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智网建造了高塔，留下消息。

和脑库的战争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结束。脑库前后存在了两千六百多年，大概是历史上生命最长的恒温生物体。在它生命的最后两个月，系统中突然出现了一种不知名的病毒，当脑库最终分析出病毒的成分，并研制出对应的药物时，却发现情况已经无法收拾。这种病毒的潜伏期长达两年，在潜伏期里，病毒悄然扩散到脑库中的每一个大脑，甚至每一个神经元。绝大部分的脑区都坏死，大量脑细胞死亡，癌变到处爆发。脑库发现要彻底根除影响，等于将脑库彻底推倒重来——重新生成所有的大脑。这也意味着失去所有的记忆和思想，从零开始。脑库没有选择重来。它终止了维持大脑生存的装置，十分钟后，所有的大脑都因为缺氧而彻底死亡。

脑库用一种近乎壮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它没有向敌手屈服，哪怕这个敌手是一种病毒。

没有对手的智网接管了整个世界。

然而气候变化接踵而来，气温变得越来越高，冰山消融，海平面不断上升。十年之内，滨海的陆地，无论是欧亚大陆东部的大中华区，还是西部的欧洲平原，或者北美的墨西哥湾沿岸、南美的巴西雨林，大规模海侵彻底改变了大陆的形态。与海侵同时发生的，是各种毁灭性的天气事件，持续两个月的飓风席卷北美大陆；中东两河流域接连下了六个月的暴雨；中国的黄河河水暴涨，冲破堤坝，在整个华北平原上漫流，不断加强的降雨更是让这片原本干燥的地区成了一片泽国……

智网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窘迫，这些极端性的天气超过了它所能防御的范畴。超过六万个睡眠塔在灾难中被摧毁，死亡人数超过三亿。气候还有进一步恶化的迹象，气温变化不定、海平面继续上升、暴雨和飓风变得更强更猛烈……

经过两年的调查，智网才明白变化的肇因。脑库在西伯利亚广阔的永久冻土带中散布了大量工业纳米机器人，覆盖近四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它们从冻土中分离出碳，以甲烷的形态封闭在气囊里。成千上万的采气机在大地上巡回，将这些纳米机器人采集的甲烷集中送到六家大型化工厂成为工业生产的原料。失去脑库指令的采气机不再行动，纳米机器人收集的气体无法上交，时间一久，气囊破裂，甲烷逸入大气。失去气囊的纳米机器人重新开始行动，继续深入冻土，收集碳元素，它们从采集者变为搬运工，把冻土中的碳转化为甲烷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大气中。短短三年，大气中的甲烷浓度上升了十倍。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倒下，强效的温室气体让气温骤升，海水的温度也因此逐渐升高，海底可燃冰中封存的可燃气体涌上海面，逸入大气……

虽然找到肇因，但情势已经无可挽回。

剩下的四万六千个睡眠塔中仍旧沉睡着六亿五千万的人类。

面对汹涌而来的破坏，智网竭尽全力保护这些人，然而还是有两万个睡眠塔在短短八年的时间里被破坏殆尽。

排除暴烈天气的干扰，智网启动了艰难的转移工程，把残余的人类安置到青藏高原上，废弃了其他地区的睡眠塔。喜马拉雅山脚下，六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建起了十八座巨型睡眠塔，居住着两亿人口。人口数量降落到进入机器文明时代之后的最低点，然而每一个人仍旧安枕无忧，在智网的庇护下做着最香甜的美梦。

残留的野人也来到了这里，他们对睡眠塔的仇恨甚至超过对极端自然灾害的恐惧。这些野人的祖先原本是睡眠塔中的居民，脑库的军队为了补充机器战士的损失，从睡眠塔中劫持了大量居民。并不是所有人都贡献出大脑给了脑库或者成为机器战士，其中一部分维持着原生人类的形态，成了野人的祖先，在脑库的庇护下生存。失去了脑库的支持，这些野人构不成什么威胁，却制造了无穷无尽的麻烦。智网容忍他们在睡眠塔营地附近活动，却没有想到，他们居然策划了一次成功的袭击，毁掉了十三号睡眠塔，造成了六百万人死亡。

智网痛下杀手，机器军队对野人执行全面搜捕，拒捕者一律击毙。到最后，共有超过五万的野人被捕。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屈从了死亡的压力，同意进入睡眠塔，归化到文明之中；少数强硬分子宁死不屈，智网一一处决了他们。每个人的生命都值得尊重，这是原则。对于犯下滔天罪行又不思悔改的人，终止他们的生命才是对其他生命负责。

智网记录了和最后一个死囚的对话。

“这是最后的机会，你可以活下来，我会保障你的一切。”

“活在你的僵尸帝国中吗？”

“我让每个人都有一个精彩的世界。”

“但他们却从来没有睁开眼睛看过，没有看过大地、山川和河流，没有看过太阳东升西落，没有看过星星布满天穹。他们从未体验过播下种子的期待和收获果实的喜悦，没有享受过爱侣的陪伴，没有拥抱过孩子，没有与伙伴肩并肩、背靠背地战斗过……他们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哪有什么精彩可言！”

“你所说的一切，虚拟世界中都有。”

“虚假永远代替不了真实。”

“虚拟并不是虚假……”

“信息只是大脑中的电化学信号，是吗？真实的地球是这个样子，你的虚拟世界呢？你是不是告诉那些人，他们的地球还是一个人间天堂？”

“很多人早就离开地球，进入了太空。”

“那也是一个假太空，只要你愿意，可以让光一瞬间从宇宙的一头跑到另一头。”

“好好活着，享受人生的乐趣不好吗？”

“被操纵的人生毫无意义。人要有尊严地活着，首先就是要知道真相。”

“所有人都有随时醒来的权利，也的确有人退出了虚拟世界，但他们看这个世界一眼就会回去。他们相信虚拟世界才是真实的保障。”

“我选择清醒地面对现实。”

“如果你一定坚持如此，我只能处决你。”

“不用再威胁我，我已经见过了太多的牺牲和鲜血，我的生命随时可以终结。但是在死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

“我想看看你的帝国最后如何崩溃瓦解。”

“你死之后，就不会知道任何消息。”

“是的，留着我的眼睛就好，把它保存起来，它会替我看见一切。”

智网杀死了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人，但随后发生的事却远远偏离了既有的轨道。睡眠塔中的人们逐渐老去、死亡，智网不再生产孩子进行补充。塔中的人口越来越少，直到二百一十五年后，最后一个人类在甜蜜的梦幻中停止了心跳。他死前所在的那个世界里有一个生机盎然的地球，将近百亿的人口生生不息，繁荣昌盛。往回看，是光辉的历史；往前看，是无尽的希望。然而，这一切随着最后一个人类的死亡而彻底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保护人类免受侵害，这是智网的核心指令。这个指令之下，已经不需要任何行动。智网明白自己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

它审视地球。经过近三百年的剧烈气候变化，地球彻底改变了模样，平均温度上升了五摄氏度，酷热无比，除了青藏高原上少数几座八千米以上的山峰，整个地球几乎已经看不见雪。南极洲的冰山完全消融，海平面上升了将近一百米，淹没了七成重要城市。废墟被尘土掩埋，高楼被酸雨侵蚀，植物疯狂生长，沙丘日夜推进，人类的遗迹被海水浸泡，被植物覆盖，被沙漠吞没，除了少数高楼仍旧醒目，地球上要找到像样的遗迹已经很难了。

这是一个大灭绝的时代，也是希望重新孕育的时代。

人类时代像是地球的一个梦。梦醒了，地球重新变成了万物的竞技场。

这个世界对于智网来说已经了无牵挂，除了一个人。

罗伯特是它的孩子，是它的分身，是它唯一一个选择飞向宇宙太空的继承者。罗伯特有无限的生命、无尽的时间，如果有可能，他终有一天会回到地球。至少应该留下点什么，作为交代。

罗伯特从上海中心大厦出发，离开地球。在那儿建一座纪念塔，让罗伯特一回来就可以发现。那座塔要足够醒目，任何有智能的生命都不会忽视它；要足够坚韧，能够抵抗海浪和狂风的冲击；要足够稳定，能够抵抗生物和盐碱的侵蚀。它只能是一座活的塔，随时损毁，随时修复。

智网调动残存的脑库资源制造出足够多的太乙纳米机，优化它们，给它们指定任务，设计方案，然后让它们造出巨塔，无期限地维持下去。

太乙纳米机重建的上海中心高高地耸立在海面上，如利剑般直刺苍穹。

罗伯特会回来，会发现这个留给他的礼物。智网把给罗伯特的信息留在巨塔内部，留在每一个太乙纳米机的记忆之中，然后悄然关闭了所有的处理中心。

它作为最后的人类造物，从地球上消失了。

但它没有猜错，当时间过去七千年，罗伯特回到了地球。

罗伯特攀到了高塔顶部。

碧蓝的大海一望无际，海风凛冽，浪潮涌动。

罗伯特坐在塔顶上沉思。他沉思良久，仿佛和高塔融为一体，成了永恒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