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代序:说“批评之美”[1]
读一篇批评,我们可以有理智上的满足,也可以有情感上的升华。理智上的满足或可来自对原作的进一步认识,理解了原作深一层的蕴意,接受了原作的新的启迪;情感上的升华则可来自批评的自身,或态度,或条理,或语言,都使人有一种明晰、简洁的感觉。如果两者结合起来,我们可以说,这篇批评是美的。
关于批评可以是美的,有许多种表达,其中有一种,我认为最好。这是让·斯塔罗宾斯基的一段话:“使得帕诺夫斯基的某些研究或者乔治·布莱的《圆的变化》——还有其他例子可以指出——如此之美的,是研究工作都是通过严肃和谦逊来完成的。(批评之)美来源于布置、勾画清楚的道路,次第展开的远景,论据的丰富与可靠,有时也来源于猜测的大胆,这一切都不排斥手法的轻盈,也不排斥某种个人的口吻,这种个人的口吻越是不寻求独特就越是动人。不应该事先想到这种‘文学效果’:应该仿佛产生于偶然,而人们追求的仅仅是具有说服力的明晰……”
这是斯塔罗宾斯基在1984年的一次采访中表明的看法,他提到的乔治·布莱的《圆的变化》是其写于1961年的一本书,他在1979年为这本书写的一篇序言中恰恰提到了“与诗的成功相若”的“精神之美”。他指出:“在这种情况下,诗的效果越是不经意追求,则越是动人。它来自所处理的问题的重要性、探索精神的活跃和经由世纪之底通向我们时代的道路的宽度。它来自写作中某种震颤的和快速的东西,连贯的、完全的明晰和一种使抽象思想活跃起来的想象力。它从所引用的材料的丰富和新颖上,从其内在的美上,从其所来自的阅读空间的宽广上所获亦多……”
这两段话,一是口头上的,措辞不是那么严谨;一是文字上的,用语显得非常精练,然而却是那么一致,并无扞格矛盾之处。把这两段话加起来,我们就得到了关于批评之美的完整的论述。
批评家要怀着“严肃和谦逊”的态度来从事研究工作。批评家能否持有严肃和谦逊的态度来从事研究工作,决定了他的研究的面貌。“严肃”意味着平等,“谦逊”标志着钦佩,倘若批评家率尔操觚,不能以钦佩的态度对待批评对象,他的研究成果必然是一纸纵情之作,就是说,有往无回,他不能把批评对象当作交流对象。没有交流,则成死水,文章而为死水者,必少洄流九转之形,亦乏鼓荡澎湃之象。有交流,则成活水,文章面成活水者,则澹澹乎,渺渺乎,浩浩乎,无不成佳构。当然,这种“诗的效果”或者“文学效果”不可故意追求,否则会适得其反。
批评家要顾及问题的重要性以及论据的丰富、新颖与可靠。问题的重要性不仅与原作有关,而且与批评所展开的远景有关。问题本身可以不重要,但是它可以引发重要的问题,仿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通向问题的道路要勾画清楚,勿使如逸马般狂奔,不知所之。论据不但要丰富、新颖与可靠,而且要巧于安排布置,引人入胜。所谓“连贯的、完全的明晰”指的是论据,论据的安排布置要简明无碍,大路小路,纵横交错,然而都指向一个所在,令读者一眼便能看出,有明晰之乐。
批评家还要注意探索精神和想象力。探索精神不仅在于对原作的追问,而且在于对原作所提出的思想及感情问题进行开拓,以达到新的深度,给读者以新的启迪。想象力不仅能够“使抽象思想活跃起来”,而且能够使批评所提出的一切观点具有生命力,它像一道光,照亮了它所经过的各种凹凸。它是波德莱尔所说的“洞观者”的能力,或者巴尔扎克所说的“第二视力”,使批评家的著作具有穿透力,即所称极小所指极大的那种能力,从而具有某种文学意味。
批评家也不可忘记某种“个人的口吻”。个人的口吻来自“写作中某种震颤的和快速的东西”,也来自语言,来自他对事物的独特观察角度。角度不同,语言自然不同。语言不同并不在于选用的语汇不同,更多的在于语言结构的不同,而语言结构的不同则在于词语的搭配不同。搭配不同,则语言显示出异样的光彩。有人以为,个人的口吻之独特得力于刻意的追求,这是舍本逐末之辞。口吻的独特并非故意与人不同,而是不同角度的观察决定了表达的选择,有所选择,则必然不同。口吻既然是个人的,就必然是独特的,而这种独特是不能刻意寻求的,它应该具有某种普遍性,所以斯塔罗宾斯基才说:“这种个人的口吻越是不寻求独特就越是动人。”
当然,批评之美也不拒绝“手法的轻盈”“猜测的大胆”“阅读空间的宽广”“所引用的材料的内在之美”……
总之,批评之美不是批评的外在装饰,单纯的辞藻不能造就批评之美。批评之美是批评的内在表现,是批评家素质的外化,是其阅读空间的凝聚,是对其运用语言能力的考验,是其洞察世界的眼光的展示。一句话,批评之美是批评家心灵的再现。
上述文字,是我在十年前写的一篇随笔,表达了我对文学批评的某种期望。以这个标准衡量我对加缪的批评,其距离显然不可以道里计,但是《沧浪诗话》说得好:“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三国曹丕《与锺大理书》说:“高山景行,私所仰慕。”这两句话的意思是:你的心所向往的目标越高远,纵使你功力不够,力有不逮,目标或许达不到,但你的方向不会错,接近或达到总是可以期以时日的,若是方向不对,那可就离目标越走越远了,正所谓“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沧浪诗话》)。当然,也许有人以为,你的目标并非高远,批评无非是裁断,是模仿,是求疵。但是,我要说,虽然曾经有某种批评占据过统治的地位,历史的演变终于证明,世间没有一种批评是唯一的,是绝对的,是至上的。批评是多元的,我相信美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