说,魏国和秦国已经答应出兵伐燕了?”

楚国和燕国一个在极北,一个在天南,相隔甚远,国土又不相邻,所以在伐燕的事上楚王一向都不积极。上次魏国出面号召伐燕,楚国只是虚晃一枪,答应出兵,实则根本按兵不动。现在黄歇追问魏国、秦国是否发兵,王孙贾还以为楚国又在耍那套阳奉阴违的旧把戏,表面随大流儿,实际上并不下功夫,就冷笑道:“左徒这话问得好。魏国是山东诸国的从约长,燕国遭遇国难之时,魏王早已决心讨伐逆贼,至于秦国嘛,不久前上大夫任固特为此事到临淄,说明秦国愿发义兵讨逆除暴,现在就看大王的意思了。”

听了这话,黄歇和庄辛对视一眼,心中都有所动。庄辛对王孙贾说:“贵使之意我王已知道了,请先回传馆歇息,三日后我王会给贵使一个答复。”王孙贾忙向楚王行礼,退下去了。

眼看王孙贾走了,庄辛和黄歇相视而笑。

庄辛问道:“今天这事有趣,秦王对齐国声称要出兵伐燕,可秦使在楚国多日,对此事却只字不提,左徒以为此是何意?”

黄歇也笑着说:“此是秦王的纵虎之计。齐、楚两国离秦国远,秦军征伐不能及此,所以秦王先挑唆齐王伐燕,又派使臣向楚国示好,却故意不提伐燕之事,无非是想让楚国趁机伐齐,若齐、楚两国争斗起来,秦人就可以在西边放开手脚攻打韩、魏了。”

黄歇的几句话已经话破了范睢、魏冉之辈的险恶居心。庄辛又问:“依左徒之见,楚国该怎么办?”

黄歇冷笑道:“秦王精明厉害,可他这一次算错了账,以为纵楚攻齐必有一场恶战,弄个两败俱伤,却忘了齐国破国以来军力始终不能恢复,国中只有四十万污合之众,楚国的兵力却已恢复到七十万的水平,而且齐国伐燕,精兵必然北上,南边正好留出个空档给楚国打,我军击败齐军费不了多少功夫。如此一来则齐国弱,而楚国强,等秦王看到这个结果,一定会后悔!”

黄歇这番话说得有力量,庄辛把手一拍,笑道:“巧了,老夫也是这个想法。”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天下事有时候就是这样,看破别人的心思是一回事,能不能跳出别人的圈套则是另一回事了。一个人为什么看出是圈套,却跳不出来?就因为他的私心太重,贪欲太深。

黄歇和庄辛都是治国兴邦的能臣,可在范睢面前,他们到底棋差一招,陷入私心贪欲,明知对方设下圈套,还是毫不犹豫地踩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