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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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秋末冬初,我的鼻粘膜再受不得半点灰尘与冷热交替了。

赫平握住我不停挥抓的手救我醒来的时候,我的左侧鼻腔已是被水肿搪黏地死死的。我于无尽的憋胀中醒来,涕泪冲涌。

像被硫酸毁化掉的脏器的脓水终于有了疏泄。

我止不住地哭泣。

我惶惶抬手拭来脸颊上那些滑滑温热的液体往眼前,那些咸苦的透明状像镇定药剂般让人倏而松疲险又沉沉睡去了。

“我害怕。”

我强撑起身体拖抵在桌板上,愈为凸来的脊骨结被硌地生疼。

“对不起啊,对不起。”

我紧紧拥抱住她的手臂泣不成声。

我梦见自己杀死了赫平。

在雾气燥热的荒芜处以那把捡来的枯满血涸的剑,在被我的恐惧滥杀的尸横遍野的迷蒙中,在拼命乱舞着利器去驱赶影绰离魅的某个失错刹那,我杀死了赫平。

像无可原谅的出卖与叛逃。

“你这孩子。”

“做恶梦了。”

赫平忧忧自语,叫岚岚帮递来桌上的水杯来。她将我浸湿在颊上的头发拢到耳后,以手背不住拂抚在我紧紧蹙兀若恶性肿瘤般的眉正中。

“那些人来过以后你就。”

“越发不能安稳了。”

赫平温声喃喃,她揭开水杯的弹扣微仰杯口触往我的嘴唇。

“别让她们进屋子里来。”

“我不想让她们进屋子里来。”

我埋面往那些被自己挣扎扭曲出的床被的沟壑中祈求。

“哎呦,不想咱们就把门关好嘛。”

“这事儿有什么可烦的,真是的。”

岚岚甩甩手慵懒嫌弃着扔两块木糖醇来,她的嫣红色大裤衩垮垮地挂在腰上,臃赘在那儿的脂肪随之震震如两长条蒙覆在被单下的蝾螈。

“我告诉你们,群里可来通知了啊。”

“后天各小组到表中对应交叉口完成这季的交通量调查。”

她旋身点指着窝躺在床上各自萎靡享乐的人们威呵道。

“真是要命啊!站在路边吃一整天的尘土和噪音。”

“然后冻得像一条狗!”

雪哥闻声腾挺起身,赖骂揉搓着许久未梳理的油发随将羽绒软枕甩到床脚去。她被激扰而暂停饕餮搁置在桌板上的半桶泡面冒着红烧牛肉的香味。

我去往赫平的床尾端来那热乎乎的汤汁就先前拿出的麦饼吃起来。

沙糙的麦粉粒叠拓嘴巴里,微微着湿了的雪纺摩挲在孩子稚嫩皮肤上的声音-------那些幼年望见水质清澈的河渠便不管不顾着跳下去与玩伴扑腾嬉戏的光景。和于黄昏抽把垛上麦秸烤干衣服的一小盏橘色。

“这又是不回来了吗?明天该她值日而且有查寝的来。”杨薏楠恨恨道。

查寝的成绩直接关系到屋内人积极分子向预备党员迈进的步调,那个不同于大家的身份时常被她挂在嘴上,是她优越感的来源。

就像受到某种威胁,绝不仅仅关乎分数的巨大威胁。

那会使她不安。

“肯定门口小旅馆没羞没臊去了,你死我活的吵架后这身体憋着能量全部转化成欲望。”岚岚甩甩手随侃笑道,她只顾在电子表格密集的格栅中扒对出自己的组别来。

“与冰火挚爱外出欢好”的缘由似是一记愈发惨烈的冲撞。

“还没结婚,真是不”

她未说出后边的词汇,那口息像火车轮刹划出“嘶”的一下往锃亮不知延往何处的铁轨深处的纤锐空灵。

那是种极为可怖、可笑的气急败坏。

雪哥叠被子的手顿了顿,只又垂下眼皮将床单平整了整。

“这做爱做爱,有爱才能做的。”

我轻笑了声。

我感到厌恶,是远逾被她的话涵盖其中的身份的人该有的深切的痛恨——有些语声中的尖锐像极具教唆与暗示的噪音,像沾浸着剧毒的绒刺足以使人人得而诛之。

像一场罔顾一切的杀戮了。

它们从来是最被我所执迷的,像剔除,像萃取。

我恍而失神。

像苦苦混沌感知着某种寒凉逼近、困走在浓浓雾障中难以停下的人豁而于巨大渊岩俯瞰到了整个山野,甚至俯瞰到那个向下探目的自己的身体。

亦见了整个谷底与尽头。

那儿是没有出口的。

“这点评真的是入木三分啊。”

诣文摇摇头温脉笑道,她正将才于已然工作了的男友的公寓小住几日罢洗过的睡衣裤存放到床头朦白色的整理箱中。

那人兀自坐回自己的床上再不说话,像被如若电磁场甚至生化辐射的屏障抵挡、圈禁在无尽落寞的角落里,有蚊虫与蛇于阴暗挲挲爬行觊觎。

那分分秒秒的啃噬只做惩罚罢。

夕阳欲尽,飘忽的橘色渐渐消褪进阴沉的幕际中,只这热闹的夜晚的开始到底比那些聊赖的白昼的结束有趣的多。

生附在窗围的那支蔓冲钻出那丰盈如团发的植簇拼命地攀爬疯长,那种绿郁虬劲便若潮热的原始雨林中足以荡递起所有鸟兽和季节更迭的藤。

像一条长长的索。

“砰!”

摔门声极戾,却又像被什么隔捂地闷生生的。随即的咒骂遥远若于阴寒湖底听到的谁挣扎扑腾出的难急难缓的渺音,像深夜醒来废弃暖气管里的寂寂淌淌。

“最恶心的是你那么穷偏偏那么虚荣。”

“就只能用别人的喽,这叫偷,你就是个贼。”

“你有什么优越的,身上的肉看了就让人恶心。”

“知道他为什么不与你在一起?瞧瞧自己那副尊容。”

我一帧帧地辨得了那些声音,它们字字息息见血封喉,像酒精甚至硫酸泼往抓心挠肝的溃痒深处,那是种逾越了疼痛和一切感官的窒息般的享乐

如若烟草燃出的幽白令人神往痴迷。它们飘漫钻萦在墙壁缝隙中,淫乱着不知从那儿到这儿,还是从这儿到那儿的了。

“隔壁这是?”

女孩们睁大眼睛彼此惊觑。

我亦有些奇怪的——我没想过她们也听到了那些声音。

那间屋子里的人撕绞地面目全非了。

她们惊悦着目光簇来问我那言语中桩桩件件狠厉的缘由。

不过是这些缘由罢了。

那是我第一次尝深蓝伏特加。

像火焰沾了引信自舌尖往喉下一线熏烧地厉害,只沾一下便也沉陷的厉害了。

“能再喝一口?”

我与那站在展台后的人问道,烈酒的效力迅猛以至那时我只勉强见那男人的金丝眼镜框折刺来的光模糊成晕,像颗颗不断穿在水雾中的子弹。

来往食堂的人声窸窸窣窣在我的耳朵里,那些侍者统一衬衫袖口的灰色纽扣渐合渐离,像连连贪吞了鹌鹑蛋难以落碎在腹中只还数寸的幼蛇。

“你可也要尝尝?”

我举杯与一旁的曲晓笑个不住。

那更像是对酒精不耐的他的嘲讽,是对他身上所有不被人喜欢之处的宣泄了。我厌恶他作为男人不能淋漓畅饮,不能轰轰烈烈地过活生命。我痛恨他的谨慎畏敛与压抑,时时刻刻的理智,和永远不会出现偏差的窒息感。

我痛恨他身上所有逆向于他的东西。

我痛恨自己。

“别喝多了。”

“这东西对身体不好。”

就连说这样的话也要先瞥向推广人员而抑声嘀咕。这是他一向的做派。

“我偏就喜欢这些东西。”

“这种大容量的卖多少钱。”

我戳了戳展桌最边缘的白色细颈玻璃瓶问那些人道。有东西于我的半醉幻晕中若与海底悠悠着的珊瑚、水母簇簇柔萦,它们似是那瓶壁上磨砂着雪绒般的团状饰纹,又若朵朵奶絮状菌落潜悬在那些极透明的液体中的。

“给我买一瓶吧,买一瓶吧。”我撒娇式地拉拽着曲晓的衣角摆晃。

那更像是某种阴涔涔的侮辱了。像对最初他多次远远避等在超市门口的那种闪躲目光的报复。即便他无数次地买了我最爱吃的地瓜温在怀里带给我,即便我有时也笃定过有些东西早已被覆盖住了。

可它们就像永远休眠永远不会死去的种子于气候更迭的倏而破土生发,刹若一缠缠于阴腐沃潮湿的淤泥中怒盛的藤蔓。

他与最要好的室友借钱买下了那本不算昂贵的酒。

“你喜欢咱们就买。”

他的目光平和如水,甚至带着愧疚,甚至于我十分罕见的怜惜。

我困惑着陷入莫名的悲戚中。

喝罢那酒后,我睡得安稳深沉。

肆意的洪水散尽,那些于何处冲捣而来、不明何用的卫生纸浆沫若于枯水卵石上死去的苔丝覆涸在那儿。它们一络络化挂在残砖枯瓦上若破碎的白色魂灵般。

“查寝的马上就到了!”

那呵斥声像一只嶙峋的手骨将人在安谧绵软之处揪拽出来,像被顽童掏去的雏鸟尚湿抿的绒羽瑟瑟于巢外寒风中。

“诣文把帘子弄上去!”

“把你俩这儿拾掇整齐行不行!”

那命令的语声高扬利落,像古时来抄家的卫兵头目,像刚刚入学巧被老师选任为班干部的孩子的威风凛凛与颐指气使。

那久久抬着的下颚巧稚的弧度彰勒着最纯净便也最凌厉的本能。

很多东西说到底不过是欺凌与被欺凌,杀灭与被杀灭,在某一刹我觉得眼前荒芜若只满目暗褐色刃石的无尽之处。

它们像把把谋杀着敬畏的凶器。

“制定查寝制度的人真是脑子坏掉了。”我咒骂道。

“制度再怎么样也要遵守,谁又能怎么样呢。”杨薏楠冷冷半笑了句。

“是那个整天师太脸的中年女人吧。”小琦将枕头摔到床尾闷声叨。

“离了婚没有性生活,欲望全发泄到咱们身上来了。”

我终究学会使用一人的痛处来成就另一个人的痛处了,在可怜的人的血肉拔起那古铜沁血的刀柄直插到任何挡在那儿的人的身体上,凶狠决绝。

那是种类似火舌舐于指尖的刹那凛冽,像钢叉于风中的颤倏忽淌离往空气里的纤锐,像冰沙的冷于龈床沁入直刺额眉深处,亦是极致的妙谧啊。

“可她就是管着咱们啊,官大一级压死人。”杨薏楠轻蔑笑道。

“不过是内分泌失调的枯颓女人罢了。”我说。

“等她哪天严重到了精神恍惚,被车撞死咱们也就安生喽。”小琦气鼓鼓地将无辜的玩偶摔撇往角落中去。

“可恶。”

赫平遗憾拍腿仰卧而起,她似是对它们失望了。

“哎呀!”

“红扑扑的我还以为是一只小狐狸从天而降了呢,就差一只小狐狸。”

赫平捂拍了拍前额,暂停了游戏弯身将我频频滑坠床栏的毛巾甩抖了抖重搭回原处。

那条红白相间的条纹毛巾是报道前正赶上家附近的商场家居品牌店庆时买的,最初质地那般厚实的毛巾现下也绒线脱落地渐而稀薄,如若不爱惜身体久久熬夜消磨的人的头发一般。

“肉团儿你快给我过来。”赫平握住我支棱空悬在床缘外的手腕。

那拉拽的感觉缓韧而厚重,就像父亲在我幼时顽跳下家里大货车驾驶室时的撑扶。

“树上落果子啦。”

她唤我去她那儿——洗旧的格子床单晒在明澈阳光的铺位上与她开解消消乐的冬季榛果周赛。

“Bonus Time”

“嘶,我的天啊!”

“最后一步掉下来的这浣熊真是要命。”赫平与我击掌笑叹不住。

她笑起来露出两颗平整的门牙,嘟簇圆润的腮帮上皮肤泛着麦色便像一只总有储备足足粮果于温暖树窝的从不于昼夜,不于季节更迭中惶惶的大松鼠。

赫平的眼中有深秋暖阳眩在明朗天气一晕一晕的光。

“你先来着,我洗个脸去。”她说罢将手机扔给我单拿了香皂往水房去。

最后特效炸窜的极高的分数将藤蔓上的灯笼果被盈染地斑斓绚丽。

“彩虹四颗星!”

我猛站起笑扑扶在才进门来得赫平的肩膀上,头“咚”一声猛撞在自己的床板上也未觉得疼的。

在那忘乎所以地分享的欢悦延时中,赫平的手机屏弹回到屏锁界面而暗下几度来。那是张像是汽车之类的机械内部轴承、齿轮契合有序的图片,某种严丝合缝令人感到安全,只色调阴沉到了冷峻的地步。

“锁屏了。”

我呆愣在那儿,下意识将手机递还给赫平。

“941109”

她用毛巾拭侵沾到发际线很深处的皂沫告于我道。

我重解开复回到金色银杏叶夹路往湖边五六好友野炊一处的界面去。

恰那儿弹了条消息来。

“我带你逃出去。”

岚岚回头与我说。

她拽开缠裹在脖子上的围巾塞到我手里,那粗棒针织的粉色已然旧褪地泛着灰白,那上面的线洞亦松垮若总也透着寒凉的陋室檐下总也找不到的裂隙般。

她肉臃的脖颈上有菱形栅格的印痕。

北墙角的那扇铁门不知什么时候被绞死了的,不及踝骨的草半没在上一场的薄雪下像一茬七八零落着的枯干的头发。她踏脚而上到锈蚀的横断上,脱去手套裸露着的勾挣着端处削尖的箭杆的手指上的皮肉被狠狠压入半寸去。

那儿被挫磨、冰冻若冷藏几年的生肉的霜色。

“来啊。”

她半挂在那儿背别松了一只手与我。

“来啊!”

她催促语声中有着对我的局促极真挚的嗔怪,像初冬枝头红透了的苹果面沙沙的醇,像红酒雪梨,是陕北女孩两颊厚朴的红色。

我跨步挽握上去。

那锈腐的架络轰颓散坠若一拂黝黑的烬。

我一时再站不起身来。

“嘿,咱们加起来就超重了呢。”

岚岚趔趄挣抬起落地的后背,像摇椅般前后失稳摆晃着。她匆匆往左右瞥瞥可有人见到罢惶惶挺翘起臀部拍掸那儿的浮土。

“想来也真是荒唐呢,瞧这一片狼藉。”

她话音不由颤颤带出趣儿来,自嘲罢姑且重瘫坐到那儿笑个痛快。

那声音相当爽朗,像满载而归的渔船的老木舷抵上码头被晒暖的砌石上,正午海岸的阳光映在渔民说笑呲露出的牙釉上,像老旧到泛着磨泽的贝壳风铃在和风中。

连延不尽的铁栅栏兀地断破了一个边缘参差的出口,再不被那些痕格搅扰的外面的光景像被雷厉风行的新主人直掀去附护在电子产品屏幕上卷边积尘的薄膜而乍然真切的显示。那样明丽的色彩若一幅未干的油画般湿稠浓郁。

“快走!”

她一把抄拉我起来,像骤然反应过来携战友躲避炸弹的兵士。

公交车像一块掺了奶的长方形抹茶慕斯。

“吓死我了!”她落座罢仰头捋拂自己的胸口紧紧闭眼碎碎念叨。

“怎么了?”

“咱们把那里弄成那个样子,被人发现了不得赔偿啊。”她煞有介事地与我呵释,眉眼随嘴巴周围抽动的惶恐狡黠出一本正经的滑稽来。

“哦”

“呦呵,我倒忘了咱们组抽到了哪个交叉口了。”她“嘶”了声躁躁地翻滑起聊天记录。

“特意告诉了一句,我还给忘了。”她略略焦虑地揉搓起头发。

那些似是许久未洗过得发缕像被坏在郊野的车的司机随于路边抽来擦拭修理过程中沾上手的机油的稻草。它们被随便折卷,沾满污腻罢便被扔到残在地上的废弃液体滩浅中了。

她在害怕什么呢。

我却也不想了,只往这盈盈一车厢初冬的澄澈轻宁中看去。

车子上的空座还很多——那些明黄色的方块像幼时小卖部玻璃柜台上最受孩子喜欢的扣奖盒,付了零用钱满怀希望地随感知选一个最神秘去戳开。

有时候是泛着银泽若一串碎阳光的卡通钥匙串,有时候是提子,青柠味道的糖果。

“就这个盒子呢。”我喃喃自语笑坐下。

校园叠叠建筑的轮廓在车窗边缘缓缓展开若一副卷轴水墨画般。

悬铃木叶落在前挡风玻璃上连并带拉了一弧串的水滴,它们像络了饰物在少女纱裙摆上未来得及抹净便凝在那儿的剔透的胶珠,像草色遥看的倏忽淡蓝天幕下的朦朦小雨。

像初春的一场旅行。

窗外的光景湿润起来,似酵萦着槐米的蕊粉味。

我有点期待那个自己尚未去到过得的地方了。

他们是在临湖的那处站牌上车来的。

“这是去哪儿?”

陈青上车见坐在近门那一单排座椅中的我招呼。

“还不知道。”

我想着那个弄丢了确切地址的交叉口摇摇头笑道。

车子驶过城市里最高的那栋大楼背阴渐往暖阳的倏忽,光像水族馆海底隧道温柔的蓝色悠悠在鲸的巨大的身影的灰。

思远落坐在最后排长椅上的时候,男孩们正说起昨天的乌龙琐事。

硕茂的悬铃木叶冠的荫凉影绰在窗外蓝色刨冰机下的果脯蜜枣的晶莹上,那柔、闪交错的光疏在斜跨在单车上的少年的侧脸间,像云层中的莫桑石。

我渐有渐无地看过去。

“喂喂喂,是他们!我记得他们组抽到了和咱们只差一个红绿灯。”

“咱们盯住他们,可不要跑掉了呢!”

岚岚为遇见可随之找到那地方的人们狡黠欢愉道,顽闹着乍的拍在我的腿面上。似有若无的痛麻若扑簌簌渍过下眼睑的湿浸来的微灼。却是说着再往那儿看的时候,只座位席垫掀折的半角重弹落回原处的恍惚了。

“快点呢。”

她拉握起我的手去追。

戗着车流与灰尘,我于下一站的斑马线端处逆向上一站站牌所在的街角。树影疏疏,那些光明暗错落迷失在了一季又一季。

我始终再未于那天找见他们。

我欠身扶膝喘息,渐而哭泣起来。

街边胡同口卖烤地瓜的老头坐在青灰色的大石板上,他佝偻身体寥寥拍着自己粗布棉裤中的膝弯望来往着的车辆,炉膛的圆孔上依依着似有似无的墟烟。

那些女孩出现在远处缠满嫣色蔷薇的黑铁栅栏那边的十字路口旁。

“她们在那儿。”

岚岚乍地抬手指过去。

那样的语声中纤漫着近乎本能的惊惧,它们惨厉在明朗暖溢的似是关于找寻的圆满终点,像追杀与被追杀。

“咱从那个环岛过去?”

“那个方向?”

城市立交岔口繁乱,我们呆愣相觑。

“是这个吧?”我亦是犹疑。

她碎念着这城市规划者的脑袋小步倒腾着双腿往我说的小路上奔走,不是怒冲冲回头催促驻足瞥待闲散其后的我。

那是种恰够烘暖身体的可爱的火气。

我们渐而远了那扇黑铁栅栏和里面的人。

“哎呀,越来越远!”她惊诧刹步在原地。

阳光洒在只还半通车状态的颜色深满的柏油路上,新植的街树叶芽稚嫩,树干下端仍被粗壮均匀的三只木棍支鼎着。那若慕斯正中巧克力削片大小的芽子像是槐木生发,又如樱桃树的了。

立交岔口连并许许多多车辆的引擎嗡嗡着的鸣笛消泯在身后,那远近仍是可听见的,像周末早上泛着家人涂匀在麦饼上的花生酱味儿的电视中老旧战争电影中的原子弹轰炸的音效。它们刻意戏剧化的惨烈倏忽便淡褪松释成了琐碎温馨中可有可无的背景衬音。

“有什么关系呢。”

我蹦跳着撑过她的肩膀落往更前方的阳光中,回头笑与她道。

“不如去那儿吧”

我指着那片被柏油路鲜亮的黝黑提亮的半露在一整片森森乔木冠间的巧致的白色建筑几何屋顶笑待她。

“实践成绩可占了60分啊。”

她扬手拉着我卫衣的帽绳,那骤然抽紧的东西勒割住我的脖颈搓错地生疼。

“只是40分啊。”

我了无依据地争辩,背身退步向她嘶喊。

那是一处巨大的偏差。

“放开,我偏要到那里去。”

我为自己极致混乱的执拗感到匪夷所思。

“你不想毕业我还想毕业!”

她冷酷至极,那尾音四落若被摇尾顽闹的宠物失口咬破了毛绒套崩露来的那能发热温手的小熊身体里的胶线、金属弹簧、点着密密麻麻锡凝的电路芯片,和契切严整的大大小小的齿轮。像碰撞,像一场残酷的揭露。

我恍而呆愣住了。

所有的靠近都是揭露啊。

都难逃惨烈。

我跟在她身后了。

“你冷不冷啊!瞧你刚刚的样子真该被冻死呢。”

岚岚嘟囔嗔怪着将棉手套摘了一只套到我的手上,粗莽而嫌弃的力道像为处于某个痴傻年纪的弟妹擦抹去息下鼻涕的长姐。

“你快点啊,慢吞吞的!”

“为什么你总是最差劲的。”

岚岚接起的电话线那端的声音凌厉若被碾死的虱虫那一刹那不明的尖破和碎裂。

在穿过生满悬铃木的长街向那些人们走去的时候,她开始不停地抱怨我何以不看着点儿那些男孩以至于迟到了这么久,那声调渐而阴沉,就像通往渗了水的地下室的楼梯一阶一阶无循尽投在下一阶的影儿。

她扭胯迈着碎步的频率很高,那两条长腿急促地彼此摩挲着,像极致忍耐着的欲望和已然忍耐不得的焦虑。

像被驱赶着去赴一场刑。

“快点啊,慢吞吞的!真是差劲啊。”她猛而回头崩扯的眼眦上染了红。

像塞在绞馅机里松白的五花肉被那些锋利的铁齿撕碾碎裂钱渗出的组织液稀释着的血。

她全然变了个人。

被拴在那儿的幼猫不住地绕转着树干,那截葱绿纤维细绳将它的脖颈处的毛勒磨地所剩无几露出白苍苍渗着红点的癣皮。

树梗边有残余的面包屑和沾了土的火腿肠边角。

它见人来不知是凑前讨要食物还是过于恐惧而错了在那圆环中逃窜的方向。

它跌在她的身前。

她将它一脚踢开。

猫呜咽翻仰到树干遮挡的看不见的地方去。

黄叶坠坠,片片连连。

就像一场蔓延开来无声噬蚀骨血的,怕人的疾病。

“你这二次停车的数据怎么记的啊?”

一荻一把夺过岚岚手上的便签册呵斥哼笑了句。

白昼弥漫,站在这交叉口燥燥嗡鸣混沌近两个小时的时光实在沉闷磨人。于她们来说是要找些东西来打破,来调剂的啊。如灌胀起气球之彩色的一氧化二氮类的化合物。

那些被用以维系残喘的毒又从何提炼呢?

她是她们惯以手到擒来的被拿捏者,像那只永远身体柔软表情滑稽的黄身红嘴的尖叫鸡。且那橡胶空空膛内扭荡出的声音越凄厉便越被受用,越能激发出某种越为腥臭脏污地见不得光的东西。

像性,像欲望,像烧杀抢掠。

或者她们也只是想活下去罢了,这些东西是某种可怕的匮乏与荒芜中她们所能勉强触及的唯一乐事。就像残剩在封膜袋隙中半线白粉于穷途末路的瘾君子。

是饿,是贪婪,是罪孽滔天。

“是一辆一辆盯着数的,这次应该不会出错了啊。”

岚岚蹙眉回想着讲师写在黑板上的注意事项,她低声叨念着那些利落干净的粉笔字圈围出的简单的条框过筛每个自己可能出错的细节。

“而且蓝牌和黄牌也是按实践报告要求分开记录的。”

她疑惑地拿回自己与一荻的本子对照着两人的数据,她似乎永远不能在每每映在晨曦中的一排排的纯白楷体中找到某些偏差的缘由了。

“肯定是你的不对,你想什么呢。”那人迅而抽抢回自己的便签斜瞥向那卑微的冒犯者怒声斥责。

“这怕是又被尾气熏糊涂了吧。”

“而且你能不能先把衬衫衣领折好,而且衣领那白的都快脏成黑的喽。”

“看你那唇膏边线都歪到姥姥家喽。”

女生们将外套拉链往领口下拉了拉,迈蹲往人行信号灯柱旁的花坛边沿上随和奚笑,那些动作步调统一,纤细的语声齐整不堪,它们长长重重拉若深夜鬼魅传于地狱的幽唱。

那天安琪有事情没来这里。

她被她们驱往十字路口正中站立,去到车辆穿梭中。暮色四合,那些车灯串成断断续续的线格将她缠禁在狭隘的渠化岛上。

“你去人行道那儿。”

“那里是下风口,灰尘最多。视线又差。”

“那么危险,凭什么我去。”

“本来就是你去,事先都安排好的。”

“........”

她们亦无休止地争辩起来了。

“不如我去记录那部分的数据。”

我说,像一场凶狠的玩弄,游戏和报复。

我于她们“愧疚”的笑意中看到某种可怖的变化,像极了一些高刺激的游乐设施在特定的几秒钟迅猛的自由坠落,我听到那些人的尖叫与凄厉。

和酸腐溃烂的食糜卡堵在喉咙近乎窒息的呕吐。

西北口的车流量涌涨若灾荒年份漫天而来的蝗虫一般。

谁又能逃得出去呢。

公交车上的哈欠像墓道里的长明灯般,一盏燃就一盏散出某种半腐的动物油脂味儿。下行门在每个站点停靠住的下一秒开合撞出“哐当哐当”的声音。黑暗中灯火流光溢彩,却到底想像瞥在旧水泥路坑槽的雨洼上的泄漏废机油层折射的那种枯槁的艳色了。

我靠往贯车厢顶底的扶杆合眼混沌。

“你怎么不和她们一起吃火锅去?”岚岚以手肘探碰了碰我的肋下道。

“不熟识。”

“倒是你啊,从前住在一块的怎的也不一起去。”

我总有些明知故问的嫌疑了。

雨丝湿冷于车窗上划出一斜一斜的霜凝,玻璃上蒙了层厚白的雾气将外面的光色连同声响全然驱逐到戒备外去,那儿像熄了烛火合下幔帐安然入夜的居室般。

“我觉得她们待你不错。”

“在今天之前。”

我转身面向她。

“你是说什么事都还愿意带上我这一点吗?”

她兜嘴吹了吹不知是泛油还是刚刚沾了些许雨气而贴搭在自己脑门上的头发,见它们仍紧贴而徒劳叹气道。

“你总是一个人。”

“几乎不和从前那屋子里的人同行。”她说。

“我害怕争斗,不愿意被分食,就唯有远远逃开。”我将衣襟裹了裹紧,到站机械自动合启的车门灌进湿冷的风如若深冬海岸被浪淘澄了遍遍的贝壳碎磨洗来砾与砂于脖颈摩挲。

她惊诧不已。

“你和那些人算朋友,室友还是什么关系呢”

“关系?哪儿那么多的巧立名目。”岚岚甩甩手笑道。

“不是从来只有欺凌与被欺凌这两种吗。”

她将临近的玻璃推并到上站才刚空落出的座椅正对的另一扇窗间,风在黝黑中吹来,它们渍饱了卤盐析在每双踏游而过的踝骨上,像一层又一层痛痒衬噬的红疹在叠搓。

像碎化的贝壳被隆冬海浪淘澄成不辨颜色的沙与砾摩挲在乍露于衣领的颈后。

像撕掉如密密麻麻的碎螺黏在码头废石般的脓疱涸蜕,嫩生生的粉肉敞透在空气中寒凉爽利如微露了神经的牙齿咬硌在可乐冰棒正中了。

近下行门的扶杆手位明黄油漆剥摩而尽露来金属白涔涔的冷泽。

“哐当,哐当。”

那声音像凌晨四点开往异乡的火车轮盘自铁轨至松臼的窗框至那只狭窄一条的铺位上的寒凛的颤栗。

车厢每每在站点停刹的倏而向前弹移,却久久挣脱不开那轴承的困束而止于某一点,全尽是徒劳的。这个时间没什么人在了,或是已然下车,余下的人似也都只要坐回到终点去。

公交车只循着缝站必停的制度,下行车门机械自动启合着全然无意还有没有人去离开或者等待着那儿。

没有任何偏差的。

“外边很冷吧,瞧这手指冻的。”

赫平温声关切先跑进门的岚岚罢,继续将残余的垃圾碎末扫近簸箕中去。微沾了打翻在地的茶水的团团长发缠挽在扫把的纤维细丝上,屡屡勾络蔓绵,屡屡翻卷覆辙。

赫平亦不能将它们清理掉了。

那是种欲动不得蠢蠢而非的感知,像被歹人捕挂进白线罩网悬吊于树枝上的手和脚无力着落,像河底密生着青苔的卵石缝隙中的一片蟾蜍卵。

它们在那样的水波中,不得随逝,亦难安宁。

像猜忌。

赫平停滞在坐在她床沿上我的面前,未出言驱赶亦不来并肩说笑了。她只拿着浆洗挺愣的床单叠块站在那儿待赖在那儿的人自知离让。

我困惑不已。

我仰躺回自己的床上,将别卷着尚未于这屋子里放下过得床帘拉噎去枕下。

赫平更换褥单被罩微晃着床架磕触在与那边空间相隔的薄薄的墙壁上,始终放在床头共用的桌板一端的竹珂琦的时钟秒针的幽缓聊赖若一滴一滴难以循迹的寂寂走漏。

是一脉碰触不及的失去。

我在傍晚时分换穿了衣柜里最大尺码的薄棉外套。

我害怕衣服紧裹出自己臃肿的躯体映在自习室门扇窄玻璃条中的那些影块,就像布料勒迫在大腿内侧的极为真切的压纹时刻提醒着身体发胖的事实。

皮肤的缚束感像某种诡异的符号,像诅咒。

那是种相当可怖的扰乱,若比在那儿立欲勾断汽车方向系统连线的某片细秀的刃。

曲晓端来大盘的羊油炒饼。

“半个月的跑步成果全部毁在周末那顿索求失度的自助餐。”

我将筷子插进合缠在白莹脂纹的肉块的辣油渍润着糖泽硕盈的饼丝中。

“这周咱们再加大点跑量不就又好了。”

他安慰笑着将炒饼递置在最便我吃食的肘弯间,淋了我惯爱吃的香醋在那儿将瓷勺搭放在最便我舀汤水喝的碗沿上。

我却是难予依饶的。

我挑了柱饼丝塞进嘴巴里,大口大口吞咽下去,连咀嚼也不咀嚼的了。

它们在某种掠夺中似是骤然没有了,像是一整片的房屋、张灯结彩的烟火街市皆一瞬坠逝进地质塌陷的巨大裂谷中。

盘底的油兀地如若晚期病人脱光了发的了无血色的头顶肤色一般。

我惶惶将那些混杂了碎末的最后一层汤汁撇倒往喉咙间。

那像一场极其惨烈的违拗,我害怕食物将那些飘忽星闪的光泯灭在幽深的油底中,却偏又近乎暴戾地去填塞——去摧毁它们。

“怎么办,怎么办啊。”

饼丝在我呜喃中漏挂在嘴角,沾滚往前襟上。我模糊看到坐在婴儿车里的自己被祖母喂食鸡蛋羹时挥舞在前边挂饰色彩间的手,淡黄的羹糜浆满了餐前围在颚下的肚兜。

“没事,没事的,没事。”

曲晓忙然站绕过桌来揽我贴实在他的身体上,展手掌不停摩挲这我的背脊。茧皮于松蓬蓬的面包服上的声音如若笤敉荡着晒在晴天的厚棉被。

我记起赫平最喜欢吃焦糖味的瓜子。

暮色中的枝梢嫩叶中有光闪过,像星点恍惚。

又如那许多屋顶的灯辉摇曳在黛色的玻璃的雾气中的。

“还要来袋酸奶吗?草莓口味的哦。”

曲晓站在货架之间举最常喝的酸奶摆晃在额旁笑与我,我不知他是什么时候于超市门口进到满目琳琅之中了。

“不用了。”我说。

我只将那包焦糖瓜子紧紧抓在手中,薄利的包装边刃深深切下我的指弯缝隙里去。于了无余地的真空塑料膜下它们粒粒突兀若无数双窒息者的眼睛。

收银台前排了长队,店员手握的扫码器在不住被放来,拿走的商品旁侧发出“滴滴”的声音,她面无表情地流水着那些残忍的典当与贩卖。

像生产线的女工娴熟处理着一个又一个自己所辖段域的机械零件般。

我惊惧不已,手上失力便由听了那被抽离僵硬的真空物什“哒”地摔跌在收银台的金属坡下去

它掉进那许多人脚下的黑漆漆的孔洞中。

我责怪自己。

我卑膝去捡拾却屡屡连边刃也够触不到的。

那喷涌而起的愤恨像一窝蜂的虫骤释在血液中四蹿啃噬。

我拼了命地再去碰触,亦不必顾避开人们可能去践踏的落脚之处和那货架支出的密密麻麻若蜈蚣腿、锐利到会划破真空包装袋的折端了。

我在期待。

那些金属棱角深刺在我的肋下生隐出某种极美妙的知觉。

它们像药。

那些虫子被消杀,连并许许多多细碎隐晦的烧灼。像一步踏入绝对的安宁,于那儿的云雾缭绕乐声袅袅的软榻上。

我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