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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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道上的血迹

东奥克兰的那间公寓位于一座看起来像宇宙飞船的大楼的二层。楼上有喷气飞机式的蓝色楼梯,屋顶上有像一只朝向太空的鼻子一样的巨大管道。这里是我们的新家。大楼坐落于拐角处,对面是一家加油站和一个汉堡摊位,摊位上的电子广告牌上写着:奥斯卡炭烤汉堡,四分之一磅重。托尼说,没有什么比奶酪汉堡和薯条更美味的了,但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我们从来没去餐厅吃过饭。

我们搬进去的时候没有家具,于是我们把棕色纸袋里的衣服拿出来,在客厅里整齐地摞成了一个沙发。托尼用夹克外套拼出了一张床,我用鞋子搭起了一张小桌子,这样我们就能把脚跷起来了。它们比普通的家具要好,因为我们可以发挥想象,将衣服堆排列组合成任何我们想要的形状。

我们躺下凝视着天花板时,妈妈接好了她的唱片机。那是一个小小的塑料箱子,打开后里面有小小的扩音器和一张唱盘。她只需要接上电源,原本空荡荡的房间就会霎时间被人声和乐器声填满,她带的唱片包括琼·贝兹、鲍勃·迪伦、艾灵顿公爵、迈尔士·戴维斯、柴可夫斯基和贝多芬,还有披头士乐队和大门乐队每分钟四十五转的白色小唱片。

宇宙飞船里的唱机永远开着,这样就不会感觉那么空落落了。

因为家里没有灶台,她会用滚烫的盘子给我们做鸡汤,然后把汤倒进白色的塑料杯子里,她说这样能让我们节省时间,因为这就意味着我们不用像其他人一样洗碗了。鞋子搭成的桌子没办法支撑住汤和饼干,于是我们就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边听着琼·贝兹边吃。

她唱歌时,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就好像她正飘浮在我们头顶上方,她的歌声高亢又丝滑,她像一位忧伤的天使,让我们感觉自己畅游在一片拥有无数个琼·贝兹的海洋里,被她的声音环绕。她的歌声进入你的耳朵,充斥并环绕着你的脑袋,从衣服和鞋柜上跃下,再弹跳过由T恤、袜子和内裤拼成的床铺。正对着门的墙上有一条长长的窗户,我们吹着杯子里的热汤时,能听见外面汽车的声音,还有路上行人的大喊大叫。妈妈说我们“现在来到了人群中间,不再像尼克松一样被关在一个防御坚固的堡垒里了”,这是好事。

地球上只有我们四个人,托尼、我、妈妈和琼·贝兹。她的声音回荡在我们宇宙飞船狭小的墙壁间:

新奥尔良有一座房子,

人们都叫它日升之屋,

很多可怜的姑娘在此毁掉一生,

而我,上帝啊,也是其中之一。《日升之屋》(House of the Rising Sun)。——编者注

妈妈说锡南浓就像一个大大的圈,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大,从那里离开就是从这个圈里走出来,同时也从她自己中走出来,因为她自己也是这个圈。没有了锡南浓,她就不知道自己脑袋里的那个人是谁了,只剩下她自己之后,那里的空间似乎变小了许多。

她会和我们讲述锡南浓的乐队,他们每晚做完那个游戏之后都会跳舞。所有人聚在一间大屋子里,摇摆、晃动他们的身体,跳跃,或者挥舞拍打着手臂。“我们知道怎样能玩得开心,这一点毋庸置疑。”她边说边摇着头,凝望着窗外闪烁的奥斯卡汉堡广告牌,“你们的父亲舞跳得很好。”她说他们能跳一整夜,和朋友们一起跳舞是一件特别的事,他们爱着对方,而且无须顾忌这个世界的注视。这就是锡南浓美好的地方:音乐。

我们慢慢进入了梦乡。我醒来时,妈妈正躺在我和托尼中间打着呼噜。来到一个新地方的感觉很奇怪,陌生的寂静,陌生的黑暗,人行道上传来陌生的声音。迪米特里和邦妮还有克拉比在哪里?他们在那个圈里吗?我现在是在圈外面了吗?

妈妈说,在锡南浓以外的这个世界里,一切都不一样了。这里有不同的规则。我们可以让头发长长,也可以拥有自己的自行车,孩子们都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这里没有那个游戏了,那个所有人围成一个大圈坐下、对着彼此大喊大叫的游戏——在锡南浓,每个人都必须参与。最开始只有毒品爱好者们会这样做,这样新来的毒品爱好者才能从老毒品爱好者那里学到经验,因为毒品爱好者们什么也听不清,你必须对他们大喊大叫。一开始这个游戏叫作群体治疗,但后来老人查克认为它应该变得更加极端,于是大家就开始大喊大叫了。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很喜欢这项活动。后来,许多和妈妈一样不吸毒但为了改变世界也想住进锡南浓的“正经人”搬了进来,他们也加入了这个游戏。在这个游戏中,你可以变得刻薄无理,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你可以说别人是“浑蛋”、“畜生”或者“狗屎”,你可以指控他们干坏事,说出他们撒谎、逃避、躲藏的各种方式,你可以用世界上最恶毒的方式形容他们。但是游戏结束后,你必须再次变得彬彬有礼,你必须微笑着拥抱刚刚你骂他狗屎的那个人。而他也必须接受你的拥抱,并且假装一点也不生气,然后等到下一次游戏的时候再骂你浑蛋。

在游戏中,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但妈妈说“有些人比其他人得到了更多的平等”,因为大家都知道,不能说查克或其他领袖的坏话,即使他们很讨厌,即使他们逼着你离了婚、剃光了你的头发、夺走了你的孩子。

锡南浓是邪教的原因也就在于此。

在锡南浓以外的世界里,一切都比以前大了许多。我们开车去圣何塞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大街上有许多车辆和巨大的楼房,还有载满乘客的公交车,车里的人们都目视前方,不和对方说话。噪声来自机器,来自凿岩钻和割草机,还有空调和冒着黑烟的柴油发动机。这里有这么多运动着的东西,这么多人。他们为什么不和彼此说话呢?

我们去奥斯卡的小店吃午饭,托尼想点一整个奶酪汉堡。妈妈说他肯定吃不完,于是我们只好分享。和汉堡一起上来的还有一小筐热乎乎、咸津津的金黄色薯条,每一根都和我们的手指一样大,我们蘸着番茄酱吃。妈妈将奥斯卡汉堡切成两半时,红色的汁水和芥末酱溅到了小筐上,我和托尼像王子举杯一样拿起了各自的一半汉堡。我想富人一定就是这样生活的,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享用奶酪汉堡午餐。托尼说爸爸带他去吃过汉堡,但我不相信,因为他吃完他那一半后,把手上咸咸的酱汁也舔干净了,然后又舔了一遍小筐底下垫着的蜡纸。

我们翻过了一座由金属和水泥砌成的大桥,看见桥下的水向各个方向奔涌,我们身后的岸边坐落着一排工厂,恶魔岛监狱被船包围着伫立在海湾中间。一切都是那么大!是什么东西创造了这一切呢?怎么可能一下就想象出所有?

这一切仿佛巨人的作品。仿佛他们在地球上行走时,在这里放了一栋楼,在那里摆了一座桥,又用他们巨大的鞋子将一条隧道踢进了山中。

我们在姥姥、姥爷位于圣何塞的家中吃过晚饭,回到公寓时已经很晚了。我们走到宇宙飞船的楼梯尽头时,发现屋门大敞着。妈妈将我和托尼推向栏杆的方向。“有人吗?”她捏着我的手,身体前倾着喊道,“有人在吗?”她进了门,我们在外面等待。

托尼说,也许是爸爸来看我们了,于是我们在栏杆另一侧下方的停车场里寻找着他的摩托车,但毫无踪迹。

我们听见公寓里传来妈妈的声音:“哦,天哪……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真是见鬼了。”

我们走进屋,发现她坐在地板中央。我们的东西被扔得到处都是,包都被翻了个底朝天,衣服和唱片散落在奶油色的地毯上。

“我不明白,”妈妈说,“我们能有什么让人想偷的东西?”

我们站在外面等着警察,他们来了,走过我们身旁时点了点头。他们拿着手电筒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光从宇宙飞船正面的大窗户里投射了出去。

两位警察中的一位正在走廊里向妈妈提问,她则背靠着墙坐在地上。他留着棕色的八字胡,腰间的黑色枪套里装的是一把真正的枪。他想知道我们是否有贵重物品,如珠宝、电视或信用卡。

妈妈面露尴尬地摇了摇头。

“我们有一台唱片机。”托尼说。它一定也值些钱的,毕竟是它填满了空荡荡的房间。

妈妈跪在地上,我们挑捡着二手牛仔裤和袜子,将它们在屋子中间堆成一堆。在鲍勃·迪伦唱片封面上他皮夹克的位置,赫然落着一个靴印。其他唱片要么被埋在了衣服底下,要么被扔到了墙边,唱片机不见了。

警察问我们机器是否贵重,妈妈摇着头回答说,那只不过是一坨旧塑料。

在公寓正前方的窗台上,一个小小的金色相框里放着一张爸爸的照片。照片里的他正微笑着躺在地上,伸展四肢,留着寸头、鬓角和黑色的大八字胡。我有时会将照片拿下来盯着看,试图想象他当时在哪里,在做什么。我在镜子中端详自己的脸时,看不到他的痕迹。人们都说儿子会长得像爸爸,但我却有着玉米须一样的金色头发、搞笑的大牙、鼻孔外翻的鼻子和像妈妈一样的荷兰脸蛋。爸爸的头发是黑色的,还长着一只大鹰钩鼻,他的双眼嵌在深陷的眼窝中,皮肤是焦糖一般的深棕色。他的笑容很特别,仿佛一道光一闪而过,就好像他即将给你讲一个笑话,而他自己已经在笑了。

妈妈说他也离开了锡南浓,那个地方已经变得过于疯狂了,他们开始破坏人们的婚姻,强迫所有男人“切除树精管”。因为老人查克的妻子去世了,他决定所有人都不能结婚,于是几百对夫妻都离婚了。他说这是为这个世界好。他们开了一个大会,决议每个人都要拥有一个新伴侣,于是有一天,大家就被分配了新的丈夫或妻子,即使他们和这个人并不是很熟。妈妈说,有些人觉得这简直不可理喻,也是从这时开始,许多人决定离开。因为只有邪教才会做这么疯狂的事。

这让老人查克很生气,于是他成立了一个组织,他们配枪、穿靴子,接受格斗训练,这些男人开始殴打那些试图离开的人。他们把这些想要离开的人叫作“分裂者”,“肮脏下流的分裂者”。

爸爸也离开了,他现在和另一个女人还有她的女儿,住在洛杉矶附近的一个地方。

除此以外,我们认识的男人只有菲尔,他是妈妈在锡南浓的朋友。他总是将他的野营车停在宇宙飞船旁边那条长长的车道上。每隔几天,他就会来敲我们的门,因为他需要用我们的淋浴。他也刚刚离开锡南浓,正在适应外面的世界。他的橘黄色大众野营车看起来就像一颗巨大的南瓜。他从走廊进来的时候会低下头,手里拿着毛巾和牙刷,耸着肩膀。他总是戴着金属框的眼镜,轻声细语地问我们香皂在哪里。有时他也会留下来吃晚饭,然后再回到他晚上睡觉的野营车里去。

他的前妻和女儿达拉还在锡南浓。妈妈说菲尔希望达拉能来和他住,但锡南浓不同意,于是菲尔找了一位法官,向他证明锡南浓并不是一个适合孩子居住的地方。我熬夜时能听见他们在聊天,因为卧室太黑,我总是开着门睡。他说他很害怕,有两个男人来找过他,两个属于老人查克的男人,他们告诉他“别想上升到法律层面”,否则就会有大麻烦。他当时正准备给老人查克发“船票”,也就是你要让别人去面对法官的意思。他想如果法官能够了解那所学校,了解他们如何将婴儿从父母手中夺走并送进那个像孤儿院一样的地方,就会让女儿回到他身边。但是他很害怕那些男人,因为人人都知道他们会使用暴力手段。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想见见他的女儿。

不知道爸爸是不是也这么想,他会不会也像我看他的照片一样看我的照片,还是说他正忙着在洛杉矶的新家骑摩托车,和他的新女友共度时光。

达拉和菲尔一起来吃晚饭了,我们去了奥斯卡的汉堡店,因为他已经太久没见过她了,我们决定庆祝一下。达拉和我一样大,但比起小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瓷娃娃。她有着奶油色的皮肤和与眉毛齐平的黑色头发,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歪歪扭扭的牙齿,她正坐在菲尔的腿上吃薯条。晚饭后,我们一起玩乐高,这是从大学街上那家慈善二手商店里买来的一大包东西里的。她说她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妈妈,我说我爸爸是世界上最酷的爸爸,菲尔和妈妈说:“嘿,那我们呢?”

我们搬进位于伯克利斯伯丁大道上的房子里后,菲尔也住了进来。他开来了他的橘黄色大众野营车,跟在我们的白色老式雪佛兰织女星后面。这辆车是姥爷花八百美元给我们买的,它的车门都是木头做的,车里装满了我们从救世军二手店里买来的锅碗瓢盆和衣服。

这条街在两侧人行道上排列着的大树树枝的掩映下,看起来像一条隧道。地上全是落叶,覆盖了路面和下水沟,在草坪和车道上铺成了一张棕黄色的毯子。妈妈说,我们即将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了,我们会和菲尔一起住,达拉偶尔也会来。我们再也不会隔着墙壁听见邻居的声音,也不用再拎着食物赈济处的袋子爬上宇宙飞船的大楼梯了,袋子里装着我们排了好长的队领到的面粉、糖、牛奶和橡胶一样的橘黄色奶酪,这种奶酪可以用来做面条或者烤奶酪三明治。

我们的房子是棕色的,门廊面积很大,一共有九级水泥台阶,侧面还有一条长长的车道。房子里有两间卧室和一个卫生间、一个真正的厨房、一个客厅,后院里甚至还种着一棵开满白花的树。我们跑进房子,大喊着那间更大的卧室是我们的,菲尔说那间本来也是我们的,因为我们三个人需要共享。

我喜欢菲尔,我想爸爸们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呢?他不会拥抱我,但有时会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捏一捏,我的胸膛里会感到一阵温暖,那是一种很好的感觉。我知道他不是我的爸爸,但我喜欢和他住在一起,因为人越多越安全。

这是否就是拥有一个家庭的感觉呢?

每当他回到家,他都会用瘦瘦的胳膊举起达拉,而她就像一只小猴子一样挂在他身上。我觉得她能和爸爸在一起真幸运。我甚至不介意莫里斯太太把菲尔当成我的爸爸,她就住在隔壁,和她的两个孩子一起。“你应该告诉你爸今天是收垃圾日。”她在隔壁的门廊上对我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爸爸在一个金色的相框里,他和别人一起住在别的城市的房子里,于是我什么也没说。

菲尔走出来,说他知道今天是收垃圾日。他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捏了捏,我感到一阵温暖,因为我知道他不介意别人把他当成我的爸爸,尽管我已经有了一个爸爸。这就意味着我不用向莫里斯太太解释我爸爸离开了我们,而我们对此已经很难过了。

一个假装的家庭总比没有强,总比在其实是个孤儿院的学校里醒来后没人可以说话强。

妈妈说,单身母亲是世界上最不容易的人,莫里斯太太就是位单身母亲,我们无法理解她们有多难。她说把我们送进像孤儿院一样的学校并不是她的错,我们不该为此让她感到自责,因为如果没有那个地方,爸爸就会死掉,而一直以来她想要的,仅仅是个能照顾她的男人。她说我们现在不再难过了,我们很开心,因为我们拥有了一个家庭,尽管我们知道这个家庭是假装的。

她躺在床上,脸上又失去了表情,我们知道她的“异域症”又犯了,于是我揉着她的背,告诉她我不难过。

下雨的时候,菲尔会把厨房黄色地板上的积水扫走,因为雨水会通过后门,从门廊里渗进来。房子里还有一条破了洞的排水管,它会像水龙头一样喷出水来,在厨房的地上制造出一片小湖。但能住在房子里还是很幸福的,他甚至为了达拉和我,将长车道尽头的车库改造成了一间游戏室,那里有水泥地和摆放着玩具的高高木架。

达拉和我一天到晚都在那里玩耍,地上铺了一张从慈善二手店里买来的大地毯,所以我们不会太冷,但天气凉的时候,我们也还是要穿毛衣的。

妈妈说锡南浓的每个人都疯了,他们认为我们属于他们,认为我们俩是他们的孩子,不是妈妈的。达拉和我必须待在车库里,因为妈妈说他们可能会来找我们,把我们带走。也许车库里确实更安全吧,但整日坐在水泥地上也会变得无聊。我知道她这是为我们担心,我想那些找过菲尔的男人也把她吓着了。

有时候,我们能听到马路上冰激凌车的声音,也能听到隔门关上的响声和隔壁孩子们骑着自行车想要追上去的声音。我们能听见他们在玩贴标签或跳房子的游戏,或者用粉笔在人行横道上画画。我们听着他们讲话,试图记住谁是谁。他们很幸运,因为他们可以出门玩耍。“那是萨拉,她是长着鬈发和雀斑、个子高高的那个。她住在那个屋前有花丛的绿色房子里,她好像刚换了一辆新自行车。”

“不不,那是莫莉,萨拉是她姐姐,棕色头发的那个。”

托尼从来不和我们一起玩,他要么就是在画他的怪兽,要么就是在看棒球卡或者阅读从救世军二手店里买来的那摞《疯狂》杂志。“我需要一张新的麦克·舒密特前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著名球员。——编者注的卡,这张的角有点折了。”妈妈白天不在家,因为她要调查锡南浓那些想要伤害别人的人。她会去采访那些被殴打、被吼骂或者被恐吓的人,然后将所有信息写进一本书,把它交给政府。菲尔有时候会在家,但他也总是在忙着阻止一个叫作代阿布洛峡谷的核电站计划,因为核电站会害死人。

托尼说,妈妈不在乎我们身上发生什么,她把我们从锡南浓带出来是因为她不喜欢爸爸。她在晚上会试图拥抱他,但他总是抱起胳膊转过身去。托尼会给我讲关于爸爸的故事,他说十年来,爸爸都在大衣内侧装着一把枪管锯短的猎枪,他说爸爸在监狱里的时候,每个人都害怕他,因为他是跆拳道黑带,而且生气的时候嗓门儿特别大。“爸爸在锡南浓领导着很多人,所以妈妈不喜欢他。”他说,“就连查克都会听爸爸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那里最厉害的人。”我试图想象爸爸的样子,但脑海里浮现的只有牛仔裤和摩托车的模糊影像,还有金色相框里的那张脸。

“爸爸在监狱里待了好几年,但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如何应付一切。他和皮特叔叔敢跟任何人打架,不管对面有多少人。”我不知道托尼给我讲的故事是真是假,但我希望他知道的关于爸爸的事没有比我多出那么多。他讲得好像他每天都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一样,尽管我经常看见他独自一人坐在锡南浓的操场上。爸爸来看我们的时候,他会从地上跳起来,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你等着吧,爸爸会带我们离开这儿的。你什么也不用担心,因为每个人都害怕爸爸。”这听起来很美好,我们受够了为了躲避那些坏人,每天待在车库里。

有时候托尼会走上街头,尽管他不应该这样。他不在乎。妈妈已经无力再和他争吵了,只好放任他为所欲为,他会冲她喊“我恨你”,而她又会变成那个样子,仿佛永远都走不出来。

托尼正在马路上,而我正坐在前廊玩耍,妈妈在餐厅里和她的朋友一起喝着咖啡,她们坐在黄色的水晶吊灯下,她的朋友也有着和妈妈一样黄的牙齿,留着蓬松的棕色鬈发。达拉和她妈妈走了,即使托尼能在街上玩,我也只能待在前廊。

菲尔将他的橘黄色野营车开进了车道,他从车里下来,探身去拿买来的东西时,我看见两个男人从后面向他走了过去。他们的脸上戴着什么东西,像是和皮肤颜色一样的面具,将他们的鼻子压得和脸一样平。即使戴着面具,你也能看出他们剃了光头,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是从锡南浓来的。

他们的手里拿着细细的黑色棍棒,看起来就像小号的棒球棒。他们向菲尔走过去的时候,其中一个人低低地举着棍子,另一个人用棍子轻轻地点着地。一开始我以为他们在恶作剧,因为我听说过人们会在万圣节的时候扮演别的角色,不过我们在锡南浓从来没体验过。要不然他们为什么要戴面具呢,为什么要躲在橘黄色野营车后面不让菲尔看见呢?

菲尔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微笑着抬头看了我一眼,在我张嘴说话之前,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就从后面向他跑了过去,朝着他的头来了一棒,菲尔倒在了地上。他倒下的姿势很奇怪,像是一摞积木棒被踢翻了一样,他的身体弯成奇怪的形状,两条腿从身子底下伸了出来。

我跳起来向后退去,环顾门廊四周,想看看还有没有人目睹了这一切。我不知道是该尖叫还是逃跑还是喊人来,但我不希望那些男人看见我。另一个男人猛击了菲尔的腿,他的腿像橡胶一样弹了起来,一只脚上的灰色运动鞋飞了出去。菲尔用两只胳膊护着脑袋,低下头开始尖叫。

他的声音在街道上回响,周围十分安静,我能听到的只有:“救命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啊!”

两个男人在说着什么,我听不清楚,但他们明显很生气。我紧紧闭上双眼,在菲尔的尖叫声中,还夹杂着棍棒落在他身体上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用什么东西敲肉。当我睁开眼环顾门廊上的柱子时,菲尔正透过他的双臂间隙直直地看着我。

他看起来很伤心,甚至像是在对我说抱歉。他的额头上有血,腿部也奇怪地弯曲着,我想告诉他没有什么可抱歉的。

我想,只要我保持静止,我就是隐形的,我就能消失。我怎样才能让自己变小?我现在能扇动耳朵飞起来吗?他们会看见我吗?

马路对面,一些邻居家的孩子在围观。我看见托尼也站在他们中间,穿着一件从慈善二手商店里买来的红色卫衣。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什么都不做。菲尔没了声音,其中一个男人将棍子搭在肩上,看着孩子们说道:“你们有人知道托尼和米克在哪儿吗?”他的声音在面具的掩盖之下听起来闷闷的,他的鼻子被挤压得十分可笑。

我看到托尼整个人都僵住了,孩子们面面相觑,缓慢地摇着头,有些盯着那两个男人,有些盯着地面。托尼是否也能隐形呢?我闭上眼睛,试图将我的力量传递给他。别呼吸,别做任何事。

“有人知道吗?!”

没有人说话,他们大概不知道我们的名字。

莫里斯太太跑到了她的前廊上,棕色的头发乱蓬蓬地飘舞着。她告诉那两个男人她已经报警了,他们最好赶紧离开。两人环顾着四周,就好像他们有大把的时间一样,然后慢吞吞地走远了。妈妈和她的朋友跑到了前廊上,很快就来了一辆救护车,在大家的注视下,菲尔被接走了。他们将他抬进车后面的时候,他看起来是那么瘦弱和无助。

救护车离开后,妈妈将我们带回了圣何塞姥姥、姥爷家。姥爷给我们开了门,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小声说道:“我帮你和两个孩子铺好了床,你们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妈妈放下我们俩,拥抱了姥爷,将头埋在他的肩膀里。“我不知道,爸爸,我不知道。”

“嘘,嘘,”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你们现在没事了,没关系的,我的小姑娘。”她把我们安顿好,可我根本睡不着,脑子里一直回想着那两个戴面具的男人。外面传来的每个噪声,房子里的每处响声,我哥哥睡觉时每翻一次身,我都觉得是不是那两个拿着棍子的人来了,他们是不是跟着我们来到了这里,我们是不是下一个。我回想着瘫在地上的菲尔和他一瞬间倒下去的样子。

他们为什么那么生气?我们做错了什么?托尼说的是对的吗?妈妈是不是因为爸爸和她离婚而生气,才把我们偷了出来,这样他就见不到我们了?他们是因为我们离开才如此愤怒的吗?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的床单又凉又湿,我知道自己犯错了。我知道妈妈现在很难过,而且姥爷总和我们说她已经经历了太多,我不想惹麻烦,于是我等托尼和妈妈去了客厅之后,将被尿浸湿的床单扔到了房子后面玻璃门外的垃圾桶里。我知道衣柜里有干净的床单,于是我尽可能安静地将它在折叠床上铺好,然后才去厨房吃面包卷和荷兰奶酪。

我们知道其他离开锡南浓的人身上发生的糟糕事情,妈妈总是在说这些。一个男人被别人放在他信箱里的响尾蛇咬了,差点因此而丧命。另一个男人回家时发现自己的狗被吊在了树上。托尼说,他听说那些被称为朋克小队的青少年在锡南浓也会挨打,他们是被法院判给锡南浓的,为的是让他们戒掉毒瘾。他们一直试图逃跑,但总是跑得不够快,因为塔玛莉湾的基地离任何城市或者小镇都太远了。查克买了一千支步枪,训练那些被他称为“帝国海军陆战队”的男人不惜一切代价保护锡南浓。他们都剃着寸头,穿着大靴子和配套的牛仔背带裤,看起来就像一群士兵。法院对妈妈的调查进行了一次审理,通过这次机会,老人查克的录音泄露了出来,他在里面说了很多疯狂的话。他想打断人们的腿,把耳朵割下来放进罐子。他想发动一场革命。

菲尔昏迷了一个月,他的头骨裂开了,身上也骨折了,脑袋里还有一个叫作“老磨岩”的东西。我们没有去看他,因为妈妈害怕锡南浓的男人暗中观察。

我告诉她:“我害怕那些男人,妈妈。”

她说:“不,你不害怕。你现在很开心,因为你和妈妈在一起了。”我一直试图告诉她我很害怕,晚上还会做噩梦,但她从来不听。就好像我说出来的那些话根本不存在一样。

她说:“你没事的。”然后她又说:“这一切对我打击太大了。你知道,失去丈夫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还要担心会失去自己的孩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感到身体里有个什么东西正在关闭,我仿佛听到了井底传来的一声喘息。如果她听不见我说的话,那么也许它们根本不存在,也许我可以就这样躲在房间里,独自躲在自己的云朵里。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你不害怕,你现在很开心。你不害怕,你现在很开心。于是我假装自己很好,微笑着给了她一个拥抱,因为她已经经历了太多,我知道这是我的职责。

当我们真的去谈论这件事时,妈妈会说这一切对她来说有多难,我说是啊,一定很难接受,因为他们戴着那些面具,看起来是那么可怕。

她说:“可是你当时都不在场啊。”

我必须提醒她,我在门廊上看到了一切,菲尔和我对视了,那些男人问我和托尼在哪儿,托尼和孩子们在马路对面,他也很害怕。

我不知道,也许她才是对的。也许锡南浓的世界才是真实的,或者她眼里的世界才是真实的。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它们存在于城堡外面的云雾中,我在城堡厚重的石墙内十分安全。

我不知道这种恐惧是否真实,我是否也能假装感觉不到,将它锁在一个瓶子里,摆在一个架子上,就像妈妈一样,假装它不在那儿。

她说:“哦。”我看着忧愁占据了她的脸,仿佛她忘记了该关掉哪里的灶台,忘记了什么事情。她盯着墙壁,把拳头放在嘴上,就像她进入“异域症”时一样。

“对,对,嗯,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很大的打击。”

我不知道怎么去形容我身体里的那种感觉,我的喉咙底部是一片像冰一样的空白。我想让她告诉我,我想让她看见,告诉我那叫什么。如果没有人能看见感觉,那感觉真实存在吗?它是我的想象吗?这是一种充满未知的感受,一种不知道什么才是真实的感受,它在我的胸膛里跳跃。我不知道该管它叫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形容菲尔、形容锡南浓,还有爸爸、妈妈和这种恐惧与悲伤,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分不清真假的感觉,因为妈妈不肯承认那是真的。

“妈妈?妈妈?”

“我在呢,乖乖。”

“我们在这里安全吗?”

“我觉得安全。”

“因为我很害怕。”

“不,你不害怕。你和妈妈在一起很开心,你离开了那个将我们分隔开的地方很开心。”

“但是菲尔差点死掉。”

她摇了摇头:“这段时间我太不容易了,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已经发生的还不够吗?”她看向别处,仿佛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一分钟后,她盯着我说:“怎么了,亲爱的?出什么事了?但是你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你根本不在那儿啊。”

之后的几个月里,我的梦境全被戴着面具的男人和断掉的骨头填满了,还有车道上的血迹和拼尽全力的奔跑。我醒来时,床单总是湿的,妈妈发现后,叫我不要再像个小男孩一样尿床了,但是我在那些坏人出现以前从没尿过床。我一直试图重演那个场景,想象着我可不可以做些别的,我应该去打他们,或者让妈妈将我们带走,或者尖叫着让他们停下。在我的想象里,妈妈很小,她穿梭于两个男人巨大的肩膀之间,躲避着挥向我和哥哥的细棍。没有哪个地方是安全的、是他们够不到的,无论去哪里,我们都逃得不够远。他们就在沙发底下,就在衣柜里面。而爸爸,他在别处,在一个模糊不清的地方,他在高速公路上骑着摩托车,像一个幻影,一个我看不清的东西一闪而过。而我在这个房间里,在这幢房子里,在这个城市里,在这里,我的妈妈曾试图改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