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L-T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我们是从一个邪教组织里逃出来的。除了姥姥,没有人用过这个词。其他人都管它叫“锡南浓”,有时也称其为“公社”。大家都说这个地方“在变坏之前”其实很好,这就是他们的说法,好像它只不过是变了质的牛奶。
妈妈和姥姥在客厅里吵架时,她说这个地方救了我们的命。她会举起双手说道:“那时我还能去哪里?”
姥姥说:“你本可以回家的啊!我就知道送你去伯克利是个错误。”妈妈不知道别人对她发怒的时候该怎么做,就好像她缺失了控制大喊大叫的那部分大脑,她会像一团纸一样蜷缩起来,将脑袋埋在枕头下面。她会告诉我们伯克利有多重要,她如何因为自己过人的聪明才智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去上了大学,又如何在那里认识了各种各样的新朋友,她还学会了在不同的位置上静坐,以此来改变世界,这样他们就能打败那个浑蛋里根了。
她游行过,静坐过,唱过歌,还被催泪弹袭击过,因为他们想要阻止一场战争(在一个名叫越南的地方),他们需要公民权。但是那个浑蛋里根想要的和他们不一样,于是他就派士兵向他们投掷催泪弹,让他们流眼泪。他们曾将胳膊挽在一起坐在马路上,骑着马匹的士兵向他们直冲过来,他们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但如果你想改变世界,这就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
妈妈总说:“跟伯克利比起来,锡南浓算好的了。”她说伯克利是全世界的中心,而当时的政府会为了“维护一个谎言”屠杀青年。我不知道那个谎言是什么,但我敢说她害怕极了。她说那些男孩的尸体都被藏了起来,就好像人们应该忘记他们的死亡。我不知道那些男孩是谁、有多大,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下一个,但我为妈妈曾试图阻止这一切、试图保护像我们一样的男孩而感到自豪,尽管那个浑蛋里根一直朝她扔催泪弹(也许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她那么爱哭,都是催泪气体的缘故)。
我很好奇那些尸体,他们被藏在哪儿了?我在姥姥、姥爷家门外的灌木丛里会不会碰到?人们为此感到难过吗?
妈妈说,锡南浓在变坏之前是要改变世界的,它本应成为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所有人聚在一起,诚实、自由、不吸毒。她说人们需要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因为之前的已经行不通了,她很骄傲自己能成为这个新群体的一员,能和其他人一起改变世界。
在她讲述的时候,一切听起来都很美好,但他们一定要让孩子们那么孤单吗?
“锡南浓还算好的?”妈妈每次这样说的时候,姥姥都会大发雷霆,“他们夺走了你的孩子,洁里,然后把他们带到了那样、那样一个地方。”她说这话的样子,好像在用力吐出塞在她小小牙齿间的肉丝。
“锡南浓的学校很好。”他们把我们从父母身边带走之后,就会把我们带到那个叫作学校的地方,从只有六个月大起,我们就住在那里。因为老人查克说,反正毒品爱好者们也会给他们的孩子带来负面影响,所以我们都被安置在同一栋楼里,我们将成为宇宙的孩子。你必须听查克的。学校里有演示者,就像老师一样,我们上课、唱歌,我很幸运地拥有邦妮,她每天都会抱我,陪我一起唱歌,叫我“太太太太太太太阳”,问我想吃什么零食。
但是,其他大部分孩子都没有邦妮这样的角色陪伴他们,有些人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他们从来都不来看望自己的孩子。迪米特里说他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了,她在别的地方,他也不知道爸爸在哪里。演示者们说我们不需要父母,因为我们已经有彼此了。但是,我们不喜欢分享玩具,当我从噩梦中惊醒,或是从攀爬架上摔下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能和谁去说。
年龄大一点的孩子们说,在锡南浓以外的世界里,孩子们都和自己的父母一起生活,父母会照顾他们。他们会拥抱你、亲吻你、和你讲话、把你举起来抱着,而且每天都是同样的两个人。他们会带你去各种地方,他们是自己人,你们一起组成了一个叫作“家庭”的东西。
锡南浓的孩子们希望自己也能拥有这个东西。
即使那个妈妈或爸爸是毒品爱好者,或者他们正忙着改变世界也没关系,至少自己不会孤独了。
有些孩子非常忧郁,托尼以前总是成天独自坐在操场的边缘。演示者试图拥抱他的时候,他也会转过身去。他不信任成年人,也不怎么和其他孩子玩耍。妈妈来看望我们时,她会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他得学会如何“处理他的愤怒”。但也许这一切是因为有人对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有时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孩子们会被狠狠地击打,或者被锁进壁橱,而他们没有爸爸妈妈可以告状,因为他们住在别的地方,而你连他们的脸是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
又或许是因为他太孤独了,他已经快七岁了,我想妈妈不会知道将近七年的时间都是一个人度过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妈妈说那是“一所好学校”。
“那就是个孤儿院!”姥姥尖叫道,“由陌生人来照顾你的孩子的地方,就叫孤儿院!”姥姥说妈妈根本不知道每天是谁哄我们睡觉、是谁叫我们起床、是谁教我们读书。她说我们就是坐以待毙的鸭子(我们确实经常玩“鸭子鸭子鹅”这个游戏)。“你把他们变成了孤儿,洁里!”姥姥说这话的时候,会坐在她的椅子里指着我们,而我们则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在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更容易失控,那时她已经喝了三四杯荷兰茶了。
妈妈并不理她,她很擅长这样做。如果我们告诉她我们饿了,她会说:“不,你们不饿,你们刚吃过。”如果我们中的一个说:“我很难过。”她会告诉我们那不是真的,我们现在很开心,因为我们和她在一起。
让别人告诉你你的感受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也许她比我们更懂吧。
她从来不会说“你为什么难过”或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好像我们不被允许感到难过一样。除了她告诉我们的以外,我们不被允许任何事情。她不会打我们,也不会冲我们大喊大叫,她只会在沙发上蜷成一个球,面无表情。她会坐在床上抱着膝盖,边摇晃边说:“不是我的错。”她会摇着头发呆,或者开始哭泣,直到我们中的一个告诉她一切会好起来的,我们不难过,妈妈,我们是开玩笑的,我们现在很开心,因为我们和她在一起。这时她就会擦干眼泪,告诉我们在那里的每一天她都很想我们。
有时候我们和她说话时,她只是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双手放在胸前,面无表情,好像她根本不在那儿一样。姥爷说这是因为她很难过,但姥姥管这叫“异域症”。托尼会摇晃她的肩膀,或者用手在她面前挥舞。我们不太知道该怎么做,因为我们并不是很了解她,我们对她的了解仅限于她来看望我们的时候。如果她真的有“异域症”,那我们的职责就是让她走出来,因为除了我们,还有谁会这么做呢?
我们知道她痛恨那个浑蛋里根,因为她和姥姥会为此争吵,她们什么都吵。妈妈说“里根是个法西斯主义者,母亲”或者“如果那个浑蛋当上了总统,我们就什么也没有了”。每当妈妈这么说的时候,姥姥都会盯着她,仿佛她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嘀嗒嘀嗒地走着,脑袋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转着,就像她杯底那些被碾碎了的冰碴儿一样。
“他那会儿是州长,你们这帮孩子没能阻止任何事情,只是上演了一场耍脾气的闹剧,一场带着标语、音乐和毒品的闹剧。你当初为什么不能留在密尔斯学院?为什么非得去伯克利?”
姥姥这么说的时候,妈妈会笑,因为人人都知道你在锡南浓是不能吸毒的,这本是这个地方存在的初衷。妈妈会告诉姥姥锡南浓的人是在建设一个更好的世界,然后她会说:“我恨密尔斯,母亲,那里的女孩以后都会成为对丈夫卑躬屈膝的仆人,她们正学着如何在这台商业机器中成为俯首帖耳的小齿轮。”
“至少她们能过上正常的生活,而你却加入了邪教。”
这个词又出现了。C-U-L-T。我会拼写,因为每个在锡南浓的人都会拼写,小孩子们也会。我最喜欢的字母是O,我喜欢幻想在它的另一边有一整个世界,那是一个安静的地方,你可以去那里小憩,只要你能让自己变得小到可以从中间穿过去。
C-U-L-T是一个丑陋的单词,C看起来正在将U射向L,而T正展开双臂静静地站在那里,试图保持自己和其他字母的距离。这是四个看起来不太想组成同一个单词的字母,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每个人说到这个词的时候看起来都那么愤怒。
“是啊,我也希望我没有把孩子给他们。”妈妈轻声说道,她看着我们。她总说如果不是因为锡南浓,爸爸就会死掉,因为他是一个过分狂热的毒品爱好者,他因此进了监狱,他必须去锡南浓,在那里生活,参与那个游戏,这样他才能从监狱里出来,戒掉毒瘾,继续生活。
姥爷在厨房里准备晚餐,姥姥穿着长袍坐在她塞满填充物的绿椅子里,旁边的托盘上摆着一杯荷兰茶。
“我那时挺喜欢吉米的,大家都是,他很幽默。”爸爸骑着他的摩托车来看我们时,你能听见引擎的轰鸣声响彻山谷和田野。我们会停下手里的一切事情跑到学校正门,因为我们知道是他来了。他是一位“族群领袖”,这也就意味着他是锡南浓的重要人物。就连查克也很尊敬他,因为没有人比他更厉害。在他搬到塔玛莉湾之前,他管理着比科的加油站,很多汽车机械师在那里工作,大家都说他知道许多关于车和人的事情。他会从摩托车上下来,关掉引擎,我们向他跑去,他会一把将我们抱起来。
我们和爸爸在一起时感到很安全,不过姥姥经常说他的坏话:“我知道他戒掉了海洛因,但我永远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嫁给一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人。”
托尼说爸爸是在一次吸毒过量后来到锡南浓的,这意思就是你服用了太多药物,导致身体进入了睡眠状态。有一天,他的一些朋友把他扔在了锡南浓的大门口。老人查克收留了他,爸爸花了一周时间在沙发上瑟瑟发抖,对着桶呕吐。通过呕吐,海洛因就能从他的身体里排出来了。
妈妈狠狠地看了一眼姥姥,然后指了指我们。
“你怎么能相信那样一个男人?”
姥姥正在做鸡肉米饭,这是姥爷在一个叫作“印第安尼西亚”的地方时,姥姥学会后为他做的。这是我的最爱。妈妈和姥姥吵架时,姥爷会在厨房里看管灶台上的食物。他说他从战场上回到家里后成立了一家公司,负责将船从荷兰开到印第安尼西亚,这样荷兰人就能拥有那里的东西了。他们的家中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面具和小雕塑,其中有戴着金色尖帽微笑的女人,还有鼻子里插着骨头的木质男人,这些都是他从印第安尼西亚带回来的。他们在荷兰有一幢大房子,妈妈和她的姐姐帕姆(她是我的“姨妈”)还有她的哥哥乔恩(他是我的“舅舅”,这些都是“家庭”里会有的东西)都和姥姥、姥爷住在一起。他们甚至还有一个保姆,她和她的丈夫也住在那里,他们经常帮忙照看孩子。妈妈说这个保姆才是把她养大的人,因为姥爷总是忙于他的船只,而姥姥总是沉醉在她的荷兰茶里。
也许这就是她送我们去学校的原因,因为她不认为应该由父母来养育孩子。
这一切都发生在妈妈十四岁,也就是一家人搬来美国之前,他们来到这里,是因为这样妈妈、帕姆姨妈和乔恩舅舅就能进入像斯坦福一样优秀的美国大学了。
乔恩舅舅来拜访我们时,你能从几千米外就听到他的动静。他也和爸爸一样,骑着一台又大又吵的摩托车。他看起来和锡南浓人不一样,没有剃寸头,而是留着大胡子和金色的长发。妈妈说他去锡南浓看望过我们一次,全程都坐在后排,觉得那里的每个人都奇怪极了。他对我们很好,他和姥爷一样喜欢开玩笑。
帕姆姨妈也会带着她的孩子(他们是我的“表亲”,当你拥有这个叫作家庭的东西时,还真是要记住许多头衔)来看望我们。他们的名字是玛茜和保罗,他们会和我们一起在地板上玩耍,或是坐在桌子旁画画。乔恩舅舅也给我们带来了另一个表亲,她叫海蒂。我喜欢表亲,因为他们就像是和你长得很像的朋友。帕姆姨妈也有和妈妈一样饱满的荷兰脸颊和温暖的笑声,她会拥抱我们,说当我们在“那个地方”的时候,她很想念我们。这时妈妈会看她一眼,然后大家就陷入了沉默。
妈妈说我们的爸爸“并没有那么坏”的时候,姥姥会非常生气:“他是个罪犯!是个瘾君子!而且他还为了一个荡妇离开了你。”我假装看向别处。“一个好男人是不会离开的,一个好男人会将你带出那个糟糕的地方!”
妈妈说她和爸爸现在是“朋友”,他们两个都非常爱我们。我不确定荡妇是什么,但是在锡南浓,大家都住在一起,所以爸爸走后的那天,妈妈只能带着肚子里的我走下楼去,她看见爸爸坐在大大的公共休息室里,而那个荡妇正坐在他的腿上。她说那时,她就知道必须为了我而变得坚强,因为保护我是她的职责,我是个特殊的小生命,我必须来到这个世界上。
托尼说,爸爸是在用他的“丁丁”思考。
“我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个能照顾我的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
“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一个瘾君子?”姥姥看着妈妈,她正盯着面前的白墙,抱着腿上的枕头。“我不知道你想让我和你爸做什么,但你总得有醒过来的时候,你总要知道这个世界不是你幻想中的乐园,这里有太多疯狂的事和奇怪的人了,看看你自己,没有丈夫,没有钱,带着两个孩子,顶着一颗光头,你看起来就像个精神病人。”
姥姥不明白必须对妈妈温柔一点,否则她就会陷入“异域症”。
“谁饿了?”姥爷喊道。
“你觉得我们搬到加利福尼亚就是为了这个吗?就为了能让你变成现在这样?”
妈妈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好像正在思考问题的解决方案:“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们,我们很快就走。”
“那你要拿他们俩怎么办?”姥姥朝着餐桌的方向抬起手说道,姥爷正将冒着热气的香辣鸡肉米饭端上桌。“你也知道那些疯子在找你,这两个孩子你是藏不了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