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汤殿之谜[59]
一
女儿节刚过不久,水野越前守的上宅便发生了离奇事件,前后仅十三四天,已有三个上房女佣突然暴毙。而且,三人皆死于汤殿之中。
最先死去的是手付中老[60]阿绫,一个大美人。她死时身体靠着浴桶边,只有头插在浴桶中。她成为手付已是数年之前的事了,在那之后,因不合忠邦的喜好,她便一直被冷落至今。
那日,她屋内的侍女给她送浴衣时,在玻璃门外问道:
“要我为您擦背吗?”
里面寂静无声,未有应答。侍女心下疑惑,便推开一点门缝往里一看,顿时吓呆了。
第二个死去的是上房女佣总管琴濑,一个老女佣。三日后,她被人发现死在八张榻榻米大的(浴室)地板中央,直挺挺地仰面躺在地上。她确是一个五十过半的老女人,一生都在长局中度过,却有着二十多岁少女一般丰满的肌肤。
琴濑有个习惯,她进入铺着八张高丽缘[61]榻榻米的浴室更衣时,必定要将木板门从里面锁上。因此,侍女必须在回廊一直候着。琴濑入浴的时间总是很长,然而那日却异乎寻常地长。又因前两日发生了手付中老阿绫那样的事,侍女心中突然不安起来,遂拍了拍板门。果然,里面没传出一声应答。侍女赶忙跑去七之口[62],来值夜的侍卫帮她把板门撞开。
琴濑的死相因为有所顾虑而未公诸于世。她是个幽居深闺,仍保有贞操的妇人,死时却仰躺在地,避人眼目之时玩弄的牛角制性具还插在体内。因这隐秘的乐趣,她才每次必然锁上板门。况且她的这个行为,在当时更不足以惹人怀疑。
天明[63]宽政[64]时期的随笔《黑甜琐语》[65]中有云:
“今,东都有作角先生、蝎师父者,大开店铺……显贵侯府家中寡女孀妇竞相购买,寄情于妓院嫖客,与思念之男人来往……”连明和版本的《今样和谈色》中也记载有从荷兰输入的此类逸品。
总之,古怪的是,阿绫和琴濑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死相十分平静,如同睡去一般。况且,本来在她们赤裸的身体上,也没发现任何被加害的痕迹。
前面也曾讲过,当时大名宅邸中的浴室并不是在浴池下烧火煮水,而是将热水和冷水装在大玄藩(桶)[66]中,抬进浴池再调好水温。因此,大名的浴室能够修建得极其奢华辉煌,特别是长局的浴室成了像琴濑死时那样,供她们发泄郁结情欲的地方,故而建造得极其奢侈。
按照惯例,老妪和上房女佣们午后方可入浴。如同今日的温室一般,浴室屋顶一侧装着深蓝色的彩色玻璃,灿烂的阳光透射进去。就在如此一个得天独厚的自娱场所,已有两人横尸于此——她们内心受到的刺激该有多强烈啊——应该是其他人所不能想象的吧。
不管如何,那个不祥的浴室被封了。本来,忠邦夫人只是出于好意,才会允许她们使用夫人的专用浴室。
但是,在大名宅邸侍奉的佣人,在他们入府之时的誓词中,有一条禁止同浴同衾的禁规。所以即便换了新浴室,那些没有特殊兴趣的年轻上房女佣,仍然心中惴惴,不敢独自入浴,也甚是无奈。
十日过去,却安然无事。这段时间一直避免长时间入浴的老妪和上房女佣们,慢慢开始怀念那些器具了。
第三个牺牲者出现了——这好似给她们动摇的内心又泼了大大的一盆冷水。这次的死者是与琴濑一样,也在此工作了多年的女佣染村。刚满三十岁的她,是一个争强好胜的女人。当时她刚刚嘲笑过那些精于武艺却胆小怕事的年轻女佣们。
当时,更衣室中有侍女在侍候着,染村入浴完毕,慢悠悠地打开玻璃门走了出来。她裹着一件纯白纺绸的和服内裙,来到镜台前。谁知刚一坐下,她就摇摇晃晃地一头向前栽倒了。
二
顿时——长局府中陷入一片混乱。
匆忙赶来的值夜侍卫用长罩衫掩上尸体,准备搬出去。突然,把回廊围得水泄不通的上房女佣们左右退开,让出了一条路。门口悄然出现一个身影,是一袭黑色和服便装的眠狂四郎。
“在下受侧头役之托,前来调查死因。”
眠狂四郎说明来意,让他们放下尸体,掀去长罩衫。
他先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仰躺着的赤裸尸身,然后翻过身子,将后背整个验看了个遍。
所有人都恐惧地凝视着狂四郎的一举一动,她们看到一丝微不可见的困惑之色自他眉宇间一闪而过,不禁黯然。这个脸色苍白、相貌与众不同的浪人头脑敏捷、手法高超,水野家的人对他非常信任。然而这个男人现在却手足无措。他的困惑更加深了她们心中那异常的恐惧感,所有人开始不安起来。
狂四郎蓦然站起,走进了浴室。
明媚的阳光自玻璃房顶倾泻而下,应该令浴室中悲惨的死亡阴影无处藏身。浴室里一股无以名状的刺鼻芳香弥漫在空气中。
狂四郎移动身形,把地板、墙板、玻璃房顶挨个看了个遍,任何死角都没放过。窗户在极高之处,只有二尺[67]四见方的一块,中央是有着水泽泻纹透雕的细小菱格子,连一只老鼠都不可能钻得进来。
他检查了一下浴桶,用黄铜金盆舀起热水看了看。接着,拿起了白木台子上的糠袋[68]。那是白色的真冈棉,但却不是普通的真冈棉,香味就是由它发出来的。看来应该混合了好几种花香在里面。只要掺杂有一丁点儿毒物,狂四郎应该就能敏感地嗅出来。
为慎重起见,狂四郎向其中一个女佣问道:
“这个糠袋,何时开始用的?”
她回答说,这东西是三年前通过正当渠道从御用商那里买来。应该没有可疑。
——虽然他希望这是毒物……但若万一不是,将如何收场?
重新审查一遍充满馥郁花香的浴室之后,狂四郎略有些焦躁。
如今看来只能推断为他杀了。但尸体上没有一点伤痕,浴室中也没有毒气。在杀手绝对无法出入的密室中,三个赤裸的女人被春光与花香环绕着,没有表现出一丝痛苦就一命归西了。
——输了啊。
狂四郎苦笑着想道,甘拜下风。
在数百道凝重视线的注视下,他一言未发便离开了长局的回廊。一回到武部仙十郎家的书院,他就说道:
“看来我没有与力[69]、同心[70]的眼力与嗅觉。”
仙十郎布满皱纹的脸上已无往日的笑颜。
“她们一定是被杀的。”
“是没有凶手的他杀。”
“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我一向不愿让您去涉险,但是我完全找不到突破口来解开这重重谜团,所以什么都谈不上。除了请您出山外我已别无他法。”
“刚才我就在想,这其中必有对长局心怀怨恨的女人——”
“……”
狂四郎抱起手臂,直望着仙十郎。
“前年秋天,有个女人想成为殿下的上房女佣,便自作聪明于暗地里施了不少诡计。因她不过是本丸老中那边的奸细,我就把她赶走了……她名叫波江,是大久保的百人组组长菅谷康右卫门的女儿。眼下,若说谁有企图要向长局复仇的话,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她了——”
“假如那个女人是凶手,她又是通过什么手段连杀三人的?还是如此漂亮的手法——若说是变成幽灵潜进去的,那么,找和尚念经超度会比我的剑更管用。”
“哎哎哎,不要这么快灰心丧气嘛。”
仙十郎从怀中拿出一个泥金画[71]的小笼箱,放到狂四郎面前。
“给你看样好东西。物归原主。”
狂四郎打开盖子一看,是那两个人偶头。
“桂宫殿下托付我将此物交还与你。”
现下,桂宫明子去了西丸大奥[72]。
“这个还是你亲自去交还美保代的好。”
“您老人家能否告知,美保代现在何处?”
“这是对你一年多对她不闻不问的惩罚。待时机成熟再告诉你,现在先让她一个人待着吧。男欢女爱就好比浮萍,这道理你应该早就知道。顺其自然就是宿命——被岩石冲散,被卷入急流,或如飞瀑般落下,倘若命中注定再次相遇,前方自会有静静流淌的清泉在等待着你。”
“您的一席话,在下受教了。”
狂四郎揣起小笼箱,略施一礼,站了起来。
三
自从左马右近的身影从这里永远消失后,麻布六本木荒废了的茅草屋便如同空房一般,寂寥冷清。然而,今天这里却迎来了三位稀客。
静香在内厅接待了这三位武士,她自始至终都低着头。
三位武士均是公仪庭番众——是她死去的哥哥修理之介的同僚。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想请静香与他们一同前往京都。当然,对静香来说,兄长亡故后,就必须由她来接替兄长继续做密探,这点觉悟她自然是有的。“您的温婉高雅,才是最适合御所女官[73]的。羽林家的犹子一进去,立刻就当上了侍奉主上左右的新人——也就是典侍[74]。”
宫廷女官中级别最高的为典侍,其下有掌侍、命妇、女藏人、御差。掌侍以上才有资格直接与天皇讲话,命妇以下的即使有话要说,须由典侍、掌侍代为传达。天皇用膳时,命妇从末位将御膳接过送至天皇近前,而天皇用膳时能够陪同在侧的只有典侍和掌侍。
本来,要想让静香一跃成为身居高位的女官,必然需要幕府公仪从长计议。
“请问要让我做些什么?”静香俯首问道。
三位武士沉默了一阵,没作应答。
“若不可告知,还请恕我不能答应。”
“听过之后就不容你拒绝了!”一人厉声说道。
“我已做好准备。”
“你去将天皇御玺盗来——”另一人脱口而出。
“什么?”
静香愕然,抬起了头。
她本以为是要让她记下秘密进出宫廷,有尊皇思想的武士名字;抑或让她前去探查公卿间是否有此等动作之类的事。
然而居然是盗御玺!
这实在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可怕命令!
“你只须让它丢失个一两日即可。我们会立刻奉还的。只要不被人发现,便不会被降罪。若完成任务,你便可成为真正的典侍,在宫中平静地生活下去。那时你将与我们毫无瓜葛——这一点我们敢向你保证……你兄长被杀,你又嫁给了左马右近那个狂徒,也饱尝了人生辛酸。此番正可重新开始。”
“既然身为密探迟早都要潜入他人房舍,若能得到典侍这个荣誉,对你一个女人来说真可谓三生有幸。而且,只要完成这个任务,你便可恢复自由之身。依我们看这简直就是美差啊。”
“静香小姐,拜托了!”三名武士一同俯首道。
就在此时。
“你还是拒绝比较好,静小姐——”
这个声音是从院子那头飘过来的。
“何人!”
庭番众们一齐拎刀,霍然而起。
眠狂四郎自矮篱笆墙后悠然现身,他揣着手,踱过扁柏,向外廊走来。
“静小姐,让我来代这几位仁兄跟你说说盗取天皇御玺的缘由吧。盗取御玺是为了伪造给将军的假诏书。伪造将桂宫明子内亲王赏赐给将军的假诏书。各位,我说得如何?这种情况下,我对自己的直觉还是很自信的。这是土方缝殿助编出的疯话吧。他在西丸老中的宅邸看到了那个被显摆的活人偶后,便有了无论如何要抢在越前守之前将其弄到手的想法——”
就在狂四郎揭露真相之时,三名庭番武士已迅速窜入院中,拔出刀来。
午后炫目阳光迎面照在狂四郎的脸上,占据着地利的三柄刀,刀尖动作一致,一招一式都仿佛胸有成竹,杀气腾腾,一点一点紧逼上来。
狂四郎一派从容,一任春光与杀气环绕四周,双手仍悠然揣在怀中。他朝背后喊了一声:
“静小姐——为了祭奠左马右近,这场厮杀我会闭上眼睛。就让右近来做我的眼睛,代替我看着这一切吧。”
静香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四
“漆黑暗夜的圆月杀法。来吧!”
狂四郎大喝一声,后撤一步,以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速度拔出无想正宗,轻轻点地,摆出下段的姿势。
他紧闭双目,虚无的面庞稍稍前倾。
敌人仿佛被钉在地上一般,影子齐刷刷地一动不动。
狂四郎闭着眼,使对手静止不动的样子显得更加诡异。
嗖——
无想正宗刀锋一晃,削过阳光,神秘的剑法开始发动。
那柄浑身散发着妖气的白刃使得敌人全都目不见物。
然而,“看不到”的这个认知使他们浑身战栗,心中想要将这恐惧摆脱,却只能凝视着眼前画出的圆月,无法移开视线。然后,在终于无法忍受那凝视的刹那,他们的斗魂爆发了。
“呀啊!”
正对面的那人,突然高高举起长刀。无想正宗以刀背将他咄咄逼人的凄厉气势吸收,长刀,停在了空中。
此时,对面那人充血的双眼瞪圆,恐惧于自己姿势中露出破绽,不能动弹。
“来呀!”
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狂四郎迅速压低刀锋,带着对祭品的渴求,刀尖如蜻蜓掠过一般,“咻”地一下移动了二寸有余。
“呀!”
右边的敌人肌肉紧绷,似要裂开一般,全身注满了力量,使尽全力挥刀砍将过来。
咻!
两道闪光过去,刀剑交锋,在明亮如丝绸般的白昼空气中,满是刀剑碰撞出的灼热气息。
攻击者立时鲜血飞溅,惨叫一声,身子歪歪斜斜地向同伴撞去。似乎想看这世间的最后一眼,想看看令人怀念的蔚蓝天空似的,他缓缓抬起下巴,紧眨了几下眼皮,随后,咚的一声倒下。
“下一个?”
狂四郎又恢复了下段的姿势,将盲目圆月杀法置于两个敌人中间。
——此人宛如魔神!
看到同伴被一击倒下这幻觉般的奇迹,两人胸中生出了一种茫然感。
狂四郎是如何躲过猛攻的——不,他根本没有躲,而是以不知何种流派的奇怪招式,令迅速斜劈而至的刀锋倏地静止,从那姿势升腾起朦胧摇曳的剑气,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转世而来的人所拥有的妖异之气。他们不禁如此想道。
“吓破胆了?”狂四郎再次催促道。
“此时的我可是放弃了距离之感的瞎子。与我睁眼时所使的圆月杀法不可同日而语……而使用柳生流剑术的你们似乎不知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个道理啊。让你们见识一下吧,我的盲目圆月杀法其实偷学了你们柳生流派的招式。说得明白一点,就是化用了猿飞与燕回两招。懂了吧!”
闻听此言,这两个武士悚然呆立,手脚冰冷。
本来,习得柳生流秘诀的他们,自然认为那些招式是只有他们才知道的。正因为那是他们流派中的绝学,所以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对手会偷学到这些秘术。
所以说,和闭上眼睛的狂四郎相比,他们才更是不折不扣的瞎子。
所谓猿飞——
正如字面所说,学的是猿猴的身轻如飞。即便眼前刀尖与刀尖相隔三尺,心中也要有万丈深渊。缩短距离,等待出手时机的到来。届时,敌人若挥舞长刀朝前臂砍来,就卸下前臂的防御回击过去,行招不可过急也不可过慢,应跟随敌人的速度,将身子置于白刃之上保持柔软性,然后敏捷地跳跃过去。简言之,不过是配合敌人的攻击招式而进退的秘术。
所谓燕回——
也称为燕回闪。在俯冲而下的凶猛大鸟快要抓住猎物的一瞬,惊散四飞的燕子迅速飞去,比眨眼还要快。真所谓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韶光易逝,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是天壤之别。从猿飞变换为燕回斩,迎面砍去。正当敌人横起长刀,欲将左手握刀棱成十字形时,自己却在间不容发之际挥洒出气势。即给敌人以重整刀势的间隙,自己则做烟霞之势。敌人猛然砍将过来之际,自己化为烟霞将攻势化解,然后横扫其身,以飞燕般的迅疾、轻快,去攻击对方的刀刃和身体。
狂四郎使用的正是这两式秘术。
——该死!
——可恶!
出乎意料,被嘲弄的两位庭番,突然一下子瞪大双眸,吐息如风箱一般被撩拨得火热。狂四郎立刻察觉到敌人左右拉开距离,便料到他们要使出柳生流乱剑,冷冷一笑。
自然该是这样的处置,他们已经失去了序破急[75]三拍子最佳的攻守时机。
在外廊下伫立着的静香眼中,下一个瞬间,如疾风般骤然而起的刀势,好似奇异的光影疯狂跃动的自然现象,让人眼花缭乱。而且,伴随着眩晕,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但是,耳中撕破虚空的气势和刀风,以及砍到人身体的声音,乃至人濒死时的惨叫,都一股脑涌了进来。
当静香回过神来时,看到只剩下狂四郎一人站在院中,便轰然坐倒在地。
狂四郎提着沾满鲜血的无想正宗,依然立于黑暗之中。
终于——在他有些恋恋不舍地睁开眼的瞬间,猛然看见荒芜的庭院里,一朵掩在茂盛的杂草中悄然开放的白色蔷薇,正灿烂地展现着她那美丽的花朵。
在花朵上面,一只蝴蝶蹁跹地振动着双翼,仿佛一片飘舞的花瓣。
突然——
——哦!原来如此!
如灵感一般的推理过程盘旋在狂四郎脑中。
——我明白了!浴室中女佣们的死因——
自顾自地笑着点头称是的狂四郎,缓缓抬首,看见了静香。
静香那没有血色的寂寥面庞上,流露出呆然的神色。
“客套话就此略过——静小姐,右近非我所杀。我是来告诉你此事的。”
静香微微点了点头。连发狂也放弃了的人,安静得实在令人心痛,那安静紧紧包围着她纤细的身姿。
“顺便想向你打听一事。右近从美保代手中夺走人偶头时,侮辱她了吗?有还是没有?你可知道?”他探询道。
而静香的表情一如木雕般木然,狂四郎望着她,看到她恍惚出神的可怜样子,心中也不禁微微刺痛,又问了一遍:
“右近侵犯美保代了没有?你若是知道,就请告诉我。”他恳求道。
静香眉宇间不知为何轻轻颦起,露出痛苦之色。之后,嘴唇哆嗦了一下。但是,狂四郎在得到回答之前,必须再容她一些时间。
“那个人是禽兽。”
听闻此言,狂四郎如落入地狱般生出一阵恶寒。
“是吗——”
狂四郎躬身一礼,转身离去。
突然,静香面上露出难以名状的痛苦之色。
当她发出“啊”的一声低吟时,已是数分钟之后了。
“我说谎了!我骗了狂四郎大人!”
静香说着,跌跌撞撞地冲出庭院,光脚向门外跑去。但大路上早已不见了狂四郎的身影。
五
次日清晨,狂四郎出现在大久保百人组头目菅谷康右卫门家中。
“请问尊府是否有位名为波江的小姐?”
略微寒暄之后,他开口询问。主人神情茫然,说道:
“因故已将其逐出家门。”
看来这人的脾气既顽固又刻板。
“如今她居于何处呢?若您知晓,可否不吝赐教?”
“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半年前,有个年轻随从不知从哪里听说,说她好像在巢鸭那里的百花园中,我当时并未在意,也不曾去确认过。”
百花园,即为本丸与西丸的大奥提供装饰用鲜花,并由公仪直接经管的花园。虽说主要栽培的是花坛菊,然而在当时来说,基本上没有在这里找不到的四季花卉。
狂四郎露出微笑,施礼道谢后便离开了。
“老爷子,请代为向上房女佣们转达,自今日起,她们又可安心地享受慢慢泡澡的乐趣了。”
突然出现在武部仙十郎家中的狂四郎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此时已是隔了两日后的入更时分。
“嗬——事情已经解决了吗?”
仙十郎一副满意的样子微笑着。
“如何解开谜团的?”
“府上的浴室中弥漫着相当于百坪以上的花园中所散发的芳香。日光自玻璃房顶洒下来,时刻也正好是正午时分。如此一来,要采蜜的小家伙们,就从天窗飞了进来,正所谓天衣无缝啊——”
“原来如此,凶手是蜜蜂这小东西吗?”
“被赶出长局的那个女人,在她企图复仇的三年间,一直在精心地饲养蜜蜂。十年前,我在濑户内海的一个小岛上时,曾仔细观察过蜜蜂奇异的生活习性。数百只雄蜂与数万只工蜂以蜂王为中心,共同营造蜂巢、采集食物、搬运储藏、酿蜜、分泌蜂蜡、防御外敌——它们的生活井然有序,比人类要强过许多。一个国家的经营——诚然应是如此。不过,在工蜂中,有一种担任侦察蜜源而单独出动的‘侦察蜂’。她抓获这些侦察蜂,为了某一特定目的进行驯养。”
“哦哦,怎么个驯养法?”
狂四郎脸上泛起一丝微妙且带着讽刺意味的苦笑。
“驯养它们,让它们深信女人下体的幽谷中有花粉。经过一番耐心驯养之后,将侦察蜂在府上的宅邸前放飞。蜜蜂们就飞入花香满溢的浴室中。然后,自然地,想要采花粉而侵入幽谷的深处……”
“等等。那些女人发现蜜蜂难道不会赶跑它们么?”
“如果是正放松身心泡澡的女人,或许会那么做。也一定会有驱赶蜜蜂的女佣。但是,想必您早前也听说了,长局的浴室是怎样一种愉悦的场所吧。”
“不错!”
“当女性的身体意识进入忘我之境时,便会轻易地允许蜜蜂的侵入……蜜蜂的尾部生有刺针,刺针一旦刺中敌人,它就会死去,所以它们几乎很少会用……但是,被杀害的那三个女人,当蜜蜂刚侵入体内时,是醒过神来很是狼狈呢,抑或是在那种蠢动下感受到更加的愉悦了呢。不管怎样,她们都做出了激怒蜜蜂的举动。蜜蜂被激怒,便将尾部的蜇针刺了下去,就那样死在了女人的体内。……老爷子,若养蜂人在蜂针上涂上了剧毒,便会怎样?”
仙十郎听到狂四郎这闻所未闻的推理,哑然失色,瞪大了双眼。突然回过神来,问道:
“那么——你将波江怎样了?”
狂四郎没有回答,在他的脑中映出一个惨不忍睹的光景。
昨日,夕阳西下,在巢鸭百花园的一隅。无想正宗的刀锋——两年前,曾经在西丸大奥的后苑,将一个女间谍的衣衫一件不剩地剥光了,今日又再现了那残酷的光景。然后,他往一丝不挂的柔嫩肌肤上,泼上抢来的蜂蜜,又踢翻了十几个蜂箱。
嗡嗡嗡嗡飞满天空的数十万只蜜蜂,如箭矢般,朝浑身沾满蜂蜜的赤裸身体一窝蜂飞去。
在争奇斗艳的百花丛中,蜂群黑压压扑满她全身,痛得打滚的女人终于凄惨地死去了,狂四郎用冷若寒冰般的眼眸注视着她那最后的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