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收藏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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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爱情

1

所有用心的等待,都是一场煎熬。

初次见面五天后,我和萧木坐在上岛咖啡馆里,开始一场心力交瘁的交流。我们几乎是同时达到,我刚坐下,一支烟还没有抽完,她就春风满面地来了。那天阳光充沛,窗外的大树刚刚吐出新叶,一片绿色在眼前随风飘拂。萧木气色不错,化着淡妆的她比上次夜里见面显得更加真实而温暖。在咖啡馆里读完《夜天使》的那个黄昏,恍恍惚惚中我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过萧木,以及她是否真的还活着,毕竟三年前她直播死亡的材料还能找到。虽然只是短暂的怀疑,但此刻看到她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确定这个才华横溢的女作家三年前的死亡直播不过是一场假象。

春暖花开的季节,萧木这样的女人应该就着一杯咖啡看着世间万物发呆。但是,我唐突地闯入她的人生,使她踏上了一趟回首不堪往事的路途。我们在靠近窗口的位置坐下,一缕阳光羞涩地映照在茶几上。萧木是个敏锐的女人,见面第一句话就问:“您觉得《夜天使》这部小说怎样?”

“你这么肯定我读过《夜天使》了?”

“我只是猜测而已。”

“我觉得不如《世界尽头的奇妙之旅》和《在地狱里唱歌跳舞》,感觉你创作时内心不够平静。虽然文字和叙述都略显欠缺,但故事却充满张力。”

“吸引您的是故事?”

“是的。”我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对她点了点头,“或者,主人公的人生更让人值得琢磨和回味。”

咖啡馆里只有我们俩,非常安静,柔和而曼妙的音乐缓缓流淌。我和萧木四目相对,我看到她眼中的迟疑。瞬间,我们不约而同地收回眼神,盯着外面飘拂的柳叶。嫩绿的叶子在金灿灿的阳光照耀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片刻后,我们重新开始交流。

“您是不是想知道我三年前为什么要制造自杀的假象?”

“是的。”

“您是不是想知道《夜天使》为什么会引起这场争议?”

我点了点头。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她停顿一下,接着说,“一个错误连着另一个错误,永远走在歧途上。”

“为什么这样说?”

萧木不说话,盯着茶几上那杯透明的竹叶青叹了一口气。半晌,她端起茶杯,开始讲述她短暂、细碎而又心酸的经历。

2

二十六年前,萧木出生在一个凋敝的村子。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挂在天空的雪憋了好几天始终落不下来。母亲临产前三天,萧木远在上海打工的父亲才急匆匆地赶回来。如果不是孩子即将出生,这个靠在海边抬石头挣钱的男人不打算回家过年。春节期间人力紧俏,正是挣钱的好时机。老板在腊月的头几天就三番五次地强调,凡是过年上班的人,不仅工资翻三倍,另外再发一千元奖金。他仔细算了一笔账,如果不回去,可能多收入三五千。尽管这笔钱很诱人,但是他更想第一时间看到孩子。

这个迟到的孩子,让人到中年的他等待太久了。结婚五年,妻子始终不能怀孕。晚婚已让父母操碎了心,婚后不育又让全家人焦头烂额。在封闭的村子里,流言蜚语开始发酵,他们无法生育的论断悄然传播。即便是平常关系很好的人,也会拐弯抹角地打听这事儿。嘲笑和讽刺演绎得最激烈时,两口子出门都低垂着头,生怕被人看见。

夫妻二人受不了冷嘲热讽,悄悄到县城医院检查,结果两人都没问题。他们满心轻松地往家赶,一路上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畅想着来年抱孩子的美好情景。可是,一年过去了,妻子的肚子依然静悄悄的。村子里几乎所有人都断定他们没有生育能力,邻里之间吵架时,他们家也常常被骂从此以后断子绝孙。但是,他们相信医院,于是又到市里的大医院检查。

从家到镇上需要一个小时,从小镇坐车到市里还需要三个小时。两口子天不亮就出发,乡间小路黑黢黢的,两人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三个小时里,这对盼子心切的夫妇,一直相互问对方一个问题:“你说我到底有没有问题?”

他问妻子,她没有回答;她问丈夫,他同样没有回答。但是,三个小时里,他们都在不停地问对方。坐上汽车后,两人又都陷入沉默,直到进入市里最好的医院。

看到诊断结果后,两口子陷入有生之年最漫长的无助。两人生理都没缺陷,谁也给不出无法怀孕的原因。他们哭笑不得,对生儿育女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一切交给命运。生活如一潭死水,终日飘荡着一股异味。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在他们结婚第六年发生。那年春天,他们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父母。

萧木的父亲后来告诉女儿,得知妻子成功怀孕的那天夜里,他独自一人在院子外的麦田里忍不住泪流满面。那个时节,麦苗上已经结满麦穗,微风送来阵阵清香。他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这天晚上,他直到深夜才让心情平静下来,回去搂着妻子一宿未眠。第二天,他天不亮就起床到镇上坐车去县城,然后坐几十个小时火车前往上海。这个刚刚得知即将当父亲的男人,带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踏上去异乡的旅程。“我要努力挣钱,将来让娃过好日子”,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他的脸上总是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在众人的期盼中,萧木终于来到这个世界。那天傍晚,她在镇上简陋的医院里呱呱坠地。这个哭声洪亮的女孩,给沉闷的家庭带来了欢笑。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家人之间传来传去,就像一件稀世珍宝,没有人愿意放下她,都希望把这个有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女孩抱在怀里。

萧木出生半年后,父母都离开家乡到上海打工,并尝试着再生一个孩子。不过,命运只想给他们一个孩子,萧木的妈妈从此再也没有怀孕。

父母常年在外务工,每年只有春节才回一次家。在爷爷奶奶的宠爱中,萧木慢慢长大,开始穿花裙子、扎小辫子,像只蝴蝶一样在田野里飞来飞去。她的脸蛋越来越瘦,五官越来越精致,由出生时像妈妈变得更加像爸爸。爷爷奶奶发现了这个变化,苍老的脸上开出灿烂的花儿。这对老人曾经有三个孩子,但是,一个因为在河里洗澡溺水而亡,一个在一次山体滑坡事故中被泥土和巨石夺走生命,萧木的父亲成为他们活着的唯一希望。萧木不但长相越来越像父亲,性格也像父亲那样倔强、忧郁,眼神里总是透出一份孤独。曾经很爱说话、爱讲故事的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少言寡语。

从上小学开始,萧木每天放学回家完成作业后,都喜欢坐在院子外的石头凳子上,即便是曾经的玩伴在身边欢乐地嬉戏,她也无动于衷。寒来暑往,萧木的呆坐变成了一种仪式。在无数个夕阳西下的时候,她静静地坐着,出神地望着门前那条死气沉沉的马路。这条马路很窄,平常少有车辆来往。在萧木的记忆中,她只在年末和年初看见有汽车经过。年末,爸爸妈妈带着一身疲惫从汽车里钻出来回到家中;年初,爸爸妈妈带着一份期待钻进汽车奔向远方。萧木希望他们在其他时候也突然出现在眼前,她一定会欢快地扑进爸爸妈妈的怀里。只是,萧木的愿望从未实现。

希望与失望的交替循环,构成萧木童年中不可抹去的记忆。后来,她在孤独与绝望中麻木了。虽然她依然坐在石头凳子上看着春去秋来,但再也没有那种满心欢喜和一腔离愁。父母就像过客,总是在萧木的世界里做最短暂的停留。

小学毕业后,萧木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镇中学。爸爸妈妈都为萧木感到自豪,全村的人都把萧木作为教育子女的榜样。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给远在上海的父母打了个电话。电话里,萧木没有说几句话,全是爸爸妈妈在不停地唠叨。他们通过无线电波不断地叮嘱女儿好好学习,争取将来考个好大学。萧木原本以为爸爸妈妈会回来为她安排上中学的事,可是,她听到的却是“回来一趟要很多路费”。这句话让萧木暖暖的心突然一沉,她觉得自己在父母面前不如金钱那样重要,尽管她知道他们终年奔波也是为了让自己过上更好的日子。

有些失落的萧木挂断电话,开始为新的学习生活做准备。爷爷奶奶年事已高,萧木必须自己做好入学准备。那个夏天是她最忙碌的暑假,在炎炎热日中等待开学的那一天。萧木独自买好学习用具、生活用品,提前到学校熟悉校园,积极地迎接新的生活。

3

十二岁那年秋天,萧木开始了独自生活。

学校离家很远,萧木平常住校,星期五放学后步行二十多公里回家。学校所在的小镇有路过家旁边的大巴车,但她平常舍不得钱,只有在下雨天才选择坐车。萧木很清楚,父母在外不辞辛劳地挣钱,希望早日翻修家里的房子。村子里大部分人都住上二层楼的房子了,唯独自己家住的还是土坯房,低矮、潮湿,每到夏天下暴雨时,屋顶的瓦片都会被大风刮走很多。那时候,萧木不知道父母是否能挣够修房子的钱,所以每次狂风暴雨来临时,她都会暗自下决心,将来一定要到镇上或者县城里买一套房子,让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住进温暖的家。

小镇只有一趟大巴车,从一个县城到另一个县城,五点半经过这里,如果某天稍微耽搁一点时间就会错过。初一那年的一个周五,萧木就遇到了这样的窘况。

初冬时节,淅淅沥沥的雨仿佛是一场漫长的哭泣。放学后,萧木急匆匆地往车站跑,可刚出校门时发现有本书掉在寝室里了,便慌忙撒腿折身跑回去拿。一来一回仅仅耽搁了五分钟,那趟路过小镇的大巴车就在冰雨中开走了。萧木望着呼啸而去的汽车,眼前一片朦胧。无奈之下,她只得与几个同样错过汽车的同学步行回家。

冬雨不大但十分绵密,每一滴雨水都带着刺骨的寒冷。因为突发性下雨,萧木没有带雨伞,任凭冰凉的雨水飘洒在单薄的身体上。二十多公里路程,一路上她不断用僵硬的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她一向珍爱的秀发不听使唤,无论怎样都会紧紧地贴在脸上,拨开之后又掉下来。走到一半时,其他几个同学陆续被大人用自行车接走了,只剩萧木一个人在雨中蹒跚前行。那时候,萧木的父母都还在上海,上次打电话时说要年底才回来。萧木仅仅是“嗯”了一声便挂断电话。小时候,她还会在电话里撒娇让爸爸妈妈早点回来,嗲声嗲气地说夜里做梦都会梦见他们。后来,萧木对父母已然陌生,好几次接到他们的电话时,都不确定到底是谁打来的。只有等到电话那端叫自己的小名时,她才真的相信是爸爸妈妈的电话。

天色渐晚,风雨越来越大。

萧木全身上下湿透了,在夜幕下瑟瑟发抖,单薄的棉衣浸满了雨水。那双穿得褪了色的运动鞋里全是雨水和泥浆,十个脚指头冻得失去知觉,走起路来飘飘忽忽,随时都会倒在地上。一条长长的坡道,耗尽萧木所有的力气,她就快要站不稳走不动了。路边有棵大树,树底下的雨略微小点。萧木颤巍巍地来到树下,身子一歪便靠在了大树上。

短暂的喘息让委屈获得了足够的时间发酵,伤感像天空的细雨和暮色那般包围着萧木。转瞬之间,她的泪水决堤而泻。萧木双手捂住脸,眼泪肆无忌惮地从指缝间流出来。她极力地控制情绪,不让自己在雨夜的山野间悲伤得无法自拔。可是,心里那头小野兽不停地捣乱,使得萧木抑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她悲怆的哭声夹杂在冷风之中,交织成一种悲凉的嘶鸣。

夜晚的乡村十分空寂,公路上没有车辆和行人,山野间只有萧木的哭泣混合着呼呼的风声。慢慢地,萧木不再哭泣,不再流泪,但双手还捂在脸上。雨已经停了,树叶上偶尔掉下一滴雨水,落在她的头发上,冰凉冰凉的。萧木依然在原地枯坐,脑子里闪烁着奇怪的画面。这些场景相互之间没有联系,却在这样一个雨夜在她的脑海中交替出现,然后又如秋天的落叶般一片一片飞走。最终,定格在脑海里的是父母回家和远行的情景。

这个冰冷的夜晚,萧木的伤感终于慢慢平复。她站起来,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寒风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剩下的路不长,翻过这座山就能看到家了。夜空深邃,苍穹沉静。离家越来越近时,萧木的身体也越来越轻盈。她忘掉了刚刚经历的风雨,长久以来积压的忧伤也随风飘散。

随着时间的流逝,十六岁的萧木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长头发、大眼睛,清瘦的脸蛋和精致的五官,像极了漫画中的人。在老师心中,她是勤于学习的乖学生;在同学眼中,她是公认的校花。她课桌的抽屉里,隔几天就会收到一封情书。每次收到情书后,萧木都将其藏在寝室的箱子里。她并不是想把那些青涩、稚嫩的文字收藏好将来用于回忆,而是不想当面撕掉伤害同学之情,给人留下傲慢的印象。萧木一心希望通过学习改变人生,即便是最亲密的女同学已经开始谈恋爱,她依然不为所动,所以从未拆开过任何一封情书。

后来,萧木终究还是被一个男生感动。

高二那年放寒假的前一天,萧木在整理整个学期收到的情书准备统一销毁时,鬼使神差地翻阅一封封情书。最终,她的眼神掠过很多男生的名字定格在“肖海波”这三个字上。那是一个不善言辞甚至有些木讷的男生,身体单薄,一年四季都留着小平头。肖海波平常除了长跑以外没有别的爱好,在老师眼中是与萧木齐名的好学生。

同学们都已回家,寝室里一片狼藉。

坐在木头箱子上,萧木一封一封地拆开,一封一封地阅读。此刻,她才发现这学期肖海波竟然给自己写了二十多封情书,平均每周一封。后来,从肖海波口中得知,萧木之前丢掉的情书中还有几十封是他写的。萧木按照时间顺序,从头到尾把二十多封情书读完,经历了一次奇特的旅行。想念、牵手、今生今世,这些陌生的词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第一次在萧木的心底驻扎,就像春日里翩然飞舞的蝴蝶,用优美的舞蹈搅动这个妙龄少女的心。

萧木心跳加快,脸颊发烫。十六年来,她第一次拥有这样的感受。即便寝室里没有其他人,她也总是觉得有人发现了自己心里的秘密。萧木一股脑儿把一大捆情书撕得粉碎,纸屑一片片飞舞,如同过往那些不曾在心底留下记忆的时光。但是,肖海波那二十多封情书却藏在她粉红色背包里。萧木要把这些让她心动的文字背回家,或许她会在漫长寒假里某个冬日的暖阳下再次品尝。

两年前萧木爷爷去世,半年前,萧木的奶奶追随他而去。从那时起,萧木的假期就变得枯燥而漫长,即便是短暂的周末。这个雾霭沉沉的冬季,萧木的寒假充满了别样的感觉。她品尝到了爱情的味道,尽管她还没有回应肖海波的追求。在父母回来之前的十多天里,萧木每天都会情不自禁地拿出那些情书,一遍遍地阅读。她在脑海里认真回想那个腼腆男生的模样,一些奇妙的画面一张张闪过。

此时此刻,沉睡在心底的、似有似无的记忆如一缕缕阳光洒下来。萧木隐约觉得,在过往的几个月里,肖海波总是在关注自己。上课时,他有意无意地偷看她,每次被发现后又立即转头看着黑板假装在听课;课间活动时,他也远远地看着在校园里默默走着的她。萧木还记得,有一次她在树荫下背英语单词,发现肖海波躲在操场的另一端。他的手里也拿着书,却没有认真看,每隔几分钟就会看一眼她。

这些电影一般的场景,萧木以往并没在意,现在想来却别有一番味道。这个不太冷的冬天,萧木沉浸在无限美好的回忆中。不过,她又在心里嘲笑自己,担心这些回忆不过是自己看到这些情书后的臆想。这样想着,萧木心里忐忑不安。

十七岁那年的春节特别美好,萧木感觉父母的爱从未如此浓郁。他们成天与女儿形影不离,给她买最漂亮的衣服,带她到县城的风景区游山玩水。这对中年人,似乎想把十多年来亏欠女儿的爱全部补偿回来。萧木内心一片欢腾,煞有介事地在爸爸妈妈面前撒娇,就像小时候那样温顺、可爱,银铃般的笑声在阳光里跳跃。

开学一个星期后,萧木又收到了肖海波的情书。他用略显夸张和煽情的文字,表达整个春节期间如何想念她的事实。萧木认真地看着每一个字,心潮澎湃。这个春节,他也一直出现在她的脑海。

这一次,萧木给肖海波回了一封信。她答应了,但是约定现在必须以学业为重,等将来考上大学再携手相伴。肖海波喜出望外,他没想到一向以冷颜示人的萧木会如此爽快地答应自己。他觉得像萧木这样长得漂亮、成绩优秀的女孩,不会轻易答应任何男孩。不然,那群像苍蝇一般在萧木面前聒噪的男生不会一个个都碰得灰头土脸。的确,在追求萧木的男孩中,肖海波不算出色。在懵懵懂懂的中学生眼里,那种时尚而爱出风头的男生最受欢迎。不过,萧木就是喜欢肖海波的羞涩和木讷,更重要的是他的踏实、勤奋,并与自己一样成绩优秀。因为她能感觉到,肖海波不是逢场作戏,而是认真地想谈一场恋爱,获得一种感情。

萧木和肖海波的情书往来由频繁到稀少,最终慢慢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接触。他们都很谨慎,很多时候的交流仅限于眼神和微笑,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明目张胆。无论在课堂上还是校园里其他任何地方,他们只需要一个会心的微笑或含情脉脉的眼神就能让彼此满足。他们第一次单独见面是萧木提出来的,时间是晚自习结束后,地点在学校操场。萧木给肖海波写了一张纸条:晚上十点在操场最暗的角落相会。晚上十点后学校统一熄灯,空阔的操场一片昏暗。

这是一次紧张、忐忑的相见,情窦初开的男女在朦胧的夜色里显得十分拘谨,半个小时下来几乎没有说上几句情话。所表达的,都是一种约束和强调。

“我们不能像其他同学那样,成天只顾着玩耍。”萧木说,“我们要彼此监督,好好学习。”

“嗯。”

“我们要好好读书,这样才有机会考上大学。”萧木说,“我们必须考上大学,才能走出这个小镇。”

“嗯。”

“希望我们能考上同一个城市的大学,那样……”萧木说,“我们就可以像其他恋人那样一起生活了。”

“嗯。”

简单而机械的对话,没有青春萌动的少男少女见面时的暧昧和情愫,反而像是大人对小孩的训导。一个语重心长地说,一个乖乖地聆听。在苍茫的夜色里,一对男女在宁静的操场边没有海誓山盟却结下同心。分别时,萧木主动提出两个要求:第一,每个周末回家时,他们一起走相同的十多公里路程;第二,这个夜晚她要他先回寝室,她想一个人在操场里安静地待一会儿。

肖海波迟疑片刻,点了点头。他在漆黑中对着她笑了笑,单薄的背影与夜色慢慢融为一体,消失在空阔的操场中。萧木凝视着天空那轮若隐若现的弯月,嘴角悄然浮现出矜持的笑容。半晌,她才自嘲地说道:“原来爱情是这样的味道。”

在明媚的春天里,萧木与肖海波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

与其说萧木和肖海波是一对恋人,不如说是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他们的感情在隐蔽中悄然生长,并幻化成一股相互敦促的力量。几个月来,他们不但没有影响学习,反而朝着两人约定的目标勇敢前行。

不过,麻烦依然随之而来。

尽管萧木和肖海波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他们之间的爱情依然暴露了。这件事情在整个学校炸开了锅。那些追求萧木最终失败的男生,纷纷向肖海波投去仇恨的目光,甚至有人威胁着想要收拾这个天性怯懦的男孩;喜欢嚼舌根的女生则在背后指指戳戳,嘲笑萧木假正经,装着一副铁石心肠实际上早就春心荡漾。

最让萧木和肖海波难以承受的是来自学校的压力,从校领导到班主任,每个人都如临大敌。他们无法接受两个成绩最好的学生,暗地里却好上了。萧木和肖海波的关系,让学校担心的倒不是有伤学风,而是害怕他们因为恋爱而没有心思学习,影响学校的升学率。这个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每个人都有点走火入魔。

头发早已掉光的校长第一时间召集相关人员开会,商讨如何处理这件棘手的事。会议室很简陋,墙上的油漆掉了一大半,一道道印记就像刺目的伤疤。学校领导和年级老师挤在狭窄的会议室里,有人忐忑,有人平静,但无一例外地都沉着脸。秃头校长一脸严肃,眼镜滑到鼻头上,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他噼里啪啦地把大家一顿痛批,把这件事归罪于老师们平常管理太松散,缺乏责任心。他质问在场所有人:“你们除了上课就是打麻将,到底有多少人关心过学生的生活?”没有人接话。然后,他要求每个人都要给出处理意见。大家耷拉着头,默不作声,把校长晾在一边。最终,他干脆把眼镜摘下来丢在桌子上,一个个点名,要求每个人都要拿出办法。

无论是班主任还是各科老师,都认为应该低调处理,毕竟萧木和肖海波都是尖子生,不能影响他们的学习积极性。班主任是位中年妇女,脸上布满雀斑,头发稀疏而斑白。在所有学生眼里,她留下的都是刻板、教条的印象,从来没有人看见她笑过。个头不高的她衣服裤子总是黑白两种颜色,被调皮的学生戏称为“企鹅”。这天上午,“企鹅”脸色铁青,她首先检讨自己工作没有做好,只顾着提高学生的成绩而忽略了思想工作。同时,她坚定地表示,一定积极做好萧木和肖海波的心理疏导,保证他们的学习不受丝毫影响。秃头校长对“企鹅”的检讨和承诺非常满意,于是其他老师暗自吐气,一身轻松地附和,叽叽喳喳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

会议结束后,“企鹅”立即分头找萧木和肖海波谈话。无论是萧木还是肖海波,与“企鹅”的谈话都很轻松。他们事先已经商量好,在老师面前勇于承认错误并保证分手。

萧木和肖海波的恋情曝光引发的风波像夏天的一场暴雨,来得快走得也快。在所有人眼里,他们的爱情刚开始就结束了。事实却并非如此,阻隔和打压让两颗年轻的心爱得更加坚定,他们的感情以一种更加隐蔽和凶猛的态势生长。萧木和肖海波用埋头学习的精神面貌,向人们制造了分手的假象。

假象让校长和老师十分满意,认为管教有效;假象让垂涎于萧木的男生跃跃欲试,认为自己还有机会;假象让肖海波遭到讥讽和嘲笑,癞蛤蟆终究是吃不到天鹅肉的。

一场彻底改变萧木人生的灾难,也在假象之中酝酿和爆发。接下来,她从对美好人生的憧憬中坠入无边的废墟。

4

萧木最好的同学名叫王丽丽,与她一样成绩优秀,家境却更加贫寒。初夏的一个周末,王丽丽的表哥过生日要在镇上搞聚会。从星期一开始,王丽丽就喋喋不休地邀请萧木参加。萧木一次次委婉地拒绝,王丽丽却纠缠不放。萧木坚持要回家,王丽丽却说:“以前你与肖海波谈恋爱,每个周末一起回家可以理解。但现在你们分手了,回不回家有什么关系呢?”

“放假就要回家啊。”萧木心里咯噔一下,“我每个周末都要回去。”

“爷爷奶奶去世了,爸爸妈妈又不在家,回不回去无所谓啦。”

“不行。”萧木坚持己见,“我一定要回去。”

“难道你和肖海波没有分开?两人还要一起回家?”

“分开了啊!”萧木差点大叫起来,“你可别乱说,我们真的分开了。”

王丽丽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萧木,半天才挪开。随后,她开始使用各种手段要求最好的朋友参加表哥的生日聚会。萧木极不情愿地答应了。王丽丽高兴得手舞足蹈,搂着萧木半天不撒手。不过,萧木内心非常反感这次聚会。她之所以答应王丽丽,是担心这个平常关系最近的同学刨根究底地追问自己与肖海波的关系。王丽丽刚才的质问击中了萧木,她的确是想与肖海波一起回家。他们向学校承诺分开后,校园里没有任何见面机会,唯有在回家的路上可以偷偷摸摸地在一起。答应王丽丽后,萧木给肖海波写了一张纸条,解释事情的原委,并说明只是露个面就回宿舍。学校离镇上大约一公里路程,吃完饭便可步行返校。

星期五晚上,王丽丽表哥的生日聚会在镇上最好的饭店举行。在封闭的山村,王丽丽表哥的家庭算得上殷实,父亲在沿海城市包工,据说每年可以挣好几万元。在学校里,王丽丽这位表哥花钱阔绰,很受女生欢迎。

一共六个人参加聚会,除去萧木、王丽丽与他表哥,其他三个人都是王丽丽表哥的朋友,其中两个刚刚毕业离开学校。萧木对其中的一个略有印象,她隐约记得那个常年把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的男生,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在小镇上横行霸道,聒噪的小镇总是充斥着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前不久,他因为在学校打架被开除了。萧木瞄了一眼对方,发现他正在偷看自己。她的脸立即红了,赶紧端起桌子上的水喝起来。冰凉的水直往萧木喉咙里灌,呛得她忍不住剧烈地咳嗽。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移过来,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尴尬极了。

聚会安排在二楼角落的一个包间。

最开始,几个男生在喝酒,慢慢地王丽丽也开始端起酒杯。大家轮流向王丽丽的表哥敬酒,轮到萧木时,她拿起透明的玻璃水杯,还没有开口就被一个剃着光头的男生阻止了。“今天晚上都喝酒,你当然不能喝水。”

萧木连忙摆手,表明自己从未喝过酒。

中间一个脑袋硕大的男生一直比较活跃,喝酒时话很多而且声音大。他忙不迭地附和:“大家都喝得很高兴,你可千万别扫兴。”

“喝一点吧,没事的。”王丽丽说,“小倩放心,不会喝醉的。”

王丽丽这么一说,这个真名叫王小倩的清纯女孩便再无力拒绝,端起酒杯对着王丽丽的表哥说着言不由衷的祝福。萧木突然对王丽丽感到厌恶。作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在危难之际不但不帮忙,反而帮着别人说话。当酒从喉咙一路燃烧下去时,萧木决定以后不与王丽丽做朋友了。

萧木给王丽丽的表哥敬酒之后,其他人便开始给萧木敬酒。他们就像是暗中商量好似的,拿着杯子对第一次喝酒的萧木轮番攻击。最后,王丽丽也加入到劝酒行列,萧木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勉强喝下几杯后,她头有点晕了。但是,萧木越是感到头晕就越无力阻挡每一杯酒。包括王丽丽在内的其他五个人,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那些恭维的话把萧木吹捧成遥不可及的女神,在他们眼里她是美若天仙的才女,是学校提高升学率的天之骄子。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要求萧木放下身段与朋友们打成一片。晕晕乎乎的萧木,在你推我攘中不断地点头又不断地摇头。在点头与摇头之间,她渐渐失去意识。

后来,萧木一直处于朦胧之中。她看不清身处的环境和脚下的路,恍惚记得从饭店出来又去了歌厅,王丽丽和她的朋友在包厢里喝酒、唱歌和号叫,自己则倒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萧木这一觉睡得很沉,以至于自己是怎样离开歌厅的都不知道。

第二天凌晨,萧木在昏昏沉沉中醒来。屋子里很暗,她眯着眼睛睃巡一番,感觉十分蹊跷。这到底是哪里?她在漆黑中幽幽地想着,恐惧如细丝慢慢缠绕住萧木,她感觉自己掉进了某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她想翻身起来,逃离这个恐怖的世界。萧木刚准备起身,张开的左手摸到一个人的脸面。她的手立即缩回来,并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尖叫声划破夜色,屋里的灯亮了。光线非常刺眼,萧木立即用双手捂住眼睛。她从指缝间看见一个男人赤身裸体站在床前,笑嘻嘻地盯着自己。他就是那个被学校开除的男生,一个常年在小镇上耍流氓的混混。昨天晚上喝酒时,他总是用邪乎乎的眼神地盯着萧木。突然,萧木想起他叫刘杰。当时学校开除他时,校长在操场上高声宣布刘杰因为打架斗殴败坏学风被开除。

萧木猛然发现自己一丝不挂,慌乱地抓扯被子来掩饰自己的身体,可越是慌乱越是无力,连续好几次都没有把被子拿过来。她的手指软绵绵的,并不接受大脑的控制。最终,萧木蜷缩在靠近墙壁的角落里,把被子、枕头和床单胡乱堆在面前遮丑。床单在最上面,巴掌大一块鲜红的血迹映入眼帘,如一根根纤细的针尖扎进萧木的心里。她明白了昨天晚上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脑袋快要爆炸了。

惊慌无助的萧木把头埋在床单里号啕大哭,全身颤抖的她用哭泣把悲伤撕成碎片,在这间陌生而恐怖的卧室里狂乱地飞舞。碎片慢慢坠落在萧木周围,死死地包围着她,形成牢不可破的绝望。萧木仿佛在一片沼泽地里挣扎,却越陷越深。或许是累了,又或许绝望吞噬了萧木的泪水,她的哭泣终于慢慢停止。但是,她不愿抬起头来。萧木希望床单和被子中那股潮湿的怪味能够像变魔术一般散发出剧毒,把她毒死在这个充满屈辱的夜晚。

这个夜晚实在太漫长,昏暗充盈每一寸空间久久不愿散去,黎明的那一丝亮光总是迟迟不来。萧木如一摊烂泥倒在角落里,身体还在抖动、抽搐。她艰难地抹去眼角的泪水,决定天亮就去派出所报案,一定要让糟蹋自己的王八蛋坐牢。

刘杰一直在旁边等待萧木慢慢平静下来,他很清楚只要这个女孩的情绪得到控制,接下来的事情都会按照自己所想的路子发展。把女孩灌醉后带到家里趁机发生关系的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干。唯一一次遇到麻烦,是因为那个女孩性格刚烈,被发现后又是狂叫又是跳楼,当时弄得他慌乱无措。后来,那个女孩报了案,刘杰的父亲花钱找了很多人才平息了那场风波。像萧木这样的女孩,刘杰非常有信心摆平她,更何况他手里还拍摄有发生性关系时的照片。无论哪个女孩,都害怕将这些证据公布出去。

萧木安静下来,刘杰不失时机地走过来。

“现在才两点刚过,还早呢。”刘杰试探着说,“快点睡吧。”说着,他伸手去抓被子。

“别过来。”萧木惊恐地看着他,“你千万别过来。”

“不要害怕,没事的。”萧木越是惊恐,刘杰就越是嬉皮笑脸,他更加用力抓扯萧木身边的床单和被子。

“滚开!”萧木怒目圆睁,“你再动我就大声喊了。”

“你喊呀,你喊一声试试。”刘杰离萧木越来越近,快要压在她身上了,“不管你的声音多大,也不会有人听见。”

“来人呀,救命啊!”萧木扯起嗓子怒吼,可是,尖细的声音只是在封闭的房间里沉闷地回旋,形成的回声钻进自己的耳朵。停顿片刻,她又喊道,“救命啊!”

“我敢保证,你就算把喉咙喊破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刘杰收起笑脸,一脸严肃地说,“我既然把你带到这里来,就不可能让任何人听见你的狂叫。”

听到刘杰这么说,萧木满腔的愤怒像皮球被戳破一样泄了气。她不想宽恕和原谅眼前这个恶棍,但是所有的愤怒都变成了无助。一个柔弱的女子,面对一个把自己关进陌生房子并实施奸污的畜生,留给她的只有羞辱、恐惧和无助。

“我要告你。”萧木冷冷地说,“天亮后我就去报案。”

“告我?报案?”刘杰不屑的笑声在漆黑中格外邪恶,“你敢报案,我就把你这些照片全部公布出去,看你还有没有脸在学校读书。”

光线很暗,刘杰把手机在萧木面前晃了晃便拿开。萧木不确定手机屏幕上那个一丝不挂的女人是不是自己,但是脑袋里却像是钻进了一万多只饥饿的蚊子,嗡嗡的响声难以忍受,好像随时都要爆炸。她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禽兽,半晌,她怒吼道:“你这个王八蛋,我要杀了你。”

刘杰对萧木的愤怒不屑一顾,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所谓嚷嚷着要杀人的女人,都只是一时泄愤而已,真给她一把刀她又不敢动手。正如刘杰所料,萧木吼完这一句便偃旗息鼓了。她死死地抓住被子和床单,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以为这样便可以抵御这个男人的侵袭。蜷缩成一团的萧木,活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猫,飘忽的眼神四处游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几分钟后,刘杰突然挨着萧木躺下,惺惺作态地表达他对她的爱慕。他说喜欢萧木很久了,一直寻思着找个机会表白;他说昨天晚上喝醉了干了傻事,但会对萧木终身负责;他说虽然这种方式对不起萧木,但自己是真心爱她。

萧木无动于衷,木讷地蜷缩着,瑟瑟发抖。

刘杰继续喋喋不休,纠缠不放。他说等萧木毕业了,他们就结婚;他说自己家庭条件好,结婚后萧木不愁吃、不愁穿;他说自己是个懂得珍惜的人,会对萧木好一辈子。

萧木的身体依然在轻微颤抖,刘杰那些恶心的话她一句也没听清楚。突如其来的遭遇,让萧木万念俱灰。她呼救,没有人帮助自己;她想报案,却被人拍了裸照。萧木一遍遍问自己:“我该怎么办啊?”

在萧木不知所措时,刘杰趁机上前一把搂住她,继续在她耳边说着虚假的甜言蜜语。萧木累了,无力地躺在他身边沉沉地睡去,直到天际放亮。

窗外那丝初夏的阳光顽强地穿过窗帘,照射进这个对萧木来说冷若冰霜的魔窟。她一骨碌爬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想要冲出去。可是,房门打不开。接着,她又察看窗户,依然打不开。此刻,萧木才明白刘杰为了防止自己半夜逃跑,早已把门窗都锁死了。她拿起桌子上的花瓶,狠狠地砸在门上。

刘杰被哗啦的声响惊醒,目瞪口呆地看着萧木。然后,他爬起来赤条条地站在萧木面前,身下那个软塌塌的东西晃来晃去。萧木厌恶地转过身去,恶心得想吐。刘杰紧紧地抱住萧木,但她始终不愿转过来。刘杰要萧木留下来做他女朋友,将来做他妻子。萧木看着褐色的窗帘,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使出全身力气想要挣脱刘杰,却始终无法从他并不结实的臂膀中逃离。

“好。”萧木点了点头,泪水终于流下来。

“那就别走,这两天反正不上课,就住我这里吧。”

“不。”萧木使劲地摇头,泪水“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

一番推拉之后,萧木终于逃离漫长的黑夜,站在太阳刚刚升起的小镇街头茫然无措。今天逢集,早起的商贩在狭窄的街道零零星星地摆好摊位。萧木的泪水一直不停地流淌,不过,没有人在意她。回学校宿舍的路上,萧木始终在思考着如何逃脱刘杰的魔掌。临走时,她答应做他女朋友,并接受他到学校来找自己约会的请求。

那不过是缓兵之计,否则她无法成功离开那间夺去她贞洁的房间。可是,接下来怎么应对刘杰的纠缠呢?

周末的学校一片空寂,只有早熟的知了偶尔发出几声稚嫩的鸣叫。为了避免被老师发现自己没回家,萧木躲在寝室里昏睡了两天。寝室里潮湿、昏暗,夜里老鼠肆无忌惮地乱窜。虽然萧木早已习惯独处,周末回家也是一个人生活,但独自在学校寝室过夜依然让她心惊胆战。两天时间里,她的脑海里总是想起同学讲过的那件似真似假无法求证的事情。据说这里曾是一片坟场,修建学校时工程队用了三天三夜才把所有坟头铲平。后来,有个名叫杜鹃的女学生常常在半夜听到幽怨的哭声。杜鹃把这事告诉同床的女孩子,可对方却从未听见过哭声。但是,杜鹃每隔几天就会听到,吓得她魂不守舍、无法安眠。几个月后,杜鹃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学习,只得休学回家。没过多久,杜鹃的尸体就出现在学校外的那条小河边。

萧木两天没下床。她没有喝水、没有吃饭,更没上一次厕所,她就像一具体温尚存的尸体那般躺在濡湿的床上。眼泪流了又停,停了又流,枕前散发出湿润的气味。最后,萧木的声带已经干裂,再也哭不出来。她的世界一片漆黑,她不再考虑将来的任何事情,她能做的只有听天由命。

星期天晚上,学生陆续返校,沉寂两天的校园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看着喜笑颜开的同学,萧木形单影只地隐没在操场的角落。她蹲在草地上,看着一个个身影欢快地从视野里走过。初夏的青草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洋溢在整个校园。夜幕降下,教室里灯光明亮。以往这时候,萧木早已安静地坐在里面认真学习。但是,今晚她只想躲在这里,希望永远消失在夜色中。

萧木第一次没有上晚自习,她在操场边坐到深夜。其间有对男女走过来,发现萧木后又立即走开。他们边走边回头,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又或许是想看清这么晚到底是谁孤身一人藏在黑暗里。

围墙外的小河边发出一声声虫鸣,奏着动人的乐章。夜色如水,慢慢沉静。但是,萧木的心里却躁动不安。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肖海波,他是那样的爱自己;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以后的人生,她原本憧憬着有个美好的未来;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含辛茹苦的父母,他们背井离乡辛苦赚钱供自己读书;她不知道如何面对死去的爷爷奶奶,他们生前把自己当心肝宝贝。

愤怒伴随着狂躁的情绪一次次在萧木心底翻腾、沉落,然后再次翻腾,最终形成一股强烈的火焰冲破头脑。她迫不及待地要找到王丽丽,于是跳起来朝着寝室跑去。操场空阔,脚步在空气中回荡。来到王丽丽床前,萧木不顾寝室里还有其他同学,揪着她就往外拖,就像拽着一只奄奄一息的老鼠。王丽丽不明就里,跟着萧木歪歪倒倒地来到操场上。依然是暗影重重的角落,可空气中却弥漫着火药味。王丽丽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萧木的质问和指责就像无数根棍棒打得她晕头转向。

“星期五你表哥真的过生日?”萧木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出两束怒火,“你必须给我说老实话。”

“真的啊。”王丽丽的声音快要淹没在蛙声中,“怎么啦?”

“你认识刘杰吗?”

“我表哥的同学。”

“星期五晚上你住在哪里?”

“我表哥家里。”

“你怎么到你表哥家里去的?”

“这个……”

“怎么啦?”

“我喝多了,在歌厅里就醉得全身没有力气了。后来……”

“后来怎么了?”

“后来,表哥把我扶到他家去了。”

“你为什么丢下我不管?”

“我当时喝醉了。刘杰说他送你回宿舍。”

“你这么信任那个刘杰?”

“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喜欢你,所以相信他会把你照顾好。”

“你知道他喜欢我?”

“我每次到表哥家,他都在我面前说。而且……”

“而且什么?”

“他想让我把你约出去见面。”

此刻,萧木如梦初醒,后悔当初没有坚决拒绝王丽丽的邀请。她哭了,泪水在夜色中静静地滑落。半晌,萧木抹去泪水,淡淡地说:“你走吧。”

王丽丽没动,她在黑暗而寂静的校园里化成一道凝固的影子。

“你快回寝室吧。”

“我们一起回去。”

“我想一个人安静会儿,有些事我要认真地想一想。”

“想什么啊?”

“想一想未来的路怎么走。”

“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这就是你最好的路。”

“我不想读书了。”

“你不想读书了?”

“不想读了。”

“你成绩这么好,怎么突然就不想读书了呢?”

“没什么。”

“小倩,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告诉我吧。”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怎么与我无关呢?”

“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是朋友。”

“你怎么这样说呢?”

“那我该怎么说啊?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说啊?”

萧木的咆哮吓得王丽丽接连后退,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小倩,刘杰是不是欺负你了?”半晌,王丽丽才嗫嚅道,“你说,他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他把我毁了。”萧木号啕大哭,“你和他一起彻底把我毁啦。”

萧木蹲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泣让每一丝空气都充满悲伤。王丽丽想要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自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糟蹋后,萧木就下定决心与王丽丽断绝关系。今晚,她只是想把结束这段友谊的原因告诉对方。王丽丽终于明白萧木的绝望,她慢条斯理地说:“刘杰喜欢你很久了,以前你和肖海波谈恋爱,所以我没有帮忙约你。后来,我听你说与肖海波彻底分开了,才把你介绍给他。但是,我没想到……”

“住嘴吧,不要再说了。”萧木强硬地打断王丽丽,“你走吧。”

“小倩,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不过,刘杰真的喜欢你。”王丽丽慢慢向萧木靠近,“反正你与肖海波已经没有关系了,就答应刘杰吧。他的家庭条件很好,人又长得帅,而且是真心喜欢你。”

“你给我滚吧。”萧木突然站起来,“有多远就滚多远。”

结果,王丽丽依然站在原地,萧木自己却一路小跑离开操场。

萧木走出校门,来到围墙外的小河边,踽踽而行。沿途虫鸣与蛙声交织,失眠的鱼儿偶尔会跳出水面看一看这个失魂落魄的少女,然后“咚”的一声落入水中。

这是一个模糊的夜晚,月色朦胧得像一团薄薄的雾霭。萧木在河堤的草丛中坐下,花草散发出的清香扑鼻而来。可是,她无心欣赏美好的夜色,内心的不安与夜晚的静谧混合在一起。萧木莫名其妙地想起死去的杜鹃。尽管此刻她独自坐在幽僻的河边,却没有以前在寝室里听到这个故事时的惧怕。那个哭泣的女人生前到底有着怎样的冤情?被哭声惊扰的杜鹃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孩?已经休学回家的她为什么会突然死在这条河边?这些问题在萧木的脑海里交替闪现。

萧木独自坐到凌晨才回到寝室,却一宿未眠。这个夜晚,她做出了改变一生的决定。萧木决定与肖海波分手,做刘杰的女朋友。她之所以这么做,其一是自己的贞洁被刘杰所夺,对不起深爱自己的肖海波;其二是刘杰手上有她的裸照,如果不遂他的心愿后果将不堪设想。

做出这个决定后,萧木泪流满面。

5

肖海波看到萧木的分手信后非常愤怒,他觉得萧木要分手的理由是那样苍白。在分手信中,萧木告诉肖海波,她希望他们都能够以学业为重,现在的年龄不应该沉溺于儿女私情。肖海波觉得萧木的说辞太荒唐,他们没有沉溺于儿女私情,好好学习本来就是他们的约定。这个负气的男孩很纳闷儿,如果看不上自己,为何当初又要答应这段感情?肖海波把那张简单的纸条撕得粉碎,抛进厕所的粪坑。躲在角落里,这个腼腆的男生悄然抹起眼泪。

让萧木感到意外的是,肖海波没有找她理论和纠缠,接受了分手的现实。

分手以后,萧木与肖海波一样,坐在教室里心不在焉。无论老师讲什么,都听不进去。如果不是后来刘杰的暴露,或许萧木和肖海波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说一句话。

被学校开除的刘杰常常骑着一辆摩托车出现,戴着墨镜留着长发的他,活灵活现地演绎着电影里的小流氓形象。这个因打架而获得一身臭名的男生,每个人都避之不及。不过,他再次回到学校后不是打架斗殴。一副嬉皮笑脸的刘杰,是为萧木而来。但是,萧木每次看见刘杰出现在操场边的报栏前时,心里总是无比慌乱。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与刘杰厮混在一起,因为那是一件丢人的事。

不过,传闻就像瘟疫那般在校园里恣意蔓延,没过多久整个学校都在谈论萧木与刘杰之间的事情。大多数人在背后指指戳戳,七嘴八舌地猜测萧木为什么爱上刘杰。有人说因为刘杰长得帅,有人说刘杰家境好。学校领导和老师再次焦头烂额,连续召开了好多次紧急会议。最终,找萧木做思想工作的还是秃头校长和“企鹅”班主任。他们一次次找萧木谈话,从青春谈到人生,从现实谈到理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规劝这个成绩优秀的女孩回头是岸。不过,这一次任何人都无法让萧木回心转意。抱着破罐子破摔心态的萧木一意孤行,顺从地跟在刘杰身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每天晚自习结束后,只要刘杰来接她,她就坐在摩托车上呼啸而去。

学校默认了萧木的堕落,校长和班主任每次看到她,都会不自觉地摇头叹息。

一直沉默的肖海波终于憋不住了。

六月的第一个周末,他约萧木一起回家。萧木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不是说她想与他旧情复燃,而是她不希望把那个无辜的男孩推至绝境,她知道那封草率的分手信给肖海波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即便将来不再携手同行,她还是希望两人可以做朋友。

在美好的青春年华里,这是萧木与肖海波最后一次并肩前行。当时的气氛并不好,两人尴尬地走着,在相当长的路程里没有说一句话。六月的乡村并不沉闷,偶尔会有凉风温柔地拂来,抚摩着两张稚嫩的面孔。夕阳洒落在公路两边的绿叶上,映衬出的清新与两个年轻人的心情格格不入。

这是一条熟悉而陌生的路,萧木和肖海波第一次牵手就发生在这里。牵手是两人最亲昵的行为,萧木永远也无法忘记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当时,肖海波的右手有意无意地触碰萧木的左手。几次试探后,他小心翼翼地勾住她的手指。开始只勾住小指头,接着是无名指。走过一小段路后,他索性一把捉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萧木震颤一下,全身开始发烫,内心狂跳不止。她目光呆滞地盯着脚下的路,不敢偷看身边的肖海波,唯有一次次用深呼吸来平息情绪。其实,肖海波与萧木一样,紧张得像个刚刚行窃的小偷。

才仅仅几个月,美好的记忆便永远地封存于心,取而代之的是漠然。萧木与肖海波依然并肩而行,但没有往日的亲密,两人之间的距离忽远忽近。走完这段路差不多用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快要分开时才开始说话。

“你为什么要骗我?”说出这句话时,肖海波并不愤怒,“你说分手是因为想好好读书,现在却跟那个刘杰混在一起。”

“我没有骗你。”萧木语速很慢,琢磨着如何说才会不伤害肖海波,“当时,我的确是想好好读书。可是,后来我不想读书了。”

“你成绩这么好,为什么不读书?”

“成绩好有什么用?考不上大学,还不是走不出这个穷山沟。”

“第一次考不上,就复习再考呗。”

“我家里很穷,哪有那么多钱?”

“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什么?”

“你和刘杰……”肖海波结结巴巴地说,“真的像同学们说的那样,是因为他家庭条件好?”

“对,他们说的是真的。”萧木继续撒谎,“中学毕业后我就不读书了,与刘杰结婚生子在小镇过一辈子。我是个女孩子,读不读书无所谓。”

两人都不说话,但脚步没有停下。暮色降临,远山哭丧着脸,看着让人心酸。细碎的脚步越来越急促,他们晃动的身影划动着清凉的夜色。宁静的乡村,农家小院里亮着昏暗的灯,厨房上的炊烟缓缓升起,最终融于苍茫的夜色。

“祝福你。”肖海波望着远处的小路,“希望你一生幸福。”

“好好学习吧。”萧木原本想说谢谢,但话到嘴边又改口说,“你一定要考上大学,远离这个小镇。”

肖海波突然停下脚步望着萧木,喉咙蠕动半天还是没有说出只言片语。

夜色越来越浓。萧木和肖海波拘谨地站在公路边,都不敢正视对方。前面有个急转弯,转过弯便是一道长长的下坡路。左右两边是羊肠小道,伸向黑夜深处。几分钟后,他们朝着左右两边走去,没有道别,没有回头。萧木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家,气喘吁吁地坐在昏幽的屋子里。看着斑驳的墙壁,她的思绪穿梭在无垠的旷野中。

萧木和肖海波由情侣变成路人,只用了五个月。但是,此生的牵绊和思念却绵长无期。

那年夏天很热,高温似乎要将大地烧焦。村子像个大蒸笼,老树奄奄一息,知了撕心裂肺地鸣叫。整个暑假萧木都没心思学习,成天在田野间走来走去。每天黄昏,她都会坐在村子东头的山腰间,在热乎乎的风里看着太阳慢慢沉入黑夜。但是,萧木依然望着天空,因为肖海波的笑脸悬挂在天边,永不坠落。每天傍晚,萧木都凝望着天边,先是苦涩地笑起来,接着眼泪便顺着脸颊流淌。

难熬的酷暑终于过去,但是,对于萧木来说秋天也并不好过。

开学后,肖海波没有出现在校园里。萧木以为他生病了,但一个星期后肖海波依然不见人影,她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忐忑地等到周末,她拒绝了刘杰的约会,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自从萧木与刘杰的事情曝光后,孤独时刻伴随着她。在老师眼里,她是恨铁不成钢的学生;在同学眼里,她不懂洁身自好。不过,萧木不在乎这些人。她最在意的是深爱自己却受到伤害的肖海波。遗憾的是,她无脸面对他。只有王丽丽成天厚着脸皮缠着萧木。不过,自从那晚在操场上诀别之后,萧木再也没有与她过说一句话。

这天,萧木在以往与肖海波分路的路口,徘徊了大半个小时。最终,她还是决定到他的村子里走一趟。她知道也许什么线索都找不到,但这一趟必须去,否则心里难安。肖海波曾经悄悄带着萧木进过村口,所以她很快便看到昔日男朋友居住的地方。当时天色渐晚,整个村子被笼罩在暮色之中。远远望去,肖海波家的房子一片模糊,看不清是否有人居住。她深情地望着,犹豫着是否要到他家院子门前看个究竟。但是,萧木不敢这么做,她担心会给肖海波带来不好的影响。在爸爸妈妈心中,肖海波是个乖巧的孩子,如果发现孩子早恋他们肯定无法接受。

萧木退缩了,心有不甘地往回走。刚走几十米,她发现前面迎来一位晚归的老人。老人挎着一个箩筐,里面装满刚从地里摘的青菜。与老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萧木突然产生了拉住对方打探肖海波消息的冲动。在她迟疑的几十秒钟,老人已从身边走过。萧木当机立断,转头一个箭步来到老人身边,吓了对方一跳。萧木感到抱歉,接连对老人说了很多次对不起。

“你是说波娃吗?”

“嗯。”萧木点了点头。

“波娃这孩子可惜咯,那么好的成绩不好好读书,偏偏要跑出去打工。”

“是家里不让他读书了吗?”萧木明知故问,她早已明白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变故,肖海波才放弃上学。

“哪里是哦,他爸和他妈很想让波娃读书。”

“那他为啥不读了呢?”

“不晓得嘛。我听说是这个娃儿想到外面去挣钱。”

“那你晓不晓得他到哪里打工去了?”这个问题有点多余,但萧木还是问了。或许,潜意识里她也想知道肖海波到底去哪儿了。

“听说在云南搞建筑。”

“搞建筑?”萧木略显吃惊,尖细的声音刺破浓浓的夜色。

“对哦,听说是在工地上搬砖。十几岁的娃娃,干这样的苦力活真是遭罪。”

听老人这么说,萧木心里一阵绞痛,汹涌的愧疚让她感到胸闷。她向老人道谢后,转身刚走两步,背后又传来老人朦胧的声音。

“女子,你是波娃的同学吗?”

“嗯。”萧木又点了点头,撒腿逃走了。

整个晚上,萧木躺在床上没有合眼,脑子里总是浮现出肖海波瘦弱的身体在某个工地上忙碌的样子。他灰头土脸,他瘦骨嶙峋,他青筋暴凸,他汗如雨下。肖海波的影子,不断在萧木的脑海里变幻,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

秋意越来越浓,校园里的树叶纷纷落下,操场边的小路上铺满枯黄的叶子。傍晚的风已经有些凉了,操场角落显得冷冷清清。那些偷偷摸摸约会的同学,早已不知去向。萧木决然地放弃了学习,身在课堂却心不在焉,好多次困得不行趴在课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刚开始,老师还会善意地叫醒她。后来,大家都觉得萧木不可救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上课成了她最难熬的事情,每天迫不及待地等待晚自习的结束。

刘杰每个星期会来找萧木几次,每次都是在镇上的某个饭馆吃饭喝酒,凌晨时到他家一边看色情电影一边做爱。她对刘杰厌恶至极,总是想尽办法推脱。开始时刘杰有些不满,慢慢地便习惯了萧木的拒绝,即便是寒冷的冬天在学校门口空等一场,也只是悻悻然地骑着摩托车离去。但是,萧木接受了刘杰每周至少见一次面的要求。她无法彻底拒绝刘杰以及他持续带给自己的伤害,因为他手上还留着她的不雅照片。

大部分时间,萧木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躲在操场的角落里,漠然地仰望着深邃的夜空。黑夜和树木带给她十足的安全感。孤独无助的萧木,思绪漫天飞舞。她羡慕夜空里的星星,幻想着有一双翅膀带着自己飞上月球。在她心里,那是自由的天地,那里没有伤害和彷徨,那些若隐若现的光亮让她感到欣慰。

但是,肖海波的样子总会不失时机地跳出来,那张羞涩的脸在萧木眼前飘来飘去。她回忆着他们一起回家的情景,想象着他在异乡工地上挥汗如雨的样子,咀嚼着情书中那些拘谨而质朴的表白。甜蜜与苦涩交织在一起,产生出一种无力的思念。几个月来,萧木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肖海波。如果他能在任何一个夜晚从天而降,她将毫不犹豫地投入他的怀抱。如果梦想成真,她要用一生一世的温情守护他。可是,这仅仅是萧木的想象。她不知肖海波身在何处,她希望有一天他能够真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不是只在想象中远远地看着自己,含情脉脉,似笑非笑。

肖海波终究没有在萧木的期盼中神奇地出现,幻想之后换来的是内心强烈的空虚。不过,她依然不愿挪动脚步回到寝室,而是坐在草地上发呆。直到整个校园再无一个人影,她才摇摇晃晃地穿过操场,悄悄地溜进寝室。好多个夜晚,萧木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屋顶。她想要冲破屋顶,看到天空和繁星。那样,她的心绪才能获得宁静。但是,萧木只能硬挺挺地躺在床上,全身冰凉而僵硬。

这样的日子显得特别漫长,秋天好像永远都过不完。老树的叶子每天都在掉落,但冬天的脚步始终没有到来。萧木盼望冬季早点来到,她认为寒冷会让自己缩小,小到不被任何人注意。萧木无心学习,甚至不想出现在校园里,但她无处可去。

萧木想逃离学校,可又能逃到哪里去?

6

冬天的脚步刚刚临近,早晨的雾气越来越浓时,萧木的世界彻底坍塌了。

那天是星期三,语文老师在绘声绘色地讲一首杜甫的诗,萧木昏昏沉沉地趴在课桌上。这时候,学校传达室的人闯进课堂叫萧木出去接电话。语文老师有点不高兴,那位憨厚的大叔满脸歉意地解释:电话是上海打来的,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非要萧木立即接电话。语文老师看了看萧木,示意她可以出去接电话。萧木懒洋洋地站起来,不急不忙地走出教室。她听说电话是上海打来的便了无兴趣,因为她知道那个城市打来的电话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问候。两年前,她就不再期待来自上海的问候与关心了。

但是,这一次萧木错了。

电话是小姨打来的。那个从小声音就沙哑的中年妇女,在情绪悲伤时说话根本听不清。她在电话那端絮絮叨叨了很久,几乎都被哭声淹没了。萧木冷漠地站着,麻木地听着。半晌,她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说完了再哭或者哭完了再说?”

“你妈死了。”

“怎么死的?”

“跳河。”

“她为什么要跳河?”

“你爸在外面乱搞女人。”

“我爸有外遇?”

“那个臭不要脸的老家伙,与一个卖豆腐的女人搞在一起。”

“我不相信,我要给他打电话。”

“你妈跳河死了后,他就不见人影了,电话一直关机。”

萧木错愕地挂断电话,瞅着传达室门前那条臭水沟,心里翻江倒海很想呕吐。她双手捂脸,朝着校门外跑去。萧木没有哭,只是感到有种说不出的痛苦与悲伤。她沿着河边一路向前,速度慢慢降下来,最终变成在河边迷茫地徘徊。河水清澈,缓缓流淌,小石子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田野一片萧条,刚刚播种的麦子还没生长发芽,黄色的泥土十分干裂。很久没有下雨了,萧木莫名地回忆着上次下雨的具体时间,却始终想不起来。

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妈妈的音容笑貌在萧木的脑海里浮现。她无法接受妈妈已经死去的事实,但是小姨的话还清晰地在耳边回旋:“跳河。”萧木不知道带走妈妈的那条河到底长什么样子,只知道自己从此以后将孤身一人。尽管她对父母的依赖很少,但是成为孤儿的现实依然让她感到无助。这样想着,一直憋着的泪水决堤而出,萧木在萧瑟的季节里撕心裂肺地哭泣。

无话不谈的王丽丽欺骗了萧木,两情相悦的肖海波远离了萧木,现在就连爸爸妈妈也丢下她。应该绚烂绽放的花朵,却枯萎在一片废墟上。十六岁的萧木堕入黑暗的深渊,不知何去何从。

死在小河边的杜鹃和那个耸人听闻的故事再次从远处钻出来,萧木想结束生命,可是,她又对这个世界保持着最后的留恋。萧木别无他求,世间的一切对她来说已无关紧要,唯独流浪异乡的肖海波让她放心不下。她对他有愧疚,但更多的是爱恋。萧木想活下来,用一生去寻找肖海波。

万念俱灰的萧木告别了校园,她没有与任何人作别,连退学手续也没办理。书包、文具,以及所有学习用品都留在课桌上。萧木从学校带走的,是那个木头箱子。箱子里放着她最珍贵的东西,那是肖海波曾经写给她的情书。泛黄的纸张上那些褪色的文字,如一颗颗繁星发出微弱的光芒,一次次温暖着她冰凉的心,一次次把她从绝望中拖出来。

伤痕累累的萧木退缩到生命开始的地方。

老屋长期无人居住,已经腐朽得摇摇欲坠。但是,她却感到无比温暖。从记事开始,这是萧木最具有安全感的一段生活。经历太多伤害后,任何庇护都觉得是一种巨大的安全。萧木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发呆、睡觉、沉思。她慢慢学会了抹去忧伤,在绝望中寻找宁静。只是,平静下来后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念肖海波。

日复一日的思念在心底聚集,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萧木明白,她必须找个发泄口,否则自己承受不住这样的煎熬。于是,她开始把对肖海波的思念写在原本用来写作文的本子上。“这是我写给你的情书,尽管你看不到。”萧木这样想着。

无论怎么克制,那些汹涌而绵长的思念都会喷薄而出。萧木在第一页上写着“想你的三百六十五天”,这就像一道咒语,紧紧地缠绕着她。接下来的日子里,如果某天没有把内心的想念写成文字,她就感到浑身难受,坐立不安。作文本在床头越堆越高,但萧木笔下的思念却仍如山泉般涌动。

时间一天天过去,又一天天涌来。萧木写给肖海波的情书,伴随着她度过了难熬的冬天。第二年春节还没过完,大年初十她便背着行囊远走他乡。村子里有个同龄女孩在广州一家皮鞋厂打工,萧木跟着她开始了漂泊无依的生活。

工厂的生活枯燥、乏味,在繁重的工作之余,萧木依然一封封地给肖海波写那些注定无法寄出无人接收的情书。这些带着温度的文字,给萧木带来了莫大的勇气。她执拗地认为,如果肖海波还活着,只要自己不断地表达心中的想念,他一定会听到,然后跟着她内心的呼唤来到自己身边。

后来,萧木除了每天给肖海波写一封情书外,还爱上了小说创作。在百无聊赖的日子,她在虚构的世界里寻找虚无缥缈的慰藉,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从此以后,萧木走上了一条艰辛的写作之路。写作对于萧木来说不是人生的一种选择,而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