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

地球再绕着太阳转三百转，就将迎来末日。

太阳会丧失二分之一的质量，这个剧烈变动引发的引力波以光速向外传播，两分钟后，原本在轨道上平稳运行的水星突然被巨大的力量击打，猛地向着轨道外冲去；四分钟后，金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再过四分钟，这样的命运就降落到地球上。引力波在太阳系中扩散，所到之处，原本的秩序分崩离析，行星奔向新的轨道，小行星如同子弹般乱飞，太阳系像是回到了四十五亿年前形成时期的无序状态。引力波的威力要在一年后抵达奥尔特云的外缘时才会减弱到微不足道的程度，但它还是会继续带来细微的影响。尘埃组成的巨量弥散物质开始缓慢地向外扩散，它们会在长达上亿年的时间里向外扩散整整一光年，把太阳这一次突变的物质影响带入星际空间。

混乱会持续上百年，直到秩序重新确立，但在一切重回有序之前，地球早已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地球被引力波触及的一刹那，海洋掀起滔天巨浪，汹涌的海水形成三千米高的移动城墙，席卷一切，毁灭一切。几百起火山喷发和地震几乎同时发生，薄薄的地壳四分五裂，大陆以人类从未见过的速度开始漂移，仿佛轻得没有重量。这史前地狱般的情景将延续数十年，体长超过十厘米的生物被消灭殆尽，只在海底深渊中残存着少许孑遗。然而，那些幸存的生物也并不会得到命运的垂青，它们只是稍稍延续了生命，而终究躲不过死亡。地球被弹出轨道后六年，引力波带来的能量消耗殆尽，地球表面逐渐平静，气温开始直线下降。太阳的质量缩小到一半之后，输出的光和热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一，地球的新轨道却离太阳更远了，足有原来距离的一点八倍。地球吸收的光和热将星球表面温度维持在冰点以上，全球变冷，海洋冻结，地球成了冰球。冰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断加深，最后整个地球表面的平均温度降到零下三十摄氏度，再也找不到任何没有冰冻之处。只有少数的细菌在地下依靠地热勉强生存，它们成了这个星球上最复杂的生命形式。

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这就是地球即将面对的命运。

星盟的态度很明确：如果地球已经成了一颗无文明星球，那么借用太阳的质量建设星际传输门的计划将如期举行。

地球上有人类、有文明，自己就来自地球文明。罗伯特一直这么争辩，然而调查员坚称地球早已经被文明放弃，因此无须作为特区保留。迫不得已，罗伯特才要求复核，回到地球来查明真相。

此刻，真相已经摆在眼前。

罗伯特在高塔顶上坐了一天一夜。尽管调查员的考察并不细致，然而地球上已经没有文明存在的确是个事实。人类踪迹全无，脑库和智网也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废墟而已。

无论自己多么钟爱这颗星球，可事实就是事实。

他让“九州号”向总部发回消息：地球文明自毁，目前已不具备文明迹象。

信息以超光速通信的方式向银河深处的星盟总部发送，来回需要六百个小时。在信息返回之前，就在这里坐着吧。

太阳升起又降下。夜幕降临，一弯明月挂在半空中，把冷冷的光辉洒在海面上，海面波光粼粼，随着海风微微起伏。“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罗伯特突然想起这句古诗。地球仍在，明月依旧，这天涯却再也不是人类的天涯。

罗伯特发出一声深重的叹息。这是对人类生理的模仿，证明自己所有的逻辑回路都进入了宕机状态，脑子里一片空白，哀伤若有若无，笼罩着意识之海。

这种状况持续没有多久，一条消息从“九州号”上传来。

多特巡视员来了。

罗伯特精神一振。多特巡视员来对太阳系进行最后的勘探，制订锚定方案。那将决定太阳最后的命运，也就决定了地球最后的命运。

他站起身来，向海的那边发出召唤。梭镖飞船乘着夜色而来，悬停在高楼上空，一条升降索垂下，落在罗伯特眼前。罗伯特攀着绳索进入驾驶舱。舱室转眼间变得完全透明，俯瞰下方，上海中心笔直地矗立在海面上，如一柄利剑，寒光闪闪。

罗伯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利剑拖着的长长影子越来越小，最后连那条长长的阴影也从大海粼粼的波光之中消失了。飞船越飞越高，海面的微光也消失不见，成了黑魆魆的一片。

罗伯特抬眼望着飞船前方的目标，“九州号”如一轮圆月，泛着冷冷的光。随着梭镖飞船靠近母舰，“九州号”粗糙的表面占据了全部的视野。罗伯特很快看见了降落场和停在降落场中的多特飞船。

多特飞船极小，长度不到三十米，像是一件玩具，却拥有极高的弹跳效率，可能是星盟中最快的飞船。

罗伯特在贵宾接待舱找到了多特巡视员。

多特巡视员的体型像是一只老鼠，无比袖珍。它正躺在一张椅子上享受阳光浴，见到罗伯特进来，立即站起身来。

“多谢盛情招待，你的飞船真是太棒了！”它一边说着，一边挥动头顶的一对触手致意。触手纤细小巧，顶端分叉，像是蛇芯，却远比蛇芯灵巧，曲折自如。除了一对触手之外，它头部最醒目的结构就是那对眼睛，如同苍蝇的复眼，凸出体外，像是两个巨大的蓝色纽扣，几乎占掉了头部面积的一半。两眼的中间位置有一道裂口，覆盖着角质的喙，是它的口部。这风格奇特的头颅连接着一具机器躯体。多特的种族很早就完成了机器化，但是一直让自己的脑袋保持生物原貌，这一点倒是和人类曾经的做法很相似——曾经的机器战士大多数都保留着一个人的头颅。

舱内的重力按照多特适应的环境进行了调整，只有地球重力的三成。

“你喜欢这些就太好了！”罗伯特在它的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肢体，以免因动作幅度太大而碰伤这个袖珍生物。多特巡视员来自一颗极小的行星，它们的种族并不算太聪明，但是运气极佳。它们是被哈斯瓦人当作宠物带上太空的，最终获得了独立地位，在星盟中拥有一席之地。对照之下，地球失去文明资格简直是个悲剧。

“必须选择太阳系吗？”罗伯特开门见山地问，“稍稍偏移一点，使用比邻星，应该也可以做到吧！”

多特的一对大眼睛盯着罗伯特，“我知道你对这个星系有感情，但既然这个星球上的文明已经自我消亡了，就无须太执着。比邻星是个三体星系，并不稳定，况且选址都经过了专家反复论证，一点点变动都会带来很大的不确定性。让专家重新审查提案，那是永无休止的噩梦，我劝你不要尝试。地球文明已经不存在了，这是事实，你必须接受。”

这的确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

沉默片刻后，罗伯特说：“我真的不敢相信，人类居然就这么灭亡了，我离开没有多久……”

“别想不开。文明也像个体一样有寿命，按照你们的时间计算，我们多特人只有五十年的生命，但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存在即合理，我只享受我该得的时光。地球文明一定早已经享受过了它的美好时光。”多特说着重新躺下，头顶的触手灵活地端起一旁的杯子，倒入角质的口中，脸部的肌肉蠕动着，似乎正在回味饮料带来的美好滋味。

“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罗伯特问。

“你要求进行最后一次星球调查，设计院认为你的调查不会带来特别的结果，所以要求我立即动身来进行最后的引导作业。一旦总部确认无误，就把质子裂解球推入恒星。我的工作就完成了。”

“用得着这么着急吗？这个工程要进行十四万年。”

“你说的是整个工程的周期。设计院要按照启动顺序，选择锚定恒星，然后我们这些干苦力的就挨个把质子裂解控制球丢进去。我拿到许可证后就要立即开始干活，我的时间也不多。”多特说着举起空杯子，一个小小的机器立即把杯子斟满，这一次换成了一种透明饮料，“所以趁着有时间，享受一下才是正经事。”多特说完一饮而尽。

罗伯特沉默地坐着。

透明的饮料下肚，多特的头部迅速变成了红色，它抬眼看了看罗伯特，说：“你的这个星球的确很有意思，有很多不同的酒。一般的文明没有酒这种东西，它们都太一本正经了。我告诉你，别想不开了，我们要锚定六亿颗恒星，你的太阳并不特殊。据设计院估算，将有八千种以上的文明受到影响，像地球这样没有文明但有生命的星球到处都是。银河广阔，生命生生不息。来，为银河干杯！”多特说着再次一饮而尽。

多特人酷爱酒精。真不知道星盟为什么会把重要的工程项目交给这样一族人来完成。大概是因为它们身躯小巧，飞船来去迅速吧！

多特的话引起了罗伯特的注意，“那些有文明的星球，它们怎么办？”

“当然是搬走喽！能带走多少东西就带走多少东西，星盟也会提供帮助。恒星被锚定，行星就不适合生存了。有些文明还没有太空航行的能力，星盟会直接提供星际飞船，把它们带到指定的太空城，或者是给它们找一颗合适的星球定居。大多数文明都不愿意回星球定居，毕竟一颗合适的星球并不容易找到，而且生物圈差异太大，会引起疫病。太空城很自由，干吗找不自在呢？”

“那有生命的星球呢？”

“那就顾不上啦！生命可不是什么稀罕的事物，几乎每个星系里都能找到生命，那就顾不上了。”多特说着又斟满一杯。

“你要喝醉了！”罗伯特说。

“我没醉。我能喝很多酒！你知道吗？我们的世界当年也是这样……”多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然睡了过去。

罗伯特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多特却突然醒了过来，大喊一声：“银河万岁！”然后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罗伯特回到“九州号”的中央控制舱，调出多特飞船上的资料。多特的飞船很小巧，只有二十八米长，狭小的货舱里安放着直径两米多的质子裂解球。这不起眼的球体像一块黝黑的铁，却能导致太阳质量减少一半。银河间充满了庞然大物，质子裂解球就是个小不点，甚至连小不点都算不上，渺若微尘。然而如果一样事物能够触及高维空间，它在三维世界里的体积就无关紧要了，只是个把手而已。

六亿颗恒星贡献出它们的一半质量，注入高维空间，打开通向另一个银河的通道。这“宇宙桥”工程是银河的文明世界面对广袤的宇宙提出的最雄心勃勃的发展方案。最近的河外星系距离银河有二百五十四万光年，星盟成立以来的上千万年时间里，从来没有任何一艘飞船能够抵达河外星系并且回来。在银河内，恒星的巨大质量形成引力场，飞船可以在引力场中弹跳。在银河间，缺少质量的支撑，弹跳就无法进行；前往银河之外的旅途只能按部就班，徐徐飞行，哪怕飞得最快的飞船，也要一千万年才能抵达彼岸，时间漫长得令人绝望。飞船探索银河边缘最遥远的记录由一艘叫“进取号”的飞船创下。二十万年前，它曾经飞到银河最偏远星系之外十二光年的距离，这已经是飞船能够探索的极限。少数超越这个极限，进入真正黑暗空间的飞船，从来没有回来过。十二光年对二百五十四万光年来说，是零头的零头。银河内的智慧生命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银河，就像当年地球上的人类其实从未离开过太阳系一样。

“宇宙桥”将打破这沉闷的现实。

太阳将被牺牲，成为“宇宙桥”的一个锚点。

设计院根本没有关心过地球的命运，在宏大的“宇宙桥”工程面前，地球连被考虑的价值都没有。如果人类还在，或许星盟还会提供一点资源把人类转移到别处，免受太阳坍缩的波及。然而人类已经消失，文明失去了主体，只剩废墟。

废墟中藏着过去的幽灵。罗伯特一遍又一遍地重听智网留下的信息，他让信息一直重播。反复到第三遍，一个奇怪的消息跳了出来。

那是一句吟唱，仿佛整首歌的休止符。

“我留下最后一个人类的大脑给你，你可以在脑库中找到它。”

随着这一声休止，所有的信息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坐标在不断警示。

沉浸在伤感中的罗伯特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猛然抬头。

智网竟然埋藏下机制，销毁信息，这个设计令人费解。这最后的信息本身更是令人吃惊。一个人类的大脑，那是什么意思？是一个隐喻吗？

如果真是一个人的大脑，七千年过去，那个大脑或许早已经死了。

但或许它还活着。

坐标在罗伯特的知觉中回响，那正是从前脑库的所在地。

罗伯特决定立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