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将欲取之,必故与之
五千秦军穿越魏国,在千里之外的齐国境内连打两个胜仗,并吞了一块土地,听起来似乎是件喜事,可消息传到咸阳,秦国臣子们除了早已知情的,个个都觉得惊愕莫名,一时众说纷纭,议论不止。
到这时秦王才知道魏冉又用虚话哄他,发兵远征明为守土,实为并地,自然很不高兴,可齐国战事已经结束,刚、寿两城已被夺取,仗打得又顺利,秦王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在宫里摔东西骂人,发了几顿脾气,却拿穰侯毫无办法。正在这时,宦者令康芮来报:“中大夫王稽求见。”
片刻功夫,王稽上殿对秦王行礼。嬴则问:“你有何事?”
王稽的神色看起来有些慌张,用眼角把周边的宦官瞟了几眼才向上奏道:“臣一年前出使魏国访得一位名士,特来荐与大王。”
王稽出使魏国已是一年前的事了,嬴则觉得奇怪:“你当时为何不引荐?”
王稽今天要引荐的就是一年前从魏国逃出来的范睢。
自从大梁城死里逃生,这一年来范睢就藏在王稽府里,两人朝夕相对,王稽对范睢的才干佩服得五体投地,已经下定决心全力支持范睢,从范睢身上谋求一场富贵。今天正是范睢算定了机会,叫王稽引荐他出头,为了引起秦王的重视,两人早已商定了说辞。现在王稽就依着范睢教给他的话说道:“大王有所不知,左传有言:‘度德处之,量力行之’,若臣一年前举荐高士,不但士人不能为王所用,就连下臣的性命也难保。”
王稽这话说得激烈,嬴则不禁皱起眉头:“这是什么话?”
“穰侯下了一道禁令,禁止各国士人入秦,有擅至咸阳者斩!此令在秦国推行已有数年,难道大王竟不知道吗?”
王稽之言嬴则真是头回听说,大吃一惊:“有这种事?”
王稽忙说:“百姓们有句俗话:‘鱼在水中,不知有水。’想不到大王久居深宫,竟是困顿如鱼了。大王想想,秦国是天下强国,往年士人投奔咸阳如过江之鲫,可最近几年还有臣子向大王引荐士人吗?”
听了这话,嬴则回头一想,果然有了感觉。只是万万想不到魏冉竟如此大胆,背着君王乱施律令!嬴则本就在生气,现在心里更是恼火,不自觉地把气发在王稽身上,硬梆梆地问:“既然穰侯有此令,你为何又向寡人引荐士人?”
秦王言语专横,一副气呼呼的样子,王稽却知道这是个取宠的机会,忙说:“秦国是大王一人的秦国,可穰侯擅作威福,竟欲使大王闭目塞听,长此下去如何得了?所以臣斗胆访高贤荐与大王,若因此获罪,臣也无怨言。”
想不到这个不起眼的王稽倒是一位敢说话的忠臣,嬴则不由得对此人另眼相看,脸上有了笑容,语气也和缓了:“既然如此,就请那位高贤入宫来见寡人吧。”王稽忙下殿去了。
也就片刻功夫,一个骨瘦如柴身穿布衣的士人走了进来,在秦王座前叩拜,口中说道:“丑鬼张禄拜见大王。”
这个士人自称“丑鬼”,倒让嬴则觉得有趣,低头看去,只见这个“张禄”瘦骨伶仃风吹就倒,一张细长的刀条脸,皱纹堆叠的干瘪额角像个放蔫了的丝瓜,生着一张老婆子才有的瘪嘴,酸眉苦眼,塌鼻嘬腮,头发焦黄,胡须稀落,看上去活像只快要断气的猴子。
都说相由心生,范睢的面相让人看了就觉得恶心,嬴则不由得皱起眉头。
范睢早知道自己的模样儿惹人憎恶,从前他对此深以为耻,可现在范睢早就抛弃了自尊,见秦王嫌他反而觉得有趣,忍不住咧嘴一笑,被拨光了牙齿的嘴里露出两条粉色的牙床,一条舌头半隐半现,看着像个从阴沟里爬上来的落水鬼。
秦王毕竟是大国君主,见多识广,倒不至于因为相貌丑陋就逐了范睢,只是觉得这张恶心的脸孔还是少看几眼得好,淡淡地问了一句:“先生是魏国人,怎么不在魏国做官,却千里迢迢到咸阳来?”
秦王话里的意思颇为冷淡,范睢却早料到秦王必是这个态度,甚而专门为此准备下一套说辞,嘿嘿一笑,拱手奏道:“小人自幼追随名士饱学深思,颇有文武之能,好比一颗明珠,值价当在万金,年长之后就想把这满腹才学、一腔热血卖与识家,魏王软弱无用,小人看不上他,想买小人的才学,魏王也出不起价钱,纵观天下,只有秦国的穰侯魏冉权势熏天,足以买下小人,所以小人千里而来,专为投靠穰侯。”
范睢这话是故意在和秦王斗气,听了这刺耳的酸话,嬴则也忍不住变了脸色,但随即明白,这个丑鬼酸眉鬼眼说些气人的话,其实是在秦王面前贬损魏冉,敢说这种话的,必是自己用得上的人,想到这里,顿时收起怒容,仰起头来冷笑道:“先生既然要投穰侯,就请自便吧。”
范睢的两眼像两只铁锥紧紧盯在秦王脸上,见他先是一怒,接着却又露出喜色,显然是听出了话中深意,心中窃喜,又笑着说:“大王有所不知,小人初到咸阳已去穰侯府上拜访过,想不到门吏向小人索要‘常利钱’,否则不予通传,小人身无分文,实在没钱打点,被穰侯府上的人撵了出来,听说咸阳宫大门最宽,又不收什么‘常利钱’,小人这才跑到大王面前来碰碰运气。”
范睢的话明褒暗贬,机锋十足,嬴则肚里暗笑,脸上也带出几丝笑意来:“这么说寡人运气倒好?”
范睢又嘿嘿地笑了起来:“大王奉天承运,握雄兵百万,治亿兆黔首,威压六国,早晚统一天下,运气当然是好的。但小人在穰侯门前站了小半个时辰,眼看贵客宾朋来往穿梭,驷马高车从街头直排到街尾,好不热闹。可在咸阳宫门外站了两三个时辰,却没见一位贵人进出宫门,大王不觉得这是一件怪事吗?”
到这时嬴则已经听出,范睢话里话外果然是在找魏冉的晦气。当今秦国敢如此数说魏冉的人实在难觅,好容易遇到一位,自然视同珍宝,脸上的神气也专注起来:“果然是怪事。先生以为此是何故?”
“小人在魏国时就听人说秦王有疾,却讳疾忌医,不能诊治,三十年下来,终于养成腹心之患,长此下去,或五年或十载,疾病一发不可收拾,小人深为大王忧虑,可惜人微言轻,无所措手。”
说到这里,范睢渐渐把话挑明,嬴则对这个丑鬼也越来越重视,急着问:“寡人有何疾患?”
范睢不答秦王的话,扬起脸来看着嬴则,故意笑道:“秦国真是怪地方,咸阳宫门外空无一人,可王宫内殿里却热闹得很……”说着抬起眼皮往左右扫了几眼。
嬴则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了范睢的意思,挥手吩咐近侍:“你等都退下。”在殿内执守的宦官们躬身而退,只剩宦者令康芮还在身边伺候。嬴则把堆满奏章竹简的桌案推到一旁,右肘支几对范睢笑道:“先生可以讲了。”
秦王屏退左右,是对范睢表示信任,范睢也就正色说道:“大王,秦国法令森严,上自勋戚下至黔首,人人皆受其制,唯秦王一人可操独治,如臂使指,这是秦国强盛的原因所在。然而自大王继位以来,宽仁惠爱,重情轻法,前后三十六年,民惰臣骄,律令废弛,养虎贻患,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此为孝公、惠文王、武王三世所未有,小人说大王有疾,就是指的这‘心软’之病。”
战国乱世多暴君,秦王嬴则更是个虎狼一样的人,继位以来屠杀手足,诛戮大臣,对内重敛于民,对外穷兵黩武,“宽仁惠爱,重情轻法”这八个字居然用在嬴则身上,天下人听了都会觉得意外。只有嬴则一人不以为怪,反而觉得果然如此。单从这八个字上,就可知眼前这个魏国来的丑鬼非同一般,不由得移座而前,急慌慌地问:“依先生所见,寡人这‘心软’之病如何医治?”
眼看秦王已经入彀,范睢抬起眼皮左右晃了一眼,把脖子一缩,又不吭声了。
范睢这个人精明到了极点,话里使诈,脸上弄鬼,一步步引逗秦王,等问到急处,却偏又做这副嘴脸出来,嬴则被范睢逗弄得心急火燎,想也没想就回身吩咐康芮:“你也退下吧。寡人今日专与这位先生谈论国事,无论何人,一概不见。”宦者令康芮忙退了出去。嬴则又一次移座而前,离范睢仅有四五步远,压低声音问:“寡人之疾根源何在?”
范睢伸出四根枯瘦的手指在秦王眼前晃着:“只在四个字,唤作‘一夫开说’。”
范睢这话嬴则着实听不懂了:“何谓‘一夫开说’?”
范睢冷笑道:“朝堂乃君臣共议之所,王命尊严之地,然而秦国的朝堂却是君王缄缄百官瑟瑟,上下无言,唯一人纵声高论,指天划地,国政军令尽出其手,官员废置将佐去留无不一言而决,动辄集百万之众以为私用,此谓‘一夫开说’。大王之疾,根源在此。”
在秦王主政的三十多年间,这还是第一次,居然有人敢公开指责穰侯魏冉,而且指责得如此严厉。偏偏范睢这话又正说中了秦王心中的隐痛,只觉得心中一震,脑门上顿时冒出一层汗来,忙问:“此疾果然猛恶,不知先生有解救之策吗?”
范睢把脖子一缩,酸着一张脸说了句:“小人是何人,岂敢妄论秦国政事?”
说到这里,范睢已经是伸出两手向秦王讨要官爵了。但他先前那些说辞深深打动了秦王,现在讨官又讨得这么直率,倒合嬴则的胃口。眼下秦国的千百朝臣没有一个可信可用之人,只有这个范睢是自己的知音:“张禄,寡人封你为中大夫,领食邑百户,在咸阳宫中陪王伴驾专拟诏命,出入王廷,参知政事。”
中大夫之职虽然不太高,但拟诏命,参政事,是个有实权的要紧差事。范睢入秦是想帮着秦王斗败魏冉,取而代之,秦王给他这样的实缺,正是重用之意,范睢大喜欲狂,急忙倒头便拜,这一下却露出他那小人嘴脸来了。
秦王倒不在乎范睢是不是小人,甚而觉得此时此际重用小人更稳妥些,微笑着说:“大夫可以说说寡人之疾如何医治了吧?”
到这时范睢也该畅所欲言了:“大王要治愈‘心病’,必须重用穰侯。”
嬴则做了半辈子秦王,什么奇谈怪论都听过,可范睢的话还是大出意料之外,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范睢忙笑道:“大王见过登山览胜之人吗?这些人穿短衣,蹬布履,负食水,不远千里来至名山大岳,不知寒暑,不惧疲累,不避危险,攀藤附葛履险如夷,个个都是大豪杰!何等勇毅?可他们千辛万苦爬到了山顶,却只稍坐片刻就转身下山,一心只想赶紧回家,到此时,这些人已不复为豪杰矣。魏冉就是这么个人,他年轻时从楚国来到秦国,先依附秦武王,又巴结大王,克忠克俭兢兢业业,一步一步爬上高位,如今拜为相邦,富贵至极,正如同一个人已经攀到山顶,正是风光无限之际,耀武扬威之时,若他就此坐下不走,反而麻烦,大王何不再捧他一捧,叫穰侯坐不住,此时他已无山可登,只有‘下山’一条路走,一旦魏冉转身而下,越走越低,心腹离散,志气消磨,那时大王弹指一挥即可除去这个‘心病’。此正应老子之言:‘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范睢的话初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嬴则闭目沉思,越想越觉得大有道理,不由得挺身移座,直凑上前来,膝盖压在了范睢的衣襟上,急火火地问:“寡人该如何重用穰侯?”
范睢笑道:“穰侯发兵攻取齐国的刚邑、寿邑,大王对此怎么看?”
听范睢问起这场战事,嬴则顿时沉下脸来:“这件事寡人是要质问穰侯的!”说到这里又想了想,一下子恍然大悟,“大夫的意思是:不必质问穰侯,只管任他去做?”
范睢连连摇头:“这还不够!大王何不把刚、寿两城和陶邑一同赐给穰侯?”
“……赐给穰侯?”
眼看嬴则一脸茫然,范睢冷笑道:“臣想请问大王:十几年前秦国与齐国争霸之时,穰侯可曾做过什么不守规矩的事吗?”
“那倒没有……”
范睢两手一拍提高了声音:“对呀!大王刚继位时秦国政局不稳,臣下多有不服大王者,又有一个苏秦游说山东六国合纵抗秦,使秦军不能出函谷关,那时的穰侯与大王同舟共济,一损俱损,于是忠心耿耿,绝不敢任意胡为。可这二十年来秦军击魏伐韩势力大展,又参与五国伐齐打败了东方强敌,继尔击败楚军拔了郢都,夺取楚国半壁江山,华阳之战又歼灭魏军十五万,兵锋所指天下披靡,眼看要成滔滔大势,穰侯这才骄横不法,胡作非为起来。大王是个英明君主,岂能容穰侯任意胡为!想必也用了些计谋克制穰侯,可是几年下来有效果吗?”
范睢这话真是问到了节骨眼上,嬴则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
范睢在秦国已经住了一年,天天在王稽那里打听秦国的政事,潜心思谋,秦王和魏冉之间的明争暗斗,内中关节都被他想透了。现在一句话说住秦王,范睢知道是个机会,故意冷笑道:“大王是否感觉到了:越是抵制穰侯,穰侯的力量反而更强……”
听了这话,嬴则出了一身冷汗。
是啊,这些年嬴则数次与魏冉斗智斗力,非但丝毫不能撼动魏冉的势力,反而是魏冉的权柄越来越重,做事也越来越无所顾忌。现在的嬴则对自己这个舅舅五分厌,三分恨,却已有了两分惧意……
到这时,嬴则的心思已彻底被范睢控制住了,范睢也可以把真正要说的话说出来了:“穰侯是大王卧榻之侧的一头猛虎,可这头老虎太过骄横,这‘骄横’二字就是他的破绽。早前他为了在大王面前显示本领,私自集兵攻魏,华阳一战立了大功,大王虽怒,却奈何他不得;这次为了护住陶邑,穰侯又私自调兵伐取刚、寿,一战而胜,大王照旧奈何他不得。此时大王把刚、寿赐给穰侯,正好大大纵容了他的骄横之气,大王再动些心思暗中打压穰侯的势力,一旦穰侯感到不自在了,必然再次调兵攻打强敌以炫耀武功,可穰侯又不是神仙,他能百战百胜吗?尤其是大王不想让他获胜的时候……”
说到这里,范睢抬起头来,二目灼灼直盯着秦王。
嬴则略一沉吟,也明白了范睢的意思,顿时大喜,抬手在案上重重拍了一掌,高声道:“妙计!只要穰侯打一个败仗,寡人就可以治他的罪!”说到这里,自己又想了想,嘴里喃喃念道,“‘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有趣,真是有趣。”
眼看秦王已经被自己说动,一个天大的机会终于抓在了手里,范睢撇着一张没牙的嘴嘿嘿地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