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毕方
方如梦
长留之山，其神白帝少昊居之。……章莪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
——《山海经·西山经》
祭台上烛火摇曳。
毕方看着烛火陷入沉思。
毕方善用火，然而这火却是人间凡火，只能用来照明煮饭。眼下与长留的战争一触即发，长留大祭司善用阴兵，人间凡火抵抗不了多久。
长留一族与章莪一向不睦。纵有不轨之心，以前的长留还算克制，然而自从长留大祭司学会调遣阴兵之后，长留日益骄横，领土之窥便也再无顾忌。
毕方恼火地看着自己的手，手上伤口未愈，鲜血一点一点地冒出来。
纵然用她自己的鲜血为祭，也召不出神火。
阿弟却兴冲冲地跑了进来：“阿姐，我已与王说了，此番与长留一战，王上许我上阵！”
毕方浑身一震，顾不得手心疼痛，一把抓住阿弟单薄的肩膀：“你说什么？”
阿弟却甩开毕方的手，盯着毕方的眼睛有些不开心：“阿姐，我说我要上战场！”
毕方凝视着阿弟。
才十四岁的阿弟身形单弱，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王上真是晕了头，怎会同意他上阵？
毕方咬牙道：“不行，刀枪无眼，人世间我就只你这一个亲人了，你若受伤，让我怎么活？”
阿弟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不谙世事的倔强：“那也总好过在阿姐的庇护下活一辈子。我已经长大了，族中男人都要去打仗，我也要去！”
毕方只觉得血往头上冲，千言万语一时间都堵在胸口出不来，最后冲破喉咙，话到嘴边只剩一句：“不行！”
阿弟却不想再多说话，扭身便朝屋外走：“我不管，我要去！男人们都去了，剩我一个和那些妇女们缩在后面，我不干！”
毕方看着阿弟的背影，背影被门口的阳光拉得长长的，似乎门口有张大嘴在等着，立刻要将阿弟吞噬进去一样。毕方心中一跳，赶紧冲了出去，青色的长裙差一点将自己绊倒在地。
然而说什么都来不及了，长留大军就在眼前。自己这边的军队也开始集结，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毕方找不到阿弟。
阿弟今年才十四。十四岁的少年郎没见过世间的残酷，也没经历过杀戮的血腥，仅仅凭着一腔热血便要卷入人世间最惨的修罗场，王上为何要答应他？
毕方仓皇四顾，猝不及防地就看见了长留大祭司。
大祭司身着黑袍，这黑袍从头到脚将他兜了个严严实实，看不清面目。
就算阳光耀眼，毕方也感到了一丝丝的阴寒之气。
心慢慢沉了下来，如浸在冰水里一般，毕方突然想起了那个传说。传说长留的大祭司曾死于极北之处，魂魄久久不散，玄冥之神禺强见他可怜，便用蛇虫作身，令他复回人间。
虽在人间，却不是人类。
这样的大祭司，毕方一介凡人的血肉之躯却怎与之抗衡？
毕方努力镇定心神，口中慢慢念起驱火的咒语。周身火焰升腾而起，在阳光下灿然耀眼。
战场上一片沸腾。
然而毕方却似乎看到了黑衣祭司眼中的一丝不屑。
这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糊弄世人的把戏而已，她所能驱策的，只是人间凡火。毕方不敢奢求什么，只愿这人间凡火，能够鼓舞士气。
毕方口中有些发苦。
战场上沸腾的喊杀声在身边响起，杀气充斥天地。
死亡在鲜血和尸体上，有说不出的狞厉可怖，却也有说不出的妖艳绝伦。
毕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长留的黑衣祭司，青衫上沾染的血和跳跃的火焰融为一体。
黑衣祭司慢慢地往前走了一步。
毕方的心顿时跳了起来。
天上耀眼的太阳不知何时渐渐消失了，不属于人间的寒风吹过大地，这阴冷的风刺骨寒心，似乎来自传说中极北的冥间。
黑衣祭司的长袍慢慢展开，如同一只巨鸟一般，挡在战场与阳光之间。
战场被黑影笼罩，黑影中似乎有无数的鬼魂在哭泣尖叫。形状诡异的蛇虫突然间从地下涌了上来，爬满了战场，覆盖了尸骸。
毕方青色的长裙似乎被一双双手揪住，令她动弹不得，这些看不见的手非但不怕她用咒语点燃的火，反而用那不属于人世间的冰冷抓熄了这凡火。
毕方咬紧牙关，努力催动火焰。
熄灭了的火焰，已再难燃起。
阴风笼罩大地，死亡的气息吹遍整座战场。
一个阴冷的声音如毒蛇一般在耳边嘶嘶作响：“毕方，毕方，你们输啦！”
冷不防地，那黑暗深处突然伸出来一只手，一把抓住了毕方的一条腿，要把她抓走。这手冰冷难忍，她的腿在一瞬间全然失去知觉。
惊骇的毕方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
就在这时，一枝长矛突然间带着风声呼啸而来，戳中了黑影正中间。黑影深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那手一把扔了毕方，朝长矛投来的地方抓去。
毕方惨叫一声滚到一边，勉强凝神看去，那黑暗中伸出的手已经抓住了一个人，被抓住的人身形单薄，只是个小小的少年。少年稚嫩的声音在黑影中拼命挣扎喊叫：“放开我阿姐！”
毕方心神大乱，那正是阿弟的声音！
毕方连滚带爬地要站起身来，然而受伤的腿一点知觉都没有，完全支撑不住毕方。
眼看着弟弟就要被黑影吞没，毕方一咬牙抓起地上不知谁扔在一边的刀，一刀奋力砍断自己的腿。
血光冲天而起，在漫天的血光中，毕方的咒语响了起来，在战场上回响，在天地间回响，在太阳与黑暗之间回响。
咒语声中，夹带着骇人的热气，一柱耀眼的大火猝不及防地从天而降，直直地烧在战场上，大火所降之处，吞噬了所有人间的生命和不属于人间的黑暗。
黑暗惨叫着退却，对面大祭司的嘶吼声也很快被大火吞没，那黑影深处的幽冥尖叫着想要逃离，却被这神火灼烧着再也喊不出声音来。来自那极北深处的寒风被神火的炙热驱逐，在火舌上翻滚，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毕方眼睁睁地看着神火吞噬了一切，吞噬了来自长留的黑暗，吞噬了长留的大军，吞噬了长留穿黑袍的大祭司，吞噬了大祭司那枯柴一般伸着的手臂以及手上牢牢抓着的阿弟。
阿弟！
毕方滚烫的心上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忍不住放声叫喊，拼命挥舞着手臂想要停止这场神火。
她亲手召来的神火竟然如此可怖，更可怖的是她完全不能控制这神火。
她早该知道，纵然是祭司，她身为凡人之躯想要召唤神火，本来就是力所不能及。
她的阿弟，她在人世间唯一的亲人，竟然就这样眼睁睁地被她亲手召唤的神火所吞噬，她原本是想要救阿弟的呀！
毕方嘶喊着用一条腿站起身来，然而冲阿弟伸出的手臂却不再是人类的手臂，而是青色的鸟翅。
她应该知道，她早应该知道，召唤神火，需要付出代价。
然而这代价却太过惨重。
她用她作为人类的身躯为祭召唤来了神火，却让这神火吞噬了她在这人世间唯一的亲人。天啊，她都做了些什么？
身边的喧嚣与沸腾与她再无关系，失去人类身躯的毕方化作了鸟，她奋力扇动着青色的羽翅，羽翅上火焰的颜色如同鲜血一般刺眼，在一片惊叫声中，毕方飞向阿弟消失的方向，飞向那冲天火光。
原文
《山海经·大荒北经》：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