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青要山
赵世博
青要之山,实惟帝之密都。北望河曲,是多驾鸟。南望渚,禹父之所化,是多仆累、蒲卢。武罗司之,其状人面而豹文,小要而白齿,而穿耳以鐻,其鸣如鸣玉。是山也,宜女子。畛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河。……有草焉,其状如葌,而方茎黄华赤实,其本如藁木,名曰荀草,服之美人色。
——《山海经·中山经》
十几个蟜人全力奔跑着,身上的虎皮纹因为溢出的汗珠而熠熠生辉。他们有力的双腿,给了他们能够追风逐电的速度。如今天下大乱,这些罪妖蠢蠢欲动,都想逃下山去,找回过去的辉煌。
虽然蟜人的速度奇快,可武罗还是在他们逃离青要山之前拦在了他们身前。她扬手撒出了一把黄豆般大小的光珠,这些光珠触到蟜人的身体,瞬间化作一张粗疏的网,将蟜人缠住,火烧、针刺一样的疼痛传遍全身,这群蟜人纷纷倒地,痛苦翻滚,哀号求饶。
武罗随手掐了一朵荀草的黄色花朵在鼻边嗅着,耳朵上的金银耳环轻轻晃动。她身姿婀娜曼妙,细长的腰肢尤其动人,乌黑的长发在头顶盘了一个发髻,上面插着一只巨蟒的长牙,弯弯的,仿佛新月。纤细的手上,每一个指甲都超过两寸,是玉石一样剔透的骨白色。只看这些,她是个难得的美人,可她的皮肤,却满是豹皮一样的斑纹,仅此一点,就把她的诸般美艳都抵消了。
“还想逃吗?”她嗅了一会儿花香,方才慢条斯理地问。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玉石碰撞,伶俐一笑,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
“再也不敢逃了,冥王开恩。”地上那群蟜人同声求饶。
她灵动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两遍,右手凭空一抓,缠住蟜人的网又变回了光珠,飞回了她的掌心。蟜人陆续爬起来,踉跄着返回了山上。她优哉游哉地跟在他们后面。
武罗是冥神,却不在冥界。人族崛起之后,修成了很多人神,与天、地神族交集日趋密切。黄帝与蚩尤一战,三界诸神都被裹挟其中,蚩尤战败,追随他的诸神,也一并被诛杀。神灵不死,所以被杀的神并没有进入冥界,而是化作了“罪妖”,留在人间赎罪。蟜人便是一类罪妖,他们的头发里,可以生出逍遥香,这是三界最上乘的香料,天界所需的逍遥香,都由他们供应,而蟜人却要因此承受无尽的头痛。
青要山是罪神的刑场,也是罪妖的囚牢。武罗的职责,就是看守山中的罪妖。她凭一己之力,管束住了山中所有罪妖,所以被称作“人间冥王”。这个冥王她已经做了几百年了,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神也不是所有事都能自己做主,这点与凡人一样。
她听到声声惨叫,是从山里的畛池那边飘过来的,于是腾身而起,蝴蝶一般,翩然飞了过去。
畛池方圆百丈,深也有百丈,池水幽暗如海,罪妖鲛人栖身其中,每日在池中织龙纱,这种纱薄如蝉翼,入水不湿,入火不化。鲛人还有一项禀赋,就是他们滴下的眼泪可以化成明珠。鲛人织出的纱,化出的明珠,也如蟜人发中生出的逍遥香一样,全部供应天庭所需。惨叫声是鲛人发出的,而每当有这惨叫声,定是强良又来收明珠了。
强良是北极天柜山的神祇,人身虎首,却有四蹄,长臂垂地。口中衔蛇,手中握蛇。这些蛇不仅是他的爱物,还是他的武器。他的职责,是收集天下珍宝供奉天界,因此他常来青要山,向鲛人收取明珠。倘若数量过少,他就会毒打这些鲛人,让他们落泪。此时,畛池里的鲛人都被他倒吊在池边的树上,他手中的蛇化成了长鞭,往鲛人身上抽打。鲛人惨叫痛哭,落下的眼泪瞬间化为明珠,衔在他口中的那条蛇守在树下,将落下的明珠系数吞进腹中。
在强良的毒打之下,鲛人都痛哭不止,唯有敖,从不落一滴眼泪。敖是契的弟弟,曾跟随鲧一起盗取天帝的息壤治水,结果反而使得洪水泛滥,弥漫九州。鲧因此获罪被斩首,之后化作了黄熊。敖也一同被斩首,之后化作了鲛人,在畛池中赎罪,直到如今。
她最初发现敖不哭,是看见强良打他出手格外重,从此她便好奇,想看他能撑到几时,因此强良毒打鲛人的时候,她总在一旁看热闹,等着看敖屈服。
她在一旁观望许久,其他鲛人已化出了许多明珠,足够强良交差,可他今日似乎执意要和敖过不去,将他打昏了两次,还是不肯罢手。
“与罪妖一般见识,有失神祇身份,算了吧。”她终于看不下去,说道。
“这妖孽存心与我过不去,我今天倒要看看,他是要命,还是要珠子。”强良恶狠狠地嚷着。
“你再不停手,我便将你这几条蛇的皮剥了做腰带。”她端详着自己的长指甲,说得轻描淡写。但强良却立即收了手,哼了一声,驾云而去。
她将鲛人一一放下,他们陆续回到了池中,敖是最后一个,他在地上躺了很长时间,起初表情痛苦,最后突然笑了,挣扎着跃进了水里。
当夜月圆,敖又坐在池边吹埙。每当月圆之夜,他都会坐在池边吹埙,声音低沉,婉转哀伤,听久了让人心生凄凉。她喜欢听他吹埙,但从没对他说过。
她踱到了他身旁,问道:“你今日为何笑?”
埙声停止,他没回头,看着水面说:“我笑强良,打我们的时候那般威风,冥王一句话,便也灰溜溜地偃旗息鼓了。我原以为只在凡人里才有这样的欺软怕硬,没想到神族也有。”
“他们都知道,只要哭出几滴眼泪,就能免了皮肉之苦,你为何不哭?”她问。
“男子怎么能因为痛而落泪!”他凛然地说。
“那男子会为什么而落泪?”她更加好奇了。
“为心痛而落泪。”他说。
“怎样会心痛?”她问。
“失去亲人、爱人。”他说。
她不懂失去亲人和爱人意味着什么,但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埙声的哀伤。她若有所思地转身预备走了,却瞥见水中他的倒影,又将埙放到了唇边。
“乐声里为何能有难以言说的冷?”她问。
“那是孤独。”他说。
埙声再起。
孤独?她在心里思索着这个词。原来总使她忍不住叹气的,是孤独。
禹因为治水有功,他的后裔得以执掌天下,但几百年后的这一代出了暴君,荼毒百姓,致使天下大乱,青要山上的罪妖感受到了人间的戾气,不断有试图逃离的,武罗每日对付他们,不得空闲。
某一日,天帝降下了旨意。因为禹的后裔民心尽失,天界将更替人间的权力,让契的后裔执掌天下。天帝命神祇延维现世。相传君主得到延维,厚礼祭祀,便可称霸天下,天界是要用延维向天下昭告人间帝王的变更。但契的后裔势力尚小,没人有能力辅助首领得到延维,反而禹的后裔身边却有许多妖兽助阵。如今三界分明,天界不便干预人间事,所以下令武罗带罪妖敖下山,暂时恢复他的人身,帮助契族得到延维。倘若敖企图逃跑,抑或办事不力,武罗可随时将其诛杀。
武罗带敖下山,青要山暂时由强良和另外两位神祇代管。下山当日,敖的鱼尾重又变成了双腿,强良在他腿上加了镣铐,对武罗说:“人族最是诡诈,下山之后,冥王绝不可解开的他的镣铐,让他脱离视线,否则这罪妖定会逃脱,切记。”
“你不必为我操心,守好自己的职能要紧,这满山的罪妖,哪一个逃了,都不是玩的。”她说。
虽然对强良的告诫冷嘲热讽,可在下山之后,她对敖的看管还是很严,从不让他离开视线半步。倒也并不是对他有多不放心,是她对人间太陌生,他在身边,让她觉得自如。她一身豹子的斑纹,被人视为异类,他便找来了一件披风,将她从头到脚罩了起来。他向她解释屋舍和各类工具的作用,还为她抚琴而歌。
“你可留恋人间?”她问。
“谈不上留恋,当年盗取息壤,本为治水,不想反而酿成大祸。此次下山,不为将功赎罪,只想弥补过去的过错。做了几百年的罪妖,人间早将我忘了。不如留在青要山,至少还有你听我吹埙。”敖说着,黯然一笑。
“你甘心一直做罪妖?”她问。
“你并没有视我为罪妖,这便够了。”他说。不等她回话,又低头抚起琴来。
他们按时来到延维现世的地域,时辰一到,果然见到山中升起一团紫气,随即这团紫气从山中飘下,能看见紫气中有一位神祇,双头人面而蛇身,戴着红色的冠冕,穿着紫色的华服。
“就是他,我们跟着他,看他落在何处。”武罗说。可他们刚走出几步,脚下的土地却突然剧烈地震荡起来,倏尔隆起,倏尔塌陷,渐渐地,从地底现出了一条巨蛇,身体弯曲绵延几里远,有九颗头,从嘴里不断吐出黑汁,被黑汁沾染的土石,瞬间化成了黑水。
“这是什么妖怪?”敖大惊。
“相繇,共工的臣。当年阻碍治水,被大禹斩了,残魄遁入了地底,想必是被禹族后裔的巫师召唤出来阻拦我们的。”武罗说。带着敖躲避相柳喷出的毒汁。
“你有几成把握胜他?”敖问。
“十成。只是要费些时间。”她说。
“这便是他们的算计,等我们斗赢了相繇,恐怕延维已经被他们夺去了。你解开我的镣铐,我去找延维,事情办好后再回来与你会合,怎样?”敖问。
“好。”武罗未作迟疑,指甲一弹,他脚上的镣铐已经解开了。她腾空而起,双手在空中挥舞几下,有发着光的细线从她指甲上飞出,缠在了相繇的一颗头上,只见她两臂向后一扯,细线收紧,就像刀切瓜果一般,这颗头瞬间被切碎。相繇痛得摇摆身体,搅得山崩地裂。敖趁机跳出他的包围,径直朝延维落下的方向奔去。
武罗与相繇从清晨一直斗到午后,将他的头一一斩落,相繇遁地而去,她紧追不舍,直至将他封印在九泉之下,才返回地面。此时空中已看不到紫气,延维应该已经被人族得到,不管敖是否成功,他都该回来了。可是他没回来。
她作法平复被相繇破坏的土地,有意作得很慢。直到黄昏,土地平复完毕,视野毫无障碍,空旷的四野,被温和的暮色覆盖,看不见一个人影。她想起了下山前强良对她说的话,看来敖是不会回来了。
要不要把他抓回来?就算把九州翻个遍,于她也不是难事。她低头,看见了地上的埙,是他落下的。她将埙捡起来,决定不找了,随他吧。她是冥王,管得了鬼怪妖孽,却对人心束手无策。她将埙放到唇边,吹了一下,发出的声音令人皱眉。
“埙不是这样吹的。”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她回头,敖站在不远处,腿上流着血,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似乎极度疲累,但脸上却是笑着的。
“是啊,想必很难吧。”她低着头,强抑着脸上的笑。
“倒也不难,回青要山我教你。”他说。
她刚要答应,空中响起了一个声音:“敖助契族得到延维有功,赦免其罪过,命其重生为人,助契族在人间奠定长久基业。”
他俩都吃了一惊,抬头仰视,头顶空无一物。
“我将化为谁?”敖问。
“天机不可泄露,你将重获新生,过去种种都将忘记。”空中的声音说。
“忘了我曾是敖?忘了这几百年?”敖问。
“不错。”空中的声音说。
一束光从青灰色的空中洒下,照在他身上,他在光束里,身体一点点变淡,仿佛正在被光蒸发。
“对不起,我不能教你吹埙了。”他说。嘴角艰难地扯出一抹苦笑。
“你能重生为人,很好。”她说。觉得喉咙干涩。
他笑着,眼角晶莹闪烁,越来越亮,最后盖过了周身的光束。两滴泪从他眼中滴落,化作了两颗如星辰般耀眼的明珠。他握着这两颗明珠,将手伸出光束,递给她,说道:“我不想忘了你,却做不到了,你若不想忘了我,便收下这两颗珠子吧。”
她伸手去接,那束光倏尔消失了,他也消失了,两颗明珠,落到了地上。
武罗住在青要山,号称人间冥王。她耳上戴着金银耳环,上面镶了两颗璀璨如星辰的明珠。每逢月圆之夜,她会在青要山的畛池边吹埙,吹得毫无韵律,闻之令人皱眉。
原文
《山海经·海内南经》:伯虑国、离耳国、雕题国、北朐国,皆郁水南。(晋人郭璞注:雕题,黥涅其面,画体为鳞采,即鲛人也。)
《山海经·海内北经》:蟜(jiǎo),其为人虎文,胫有䏿。在穷奇东。
《山海经·大荒北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天柜……有神,衔蛇操蛇,其状虎首人身,四蹄长肘,名曰强良。
《山海经·海内经》:有神焉,人首蛇身,长如辕,左右有首,衣紫衣,冠旃冠,名曰延维,人主得而飨食之,伯天下。……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