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收藏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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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绝望收藏室

1

我从客厅到书房,从书房到厨房,来来回回,坐立不安。简单的几个房间,竟然变成一个迷宫。无论我怎样强迫自己安静下来,那条短信都像某种病毒一样潜藏在血液里,提醒我:我可能染上了一种不知名的病症。

中午时分,我终于出了门。

我不知道去哪儿,但确实不想在家里待着。下楼后,我径直朝小区外走去。秋风萧瑟,落叶枯黄,爱美的女人们还穿着裙子,高跟鞋踩着满地黄叶沙沙作响。我在街边的花台上坐下,落寞地看着行色匆匆的人们。离婚之后,我像是来自另外一个星球的异物,与这个世界脱离了联系。如果不是萧木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进入我的生命,此刻我应该一如往常那般闷坐在书房里。我对书房特别依赖,文字和纸张营造的空间,是这个白云苍狗的时代最温暖的地方。

一个老人抱着一个小女孩从街对面走过来,又旁若无人地从我身边走过去。小女孩趴在老人的肩上,一直对着我微笑。看着她浅黄色的头发和清澈透明的眼神,无动于衷的我像一座腐朽的雕像。当老人和女孩消失在转角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在我全身涌动。如果我有个女儿,应该就是这个模样:皮肤白皙,眼神清澈,一头蓬松而卷曲的头发,笑起来脆生生的,脸上总会绽放两朵花儿。遗憾的是,我和希亚没有诞下一男半女,若童肚子里的孩子,也被我狠心地要求打掉了。

我像中了邪一般跳起来,伸长脖子望向街的尽头,眼神四处游弋。很多人走来走去,唯独不见那个抱着女孩的老人。我失落地站着,身体摇摇晃晃,不知何去何从。半晌,我才慢悠悠地向前走去。我知道已看不见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但还是无法停下追寻的脚步。

每一条街道我都熟悉,但过往的记忆又如空中的风筝那般难以控制。曾经走过的路和光顾过的小商店,就像一本读过的旧书,连故事梗概都已模糊不清。

我穿过香樟大道,走过陈家巷,在国荣东路右拐进入幸福大街。我之所以右拐,仅仅是不想等红绿灯。此刻,我不想让自己停下来,即便是脚步慢如蜗牛也愿意一直朝前走。这样的慢走能避免我的思维凝固,否则我会休克。幸福大街很长,街边高楼耸立,被称为“金融一条街”。虽然十年前这里也叫幸福大街,但那时两旁房屋低矮、老旧。如今,幸福大街早已脱胎换骨,旧日的模样不复存在,只剩几十年的老树每年春天都会枝繁叶茂。

伴随着恍恍惚惚的回忆,我来到一个小路口,径直拐进一条幽深的巷子。这条名叫槐树巷的小巷子隐藏在高端大气的幸福大街背后,或许只有痴迷于老街小巷的人才会发现。我对老旧建筑并无偏爱,当初发现这条巷子仅仅是因为它的僻静。自从我来到这个城市,只有在人迹稀疏的地方,那颗慌张的心才能安静下来。我还记得当时发现槐树巷时的心潮澎湃,就像一个精妙的构思突然在脑海里跳跃。

十年时间带走了幸福大街的市井味道,金融一条街的浮华弥漫在每一寸空间。日渐落寞的槐树巷,终日哭丧着脸。有一次,我在黄昏时听一位佝偻着背的老人说起过槐树巷的陈年旧事。当年拆迁时,有一些在此生活半辈子的人念及曾经幸福温馨的日子不想搬迁,即便开发商承诺原地修建高档商品房让他们返迁,双方依然没有达成拆迁协议。于是,槐树巷便成为幸福大街的一道暗影并永远停留于此。在岁月的摧残下,曾经心高气傲的少女沦落为今日无人问津的老妇。

再一次来到幸福大街槐树巷66号门口,我的情绪非常复杂。我失去了爱人,放弃了婚姻,曾经的大作家沦落到写不出一个字。充满暴戾的父亲给我起的那个带着泥土味道的名字,覆盖了希亚送给我的“墨非”二字。很多时候,我接到朋友打来的电话时,都对“墨非”这个称呼感到茫然。我排斥现在的自己,但是,曾经那个朴实、木讷的小伙子又到哪里去寻找?槐树巷堕落的轨迹,与我的人生相映成趣。我记不清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当时还充满烟火气息。本地居民和租住的外地人混合在一起,门口摆满了卖水果和蔬菜的摊位,几乎每一扇窗户都飘荡着晾晒的衣物。可是,现在映入眼帘的却是满目沧桑和一片凌乱。抬眼望去,死寂得让人心生恐惧。

我觉得这里已经无人居住,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离门口大约十米的地方有一个报亭,我曾在那里买过很多图书和杂志。我打算顺着槐树巷走一圈,绕过背后的北巷子回家。路过报亭时,我透过虚掩的门发现那位经营报亭长达十年的老板正在打瞌睡。她歪倒在一堆杂志上,口水顺着下巴直流。我的蓦然出现,让她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直愣愣地看着我。片刻后,她才挤出朦朦胧胧的笑容。

“生意还好吗?”

“好啊。”她猫着腰捡一本掉在地上的杂志,“好得快要倒闭了。”

“经营不下去了?”

“还有哪个买书啊?”她站起来,“现在只能卖点饮料贴补家用,不然早就关门咯。”

我仔细地看了看,狭窄的报亭里放了一个小冰箱,相信她说的是真的。我本来还想问她关门了又去干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默然地走开了。

2

回到家已是下午三点。怅然若失的我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天黑。世界一片寂静。我全身酸软,脑袋昏沉。洗了把脸,我摇摇晃晃地钻进厨房,煮了一碗面条。可是,我只吃了几口。

一切都索然无味。

我点燃一支烟,神情恍惚地下楼。院子里灯光昏幽,夜风清凉。我没有设定路线和目标,可诡异的是,我又沿着几个小时之前的足迹,朝着幸福大街槐树巷66号走去。

幸福大街上每一幢大楼都散发出耀眼的光芒,闪烁的霓虹灯向人们炫耀着这条大街的繁华。高耸的大厦形成一片巨大的影子,完全笼罩住旁边的槐树巷。伫立在66号门口,我才惊讶地想起那条陌生人发来的短信。我摸出手机找了半天,才回想起短信早已被删除。看着屏幕迟疑了很久,我还是决定打个电话。我并不抗拒与萧木见面,但有很多事情还需要详细了解,因为我实在难以相信萧木真的还活着。稀里糊涂过了半生,我不想再做不明就里的事。可是,我听到的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这句话如一柄锋利的剑,把夜幕撕开一个裂口,巨大的慌乱和惶恐瀑布般倾倒而下。

奇怪的是,这种恐惧反而激发了我内心的勇气。我把手机放进裤子口袋里,直撞撞地朝66号走去。

整个院子如一个黑黢黢的山洞,安静得能够听到角落里老鼠流窜的声音。夜晚的风挟着飘溢的花香徐徐而来。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抬眼四顾,我发现院子深处某个房间里居然亮着灯。看着66号唯一的光芒,一股莫名的惊喜在心底泛起。

亮着灯的那幢楼靠近院墙,墙外是一个临时停车场。因为夜间无人看守,所以晚上没有车辆和行人。亮着灯的那个窗户很窄,窗帘很厚,灯光混浊得难以看清。我揉揉眼睛,眼神从一楼往上缓缓移动,在五楼停下。那条短信告诉我,萧木就住在这里,但没有说到底是哪个单元和楼层。不过,这是整个院子唯一亮着灯的房间。如果萧木真的住在这里,那么房间的主人一定就是那个已经死亡三年的作家。

没有人逼迫我在这样一个夜晚,前往院墙上写满“拆”字的地方,那条短信也没有任何威胁之词。但是,那个从未谋面的女作家和那团微弱的灯光,却诱使我一步步朝那个房间走去。我心中的忌惮和后悔悄然消失,对未知的探索激发了勇往直前的气魄。我朝院子里漆黑的深处走去,慢慢向那个房间靠近。

楼道逼仄,墙壁斑驳,楼梯扶手大部分已经断裂,好在声控灯还可以用。地上的垃圾告诉我,这里平常少有人走动。走到三楼时,我的心跳开始加剧,鸡皮疙瘩在全身悄然生长。毕竟,阴冷的氛围会让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胆寒。我停下来,局促地站着。此刻,我突然想起以前逃亡时与希亚在烂尾楼里的经历。我的勇气越渐强烈,情绪慢慢平复。我拍拍胸脯,硬着头皮继续往上走,拖着略显沉重、笨拙的双脚来到五楼的门前。

这幢房子总共七层。

声控灯熄灭,我不知道该不该吼一声或者跺跺脚让灯亮起来。我默然地站着,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黑洞里,整幢楼仿佛摇摇欲坠。我又想起萧木那部《世界尽头的奇妙之旅》。这个书名搅动了夜的黑色,撩拨得我心潮起伏。前方到底是一趟怎样的奇妙之旅?我心怀忐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咚咚咚……”

没有门铃,我只好握着拳头轻轻地敲门。回声在黑夜中蔓延,楼上楼下的灯全部亮了起来。这扇门显然不经常打开,因为我手上沾满了灰尘和铁锈。

无人应答。

“咚咚咚……”

灯熄了又亮。我的手掌被铁锈涂成褐色,锈迹刺进皮肤里,有一种隐隐的疼痛。

“谁呀?”隔着门,声音仿佛被一张抹布缠绕着。

“我是墨非。”我清了清嗓子,尽量不让声音颤抖。

门缓慢打开,悠长的“吱呀”声像是半信半疑中的一声叹息。一个女人探出头来,微笑着说:“墨非先生?你是墨非先生?”

“是我。”我感到非常惊讶,原来萧木真的还活着。眼前这个女人,与我以往查询资料时看到的照片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照片上的萧木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而此刻的萧木在夜色中绽放出优雅的魅力。我补充一句,“你真的是萧木?”

“我是萧木。”她一个劲儿地点头,尴尬地笑了笑,“就是三年前已经死了的萧木。”

“真是不可思议,我遇见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大名鼎鼎的墨非先生此刻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带着警惕走进萧木的住所,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屋子里没开大灯,只有书桌上的台灯发出的微弱光亮。这些光亮顽强地折射到墙壁上,映射出斑驳而沧桑的画面。我坐在那张花布沙发上,局促得像个做了坏事被父母抓住的小孩。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萧木为我倒了杯水,“我相信这个城市没有人知道我回来了,更别提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

“有人打电话告诉我的。”我实在难以让萧木相信这件荒唐透顶的事,“还发了一条短信,明确告知你住在幸福大街槐树巷66号。”

“男的还是女的?”

“一个女人。”

“女人?”她眉头紧锁,“这个女人是谁?”

“我哪里知道。”我差点儿冷笑出来,“她说你想见我,因为我写的那篇《寻找萧木》。”

“那篇文章写得非常棒。每一次阅读,我都忍不住泪流满面。”

“为什么?”

“我从来没想过有人知道我的作品,更没奢望墨非这样的大作家会给予如此高的评价。”

“这个操蛋的时代配不上你的文字,那些评论家都瞎了狗眼。”

“谢谢墨非老师!”

“我应该感谢你让我有机会读到这么好的作品。”

“可不可以……”她支支吾吾。

“什么可不可以?”我疑惑地看着她。

“我想看看那条短信。”她说,“让你到这里来找我的那条短信。”

“我已经删了。”我笑了笑,“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要我去见一个死去三年的人,我觉得真是见鬼,当即就把短信删了。”

“您原本不想来?”

“我觉得这真是个天大的玩笑。”

“那您为什么又来了?”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

萧木笑了。浅浅的笑容,宛如荷花在午夜隐秘地绽放。

原本少言寡语的我,只得在影影绰绰中坐立不安。尽管萧木鲜活地站在眼前,但是我依然感觉像是一场梦。好几次,我试图站起来告别,结束这趟荒诞的见面。可是,每次我都只是机械地摸一摸衣服的袖口,或者弯下腰整理鞋带,看起来十分滑稽。突然间,我觉得这趟莫名其妙的会面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我不认识萧木,她也没有主动请我。在一个漆黑的深夜,我贸然闯进一个陌生女人的房间,仅仅是因为一个电话和一条短信。那个打电话和发短信的神秘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至今还不得而知。

“最近在写什么?”她来到我面前,挨着我在沙发上坐下。

“什么都没写。”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传来。萧木的身体散发出令人兴奋的芳香,我悄然地吸了吸。

“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没有创作的冲动。”

“大作家墨非也会没有创作冲动?我不相信。”

“创作冲动又不是性冲动,不是想有就有。”

在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面前这样说话,无论出于什么心境都有失体面。可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我惭愧得面红耳赤,自嘲地摇晃着脑袋。

萧木没吱声,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有些紊乱。

凉风从窗口挤进来,萧木的体香充盈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我在脑海里疯狂地搜索话题,希望通过交流缓解这种尴尬。只是,我的思维就像是被铁绳捆绑住了。在短暂的时间里,我把这两天从各种渠道获得的信息重新梳理了一遍,但始终都找不到一个适合在此刻一提的事情。口舌笨拙的我差点就想问她用什么品牌的香水,以至于让我神魂颠倒。

“你呢?”最终,我只有继续这个平淡无奇的话题,“还在坚持写作吗?”

“最近什么都没写。”她淡然一笑,“不过,刚刚出版了一部小说。”

在我的印象中,萧木从未正式出版过任何一部作品,所以她的话让我十分惊讶。

“《夜天使》。”她的语速极快,“我想,你应该听说过这部作品。”

我看着萧木,惊讶地问:“什么名字?”

“《夜天使》。”萧木神情自若,淡淡地说道。

我陷入沉思。

半晌,我才问道:“那部作品真是你写的?”

她微笑着点点头。

两个星期前,很久没读报纸的我在路边小摊买了一份本地都市报。坐在街边花台上,我随意翻看这张以八卦闻名的报纸。在文娱版面上,一篇名为“天使与魔鬼,谁才是黑暗的主宰者”的文章紧紧地抓住我的眼睛。这篇文章讲的就是《夜天使》的故事。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大学女教授,白天在三尺讲台教书育人,夜晚则穿梭于灯红酒绿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摇曳起舞。同时,那个气质优雅、笑容迷人的女人,还是商圈里的公共情人,同时与多个亿万富翁保持着关系。最终,女教授的面具被无情地撕下,身败名裂的她躲在喧嚣的城市里,过着隐居的生活。只是,每个夜晚她都会用口罩、围巾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在大街小巷里游荡。失去讲台的女教授依然穿梭于这个城市的夜晚,她只有在黑暗中才能找回失去的灵魂。

就在我为这个故事拍案叫绝时,记者的笔锋一转,开始传递这部小说故事之外的信息。记者这样写道:现在人们看到的这部《夜天使》,与四年前在某个网站上连载的同名小说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主人公名字和结尾有细微的改变。关键的问题是,作者却不是同一个人。本报记者采访了出版方负责人,却被告知根本就不知道这本书曾在网上连载过。如果存在抄袭,将通过法律手段追究责任。

虽然记者的文字粗糙、叙述笨拙,但我能感觉到他当时在电脑前打字时亢奋的心情。不过,作为一个曾经写过很多精妙作品的人来说,我不得不佩服《夜天使》这部小说作者的才华。我从报道中看到,现在这部《夜天使》的作者署名为“夜天使”。

报道之外,这位记者还写了几百字后记。后记是这样写的:“作为一名从事文化报道几十年的老新闻人,我清楚地记得这部作品曾在网站上连载过,但奇怪的是现在搜遍整个网络,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字。这里面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今天的‘夜天使’与四年前那个名叫‘笑着哭的女人’是同一个人吗?”

那天,我在花台上坐着,没有缘由地说不出话来。我不清楚四年前的故事,也对作者毫无兴趣,但我仰望着深邃的天空,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还没有机会阅读,但故事架构让我着迷。”我说,“以你的才华,应该是一部非常优秀的作品。”

“我不确定是否是一部优秀的作品,不过……”她看了我一眼,眼神瞬间又拉开,“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作品。”

“为什么这样说?”

“这部作品改变了我的命运。”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或许没有好坏之分,只是经历不同而已。”

现在我明白了,“笑着哭的女人”和“夜天使”是同一个人,就是坐在我身边的萧木。那么,她在四年前到底做了什么?我暗自想。我开始相信两个星期前那篇报道中的说辞,或许萧木和《夜天使》真的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相信《夜天使》背后藏着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的确是这样。”

“我想听听背后的故事。”话一出口,我便感觉不妥,于是又补充说,“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萧木不说话,平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神在我身上睃巡,像是在探寻着什么。

我像个说错话的小孩,拘谨地坐着,不知所措。一个男人,贸然打听萍水相逢的女人的过往是缺乏修养的表现。在萧木眼中,我是她非常尊敬的作家。可是,我今晚一再出格的言论可能会让她感到失望。我红着脸自责,在心底追问自己为何变得如此八卦。

灯光很暗,似乎越来越暗。

“那都是陈年旧事了,我可以敞开心扉全部说给您听。”萧木的语气十分低沉,“不过,我有两个要求。”

“什么要求?”

“首先,您必须为我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讲。否则,我们都会有生命之忧。”

“生命之忧?”

“能答应吗?”

“没问题。那第二个要求呢?”

“第二个要求是,我想在下个星期找个白天的时间,我们坐下来慢慢聊。现在我没有时间,因为我每天晚上都很忙。”

“你在写新作品?”我暗自舒了一口气。

“没有。”她摇摇头,“我在做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我对这个女人越发好奇,总觉得她会带给人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这件有意义的事在下周也可以讲讲?”

“现在就可以。”

萧木“唰”地站起来,把客厅里的灯全部打开。刺眼的光芒让我忙不迭地用手捂住双眼,眼皮突然酸软得没有力气睁开。萧木冷静地站在一边,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怎么啦?”片刻后,她女人味十足地问我,声音中充满牛奶和巧克力的味道。

“没什么。”我抿着嘴半天才说话,“在昏暗中待的时间太长,突然暴露在明亮的光线之下有点不适应。”

我的眼神穿过指缝停落在萧木的脸上,发现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十分可爱。

灯光溢满房间,我扭着头环顾整个客厅,终于看清了萧木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空间里。

这套面积不大的房间,与窗户外的槐树巷66号有着天壤之别。任何人站在凋敝、凌乱的院子里,用尽所有想象力都不会想到属于萧木的小房间如此具有情调。没有高档的家具和华丽的布置,但墙壁上十多张来自世界各国大文豪的肖像画,向所有来客宣布这是一位热爱文学的女人。旁边散落着几个简易书架,上面零零星星地放着几本书。仓促之中,我没有看清到底有哪些书籍,恍惚中发现有保罗·奥斯特的《黑暗中的人》和《隐者》。我是保罗·奥斯特的忠实读者,所以对他的书了然于心,闭着眼睛凭借气息也能闻到那些属于他的文字。那张木制茶几上有一座不大的雕像,是一对忘情相拥的男女。古铜色的眼睛十分传神,透出浓浓的爱意。雕像与若童送我的那一尊差不多,看上去它们有着神秘的关联。

我随着萧木来到另一个房间门口。

这是她的书房,映入眼帘的是摆放整齐的图书。书的数量不多,但每一本都被萧木精心地装进书柜里。窗口有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旁边有个粉红色外罩台灯,以及几本临时用的书籍。

“这是我的私人图书馆。”萧木眉目舒展,即便是她应该明白我的藏书不比她少。

“图书馆叫什么名字?”我终于看清了萧木,与三年前“自杀”时留下的照片相比,眼前的她成熟、稳重,五官谈不上精致,但组合在一起别有一番味道。

“没有名字,但有特色。”

“什么特色?”

“所有书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希望。”

“无论主人公的命运多么坎坷?无论故事多么催人泪下?”

“的确是这样,越过所有山丘,终会看到绿洲。”

“无论黑暗多漫长,都会看到黎明的曙光。”

我和萧木会心一笑。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请墨非先生帮我这个图书馆取个名字吧。”

“我想想吧,有好名字了再告诉你。”

“这不仅仅是我的私人图书馆,还是我的工作室。”

“写作的地方?”

“当然不是。对我来说,哪里都可以写作。大街上、小巷里、咖啡馆或者火车上,甚至在马桶上我也能忘我地写作。”

“那你的工作室主要做什么?”

“为所有绝望的人提供希望。”

我被萧木的话彻底震撼了,木讷地看着她。片刻后,她朝书桌走去,倚在窗边向我娓娓讲述着每天在电脑前与来自天南地北的人进行交流的故事。

在最绝望的时候,萧木站在楼台仰望城市的夜空,经历的无数个暗夜一次次在心里划过。萧木心里很清楚,在绝望的泥潭中挣扎的人到底有多么无力与无助。任何一丝微弱的力量,都能拯救陷入泥沼的人。于是,萧木决定在网络上建立一个平台,倾听所有绝望的人生,并给他们带去希望。

萧木在微博上注册了账号,名字叫“绝望收藏室”。她希望人们把绝望全部交给她,放进这个收藏室,并通过倾诉与交流带给人们生活的勇气。最开始,萧木并不抱太大希望,她觉得人们喜欢把绝望藏在心底。所以,她特别声明任何一个向她倾诉心事的人都要匿名,而且每次交流都通过私信或者邮件的方式。她说:“我并不需要对方的联系方式,更不想知道对方是男是女,长相如何。绝望并不因为性别和长相而放过任何一个人,它会像吸血鬼一样缠住所有脆弱的灵魂。”

绝望收藏室开通后,萧木陷入忙碌之中。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悲情故事和孤独求援,让她从一开始就应接不暇。这完全出乎萧木的意料。她一直以为人们每天喜笑颜开、唱歌吃饭、嘻嘻哈哈,真正像她那样在绝望的泥潭里挣扎好多年的人不多。但是,随着一个个故事出现在邮箱里时,她明白自己的想法错了。笑脸的背后,或许隐藏着一颗颗脆弱的心;狂欢的背后,或许是一个个孤独的灵魂。

从此,萧木的内心被别人的故事和人生占据。白天,她打开邮箱阅读求助者敞开心扉讲述的故事;夜晚,她枯坐在台灯前,神情专注地给每一个人回信,为每一个人排忧解难。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现在,萧木乐此不疲。尽管,她每天为此要查阅很多资料,才能针对每一个人每一个故事开出良方。

“有多少人向你讲述过沉在他们心底的悲伤?”

“没有认真统计过,我想有几千人吧。”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很累很辛苦。”

“但是,我从中获得了很多快乐。”

“因此,你也交了很多朋友。”

“虽然生活中没有见过面,但是我觉得跟他们是朋友。”

“这个工作要持续多久?”

“永远。”

我感觉萧木柔弱的身体是一个强力磁场,能量强大到足以消耗天空里所有的乌云。我看着她,自责涌上心头。失去若童后,我的人生沉沦在沼泽里,无时无刻不被绝望缠绕着。我暴躁地与妻子离婚,我孤独地徘徊在这个荒芜的城市,我彻底忘记自己来自何方要走向何处。面对眼前这个女人,我羞愧难当。一个人待在阴影中的时间长了,就会变成阴影的一部分。所以,我们应该勇敢地站在阳光下。

“我希望你一直做下去。”

“如果有一天我做不下去了,希望您能帮我继续完成。”

3

十点时,我向萧木告别。她没有虚情假意地挽留我,直言相告马上要回复陌生人的邮件。通常情况下,这个工作要持续到凌晨。不过,我们相约一个星期后在幸福大街上岛咖啡馆相见。她重申愿意把这些年来的经历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但前提是这只是属于我们俩的秘密,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如果对我不放心,就不勉强。”

“我当然相信一个写《寻找萧木》的大作家,我只是不想这些事情给您带来麻烦。”

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风格外凉爽。

在幸福大街的十字路口,我回望槐树巷66号,萧木的窗口亮着灯。影影绰绰中我能想象到,她一丝不苟地开解那些陷入绝望的人。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十点半了。街面冷清,行人稀少。

回家后,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再次逐字逐句地阅读那篇《寻找萧木》。如果说我在文章中从文学评论的角度表达的只是寻找文字中的萧木,那么当我见到她之后,才明白她还有更多秘密需要寻找。一个作家的经历,或许比其笔下虚构的任何文字更具诱惑力。希亚曾经为我找了很多作家的创作笔迹和自传,虽然当初让我从中寻找创作灵感的目的没有达到,但是的确让我迷上了那些与作家更加亲密的文字和故事。很多时候,读一本作家的自传,比读他虚构的文字都更有趣。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心里充满期待。我渴望与萧木见面,就像曾经渴望见到若童那样让人心潮澎湃。这样的期待让我感到焦灼,导致我连阅读的兴趣都丧失了。过去的几个月里,我每天都徜徉在文字中间,在那些素未谋面的作家营造的世界里神游。自从见到萧木后,我的注意力始终无法集中,思绪散乱得如同山野间飞舞的蒲公英。我试图强迫自己安静下来,把自己藏在优美的文字和精妙的故事里。这样的封闭和隔绝曾经屡试不爽,但现在却让我一次次失败而归。我的每一次努力,都把自己置于一片旷野,孤独和惶恐蜂拥而来,死死地缠绕着我。

星期六晚上,希亚如期而至。

从最开始的沉默,慢慢演变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到现在说话越来越多交流越来越深入,我们好像从未离婚,俨然一对失去激情的中年夫妇,在冗长的生活中消磨荒芜的光阴。有时候,我恍然觉得离婚后我们的交流比之前还要流畅,至少我们都不用顾忌太多。我还记得三个月前的一个星期六,希亚穿好衣服出门时突然回头问我:“与其他女人上过床吗?”

“偶尔一次。”我无力地回应,“怎么啦?”

“没什么。”她边往外走边说,“随便问问。”

我不过是负气而已,撒谎说与另外的女人上床,只是希望她不要再来与我维持这种荒诞的关系。希亚是个条件优越的女人,找个优秀的男人根本不是问题。

春光总是能激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希亚穿着一件浅灰色连衣裙,身材匀称而丰满。她优雅地在书房里坐下,兴致颇高。她问我最近在读什么书,是否遇到好玩的事,或者独特的人。我斜着眼睛瞅着她,一个问题都没回答。一瞬间,我爆发出无穷的力量,想要撕开她的裙子,碾压她的身体。

我扑向希亚,把她压在沙发上。我闻不到她头发烫染后的芳香,感受不到她身体散发出的魅力。她双手使劲地推我,两条腿不停地蹬我。但是,她越是反抗我就越狂暴。这个夜晚,我只想用满腔怒火将她燃烧,与这个世界一起毁灭。

这是一场搏斗。

我撕烂了希亚的衣服,扯断了她的皮带,愤怒之下把她的裤子摔在书桌下面。我把她双手压在沙发上,掰开她的双腿,鲁莽地进入她的身体。我像一头犀牛,肆无忌惮地在无边的旷野狂奔。气喘吁吁时,我不经意间睁开双眼,看见希亚脸上默默地流淌着泪水。我停下来,但希亚早已不再反抗。她死死地闭着眼睛,面无表情的她活像一具尸体。我差点儿就把手伸向她的鼻孔,担心她真的死了,但伸到一半时又缩了回来。我悻悻然地从希亚身上下来,空虚地穿好衣服。然后,我又把希亚的衣服一件件捡起来,为她穿上。

气氛非常尴尬。

我把软绵绵的希亚扶起来,靠在沙发上。看着她铁青的脸色,我感到愧疚。我为她倒水,她摇头拒绝。我向她道歉,她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垂头丧气地打开音响,轻音乐缓缓流淌开来,洒满整个房间。我又把水递到她嘴边,她喝了一口后,牙齿便紧紧地咬住嘴唇,漠然地看着窗口。铁栅栏把外面的世界割裂成一块一块,每一块都充满铁锈的味道。

“我已经很久没有读书了,但上一次读的两本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仿佛是为了讨好希亚,突然想起她进屋时问我的问题。

“什么书?”她口气如同夜晚的凉风,“是谁写的?”

“作者没有名气,这两本书也不是正规出版物。”

“在我的印象中,你对阅读非常挑剔。”

“但是,我觉得这两本书比大多数正规出版的图书有价值。”

“那为什么不介绍给我,我可以帮作者出版。”

“下次见面我问问她……”我突然想起萧木的交代,不能泄露她的秘密。

“你们见过面?”希亚提高嗓门儿,来了兴致。

“前几天才第一次见面。”

“下次见面能否带我一起去?你知道我特别喜欢有才华的年轻作者。”

“到时候再说吧。”

“作者叫什么名字?”

“李静。”

“女的?”

“小伙子。”

我非常后悔与希亚说起这件事,自责一向严谨的自己怎么突然变成了大嘴巴。我灵机一动故意说错萧木的名字和性别,希望能够弥补已经留下的破绽。希亚看着我,半天后一声冷笑。从我的支支吾吾中,她已经察觉其中有猫腻,只是不想当面揭穿。

希亚独自去厨房倒水,结果倒好后放在桌子上没喝就离开了。她没向我道别,听到轻轻的关门声后,我才明白她已离开。我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坐了半个小时,然后拖着疲倦的双腿摇摇晃晃地朝卧室走去。

第二天早上,我急匆匆地奔向书店。在书店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找到了《夜天使》,买下后冲进附近的一个咖啡馆。我用了整整一天时间,如饥似渴地读完萧木的《夜天使》。夜幕完全笼罩这个城市时,我才在灯火中疲惫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