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走廊墙壁那几张花名册上印章线纹若残朵的曼殊沙华,若于火场奔逃出往和风细雨中的人衣襟着络飘舞的一碎一碎的焰尾。
长长空间里叠踏着脚步、包裹、招呼与找寻,犹若战后的收容场。
她们的语声由远及近,一疏忽拥进门来。
“只有你一个人吗?”
那娇小女孩的声音爽利,双并着拎蹭那大包袱的手腕青脉绷得紧紧的抬头与我问。额上的汗潮将亮于肤色好几度的粉底融冲若河床浅滩上的埂涸般,她蹙眉喘气嚎向身后面皮白净高高瘦瘦的男孩。
那是种纯粹入髓的娇嗔,是掩映在喃喃抱怨中若初化的冰凌清凛的欢喜。
像一只剔透的百灵鸟。
“快下来,来,带你取东西去。”
赫平挑眉冲我笑,伸手扶握着闻声便倾扶床梯雀跃而下的我。
那间屋子肆敞着,阳光通透在再没有任何挂坠——外套、毛巾、背包的铁架,在撤去被褥的木板缝隙中清亮如溪缕。彩色的蝴蝶飞舞,半幅式的水晶珠帘彼此摇碰着极美妙的声音。
我似乎是来过这儿的。
“愣什么呢,还不搭把手。”
赫平弓步在上层床铺挪抱着一块一米见方的三合板,她肢体别固难动却满眼欢悦的样子像极了幼时长兄爬树偷偷够来通红的山果递于我吃。
“刚好给你用,铺在你和竹珂琦的床架之间。”
“我和雪哥把我俩一直用的那块早搬咱们屋里去了。”她蹦下地抷掸蹭在裤面上的灰尘栅档道。
“给我?”
“可以当床头柜,放个杯子杂志之类的东西,你们住在上铺更需要这个呢。”
“我早就惦记着这块拿给你用,今天来看刚好还没被拿走。”赫平将木板几番蹲磕往地面震去尘土蛛网道。
“走,咱们把它抬回去。”
“你拿这边儿,那一侧毛茬扎手。”
“慢点,走楼梯倾斜着别磕着膝盖了。”
“还是我去下边吧,万一松脱了我总还比你灵活些不至被撞到。”
在赫平才踏走在我前边三两台阶的时候,她自语嘟囔了句便暂将木料停靠旁边转下身与我来换位置。
“我,我能行的。”
“还是我来吧,要是掉下去碰在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无可舍弃赫平粗犷声调中的某种温脉,那种缓缓厚重的“呵令”过于质朴了——无论是使我躲开被那敦实木料砸碰,哪怕是置我于那样祸事危险之中也不重要的。
我只想听她的话。全力以赴地听她的话。
像是一只贪婪的熊收揽秋日里饱硕金黄的谷物。
那是块很整齐的木料,边缘面若为避免手指被伤及——或仅为避免粗糙不适而小心摩挲尽毛茬、顺腻地泛出柔和的蜡色。却又是了无打磨痕迹的。
若溪清潭透生满绒绒荇藻的卵石边隅。
杨薏楠于楼梯白门拐来的时候脸上拧结着一股苛怨,紧随其后的男孩提着巨大的紫灰相间的编织袋,他的面容颓郁,一如那沉重的袋子远非提在手上而是年年月月的累在心肺脏腑深处的。
它们是远远背离于竹珂琦百灵声音特质的东西,此时像是一场破坏了。若乏匮营养的指甲旁的枯竭茬皮于真丝裙身上划抽、勾跳了一条长长的,似有似无却无尽扭曲的褶纹。
是难以原谅的冒犯。
和无可逆转的扰乱。
像某中悄无声息且惨绝人寰的揭露。
我惶惶于那样的厌恶之中。
木料倏忽磕卡在我的虎口处生发出若千丝万缕疯长无度的藤蔓卷茎的烧灼感,像被火燃桌了的尼龙衣物黏粘在皮肤上,若是恍惚被逼迫到要么赤裸要么死亡的境地了。
门页滞涩出一痕长凛的凄绝。
我骤地紧紧抓握住赫平自然幅摆恰恰到我身前的手。
“帆,你可是姗姗来迟哟。”
赫平笑着打趣跨步帮他们顶住即将弹还的厚重的门,我便也就势跟连上了好几个梯阶。那种超乎常理的落寞令人迁怒于或是无意争夺却已然争夺了赫平关切的人。
甚至迁怒于赫平本身的亲善之上。
多可怕啊。
我意识到这点久久呆愣在寒暄中。
楼梯间堆满了保洁员无来得及清出的黑色垃圾袋,那些未被撑满而略略塌颓的囊皮像极了一泡泡浮于死水上的被掏空的兽尸。角缝中的淡青漆料剥脱于地砖粉散交错地一道又一道。
那儿过度贫瘠而狭隘不堪了。
“这么大块的家伙,你俩超人啊。”杨薏楠忙上前托住木料中部分担大幅的重量。
女孩将包背甩到身后,撸挽起袖子势要同将那大物什搬上去的眼神无比坚毅且真挚。
“把手放在这里。”
“这里,会好些。”
我学着赫平将自己手间顺腻的边缘递让给前来帮忙的女孩,却是紧张笨拙到声音也难以连贯了。
“肉团,你稍靠墙那边儿。”
“别磕到脚踝。”
“帆那边的空余更大一点。”
赫平手遮悬护在我头顶上,上层楼梯反凸出的阶齿像一排卡通怪兽的巨型牙齿,像很多游乐场做成恐龙、鳄鱼大张着的嘴巴式样的迷宫入口。
连小小凶恶也是温柔可爱的。
“我说你个老爷们怎么还顶不上三个女孩的速度啊。”杨薏楠站在半幅楼梯朝落后的男孩奚落道。
他沉默不语。
“每天死气沉沉的,真搞不明白你。”
她彻底被他惹怒了,话音在死死咬住的齿缝中钻射出来,像万千穿心的箭。
我惊惧不已。
“瞧这小两口,吵吵闹闹的。”
“这难道就是现下最流行的小米辣味狗粮?”
“来一口,来一口。”
赫平于这尖锐又蒙昧若同磁极拼命抵撞氛围中松释调侃笑道,宛若手上确有被虾条粒般仰颈折倒到嘴巴里,像幼时吃掉最后一把方便面渣般闲逸寻常。
“本就是嘛,磨磨蹭蹭的。”
杨薏楠语调倏忽温婉下来,那种切生生的东西俨然便被这样的调侃粉饰做了因被男朋友过分宠爱而满溢出来的骄纵。
赫平的话像层层沾络着星点糖浆的玻璃裹纸。
我感出某种不适,微弱且不明所以如夜半落枕后似僵非僵的脖颈。
我那时权当又是自己不喜被旁人占去赫平之和善的缘故。
我陷在某种淡若即散雾朦的犹疑中,心难在焉地挪改了半分木板于右手着力的位置。
长对边被切出恰恰合乎栏架宽窄的深壑,边缘亦若被镇纸状的机床凸杠“咯噔噔”“咯噔噔”齐压下去的批批槽体。那让人想起木匠的铅锤,直尺和刨床的铁质包角一类精准的物什。
“小心点儿。”
“这被谁洒一滩果汁”
“咦,黄兮兮的好像。”
“姑娘家家的啊,不要满脑子都是排泄物!”
说笑追闹的鞋胶压落于梯阶干干净净的理石镶砖上微扭,那声音像露在旋转木马吊柱头处半凝黑油的轴承螺母般微细,它们含混甚至协调在那些清亮美好的儿童音乐之中。
“她们都铺好了?”
“刚还说到齐了一起去浴池洗澡。”
“那咱们动作快些。”
“洗澡?想想能一次看到你们这些女人的身体,我就啧啧啧。”赫平见那男孩尚未跟来眯眼顽劣笑来。
“还说我咧,瞧你那吭吭的眼神。”
“尤其肉团儿胸前那两块,哎呀呀。”
“嗯,这个确实是,嗯。”
“客官们就,就饶了奴家吧。”
我就势做初委身于花柳繁华之地的小女子姿态佯做惊慌着倒吸了口凉气。恰至屋外便只玩闹推门而入置下手中重物扑往赫平整洁的床上去。
蓬松着阳光的被子上满是蓝月亮的香。
黄昏于高高的窗户晕水雾成一盏一盏、一朵一朵暖色在女孩们的胴体上,每处定格皆如古老奢柔的油画。
亦无尽瑰丽像辉映着火光即刻烬去的了。
我伸手去触及,指尖游离在暧昧的潮湿中却是抓不住那些似乎错离着空间的语声的。
“啪”
它们被水珠碎落,剥脱纷乱若一片一片灿灿而往的金箔,像沙沙沉旋的枯叶和于深秋安寂中翩翩往明朗失真了的苍穹去的蝶。
“你这不知羞耻的小妮子!给我站住!”
那原是雪哥将手捧的水追袭向将她性感胸衣抢去拎在腕上而抛开的竹珂琦笑骂溅来的,那黑色罩杯的蕾丝纹隙中流掠着随逐闹匆匆闪闪的银与晦。
“昨天夜不归宿是去哪儿了?”竹珂琦以手指勾绕着细细的肩带长调审问起来,
“早上回来的时候那么倦怠,侍儿扶起娇无力啊。”
“久久萦绕的,酥软。”
“哪儿哪儿学来的这些淫词艳曲啊!”
雪哥嬉闹闯过不住调笑拦截她往竹珂琦方向扑去的我们,那些柔软光洁的女孩的肌肤温度融碰着,湿润着浴后乳液的清新与滑腻的语声像一缈缈遥远的梵音。缓缓呢喃成某种隐约于无的轻悦。
它们犹若季节初临的倏而。
拖鞋汲水的纷乱像一场来不及避离的雨落在塑料厚实的明黄新雨衣上,像满杆于繁茂大冠上抖落的许许多多饱硕的青皮核桃拥补往深秋地埂一疏疏豁缺中。
“等我穿好衣服啊,非把你们收拾的服服帖帖!”
雪哥间丝带调好衬挂在双侧肩膀上。她左右娴熟调动着那胸衣的前后搭扣,骨栅骼印便频频明显与她薄瘦的肋下一把若隐若现的琴脉。
我总觉得那清俏的音乐中掩着近乎悲怆的呜咽。
雪哥训诫大家说男人如衣服。
她与吃火锅那时候大不相同了。
“那些男的都瞎了嘛?姐们儿这酥盈的胸脯,雪白修长的一双美腿。”洋洋的山西话佐以着她对着雾蒙蒙的镜子顾影自怜的眼角风情着重了那难以更改的生理上的丑。
它们滋养出某种肮脏至可推观者入心之凶恶的滑稽——引所有人前去侮辱的原罪。若藤蔓疯长,生生缠卷而上。
我的指甲一瞬掐进成排更衣柜间枣红色座椅的皮质中,像是深入髓血中的对某种塌陷的预知。
像于深夜刹那腾身的兽的惊慌。
“是眼瞎,是眼瞎,咱能不能先把身上的水擦擦干。那儿是风口作死呢。”雪哥捂捂脑门后仰惯哄斥道。随将系盖着下半身的浴巾扔披至洋洋肩头去。
“我跟你说伤风可不是闹着玩的啊。”赫平怒眉微责道。
这些训呵厚重,像任何狂风骤雨也袭不进的毛糙却无尽扎实的的稻草围护。这处唯一的缺余中有和煦的光。
多温暖的偏差啊。
像初生在峭壁上的枝丫,截挡住丛丛落难者的身体便也暂留了命的。
“怎么这么香艳哟。”
赫平拍了拍我全然松痪而微微后仰下皮长椅边的头,随将那些及地的几缕湿漉漉的头发盘放到我肩膀余侧道,她蹲下身来,柔和地俯面似母亲般看护着我。
“突然觉得好疲惫,就像在满是钢刀剑戟的狭长的山谷里跑了几天几夜。”
“太害怕被抓回去。就不停地”
“不停地向前奔啊,逃啊。”
我望着结满硕大露凝的天花板哽咽不止,在烫淌往四处的模糊之中,它们像磨在脚底的一颗挨着一颗的澄澄水泡。
“这是刚打盹做了梦啊。”赫平轻拂我的发际一遍一遍说着。
“没关系吧?”雪哥道。
她将修复乳液抹匀罢以手掌的温度覆遮在脸上,薰衣草精油的味道凛凛暧暧一如纱棉染着了药。她们走在雾蒙蒙的黄昏中,于更衣柜见接错肩踵彼此闲逸谈说内衣的柔软度与护发素的类别,说水吧上新的紫薯奶昔与榛果热可可。
女孩们皆未着衣服的。
窗子里下了小雪。
我裹在松软的珊瑚绒浴袍中听她们说榛果里的深秋,诣文调好档位任温热的风流过被她翻起的我湿淋淋的发根。
它们淌过风筒的身体生出渺远干净的声回。
“这些时候搬东搬西的太累了。”我喃喃道。
“新的旧的越来越多,手提袋的提绳嵌了好几道特别深的红印儿。”楠楠边猫腰理存着那些晒好的衣服边展开手掌与我看。
勒痕合着掌纹便像一扎扎渗着微红的口子了。
“你们男朋友没帮你们搬吗?”
小琦夸张地睁大眼睛露出近乎惊恐的匪夷所思来,那些被刷的纤长的黑色睫毛连并描化精致的眼线令脸上的神态异常刻意且咄咄逼人了。
“当然帮了。”杨薏楠下意识道。
那样的迅速甚至莽冲的语声中似乎是带着极为深切的慌忙——像骤雨前跑去收晒谷场的农民,某种近乎奔逃的遮掩。
可她的男朋友有来帮她这件事本是众所周知的啊。
小琦的话像一场莫名残酷的揭露。
我并未言语。
曲晓是有提议来帮我搬移些大的物件的。
可我觉得只一墙之隔的距离便兴师动众过于大动干戈了。
他也未再坚持。
我不愿被那些人说娇气或者因他出现在那儿而于屋内外生起的任何声音——像是近乎本能地避离着所有的危险,如若暂压在毛衣中的线茬。
我亦不想屈居人下的。只是这个外形俊朗的男孩在那一疏忽被我用以抵挡某种来势汹汹的崩裂后,便空无的可怕了。像一处缠裹在狠狠折断的关节外的石膏与纱布,僵硬甚至已脏污了的。
我曾自救般的努力敲击,却只是一层深于一层的寥寞的声回。
那样的失落俨如坠入地狱般。
我更想自己搬开那些摞起的塑料整理箱,看它们在地面和墙壁停靠出的灰尘与蛛网的断续的长长的印痕。
回忆应该是纯粹的。
我需得以命护它不被扰乱。
我想起那孩子来。
“肉团儿,咱们先把你的桌板搭上吧。”
赫平抬手缓握摇我垂压下床铺的手肘,她说那么多的东西占据在床尾害我连睡觉时也难以舒展开身体。
“竹珂琦,能借上一下你的床吗?”赫平礼貌道。
“来吧来吧,不过上来就不能轻易让你下去啦。”竹珂琦顽俏得眨了眨眼睛说笑,停住夹去杂乱眉毛的镊子退后身体将床梯处让余了来。
赫平扶梯上床的步履矫健,她带我将支余出的架端填契到深深的槽壑中。稀稀晃晃的床倏而安稳下来,仅仅微弱的幅颤只若摇篮般了。
“这么宽敞的地方分我一半?我的化妆品有地方放喽!”竹珂琦乍然凑上前来,她眼中的欢喜却也纯净若潺潺溪水,像小雀跳在枝头晨曦中的。
那是种别无遮拦的心愿的冲涌,是极为轻悦美好的侵占。
她只是个骄纵的孩子。
“才不要分你一半呢!”我笑起来。
“那就在你睡觉的时候不停地跳,反正咱们的床索在一起的。”小琦嘟嘴威胁,执拗地起身在扑散的被子间跳动着。
那些铁架确是索在一处了的。
“真是要命呀,赶紧给我消停点儿,瞧把我这眉毛弄得。”雪哥起身斥责致使手抖而将眉毛勾挑若夜叉般的玩闹,却也举镜端详说起这眉形倒也是浑然天成的凌厉美。
“偏不,偏不停下来。”小琦无度起来。
那填契处似被铁架支余频频激烈的撞荡渐而撕扯出极纤的缝隙。针脚般密实完整的木纤被不停地摧折、摧折。
滑腻槽壁似也因这强烈的击凿渐而现出狼藉可怖的瘢痕,一纹一纹地洇渗开。
终将轰然塌逝、生灵涂炭的啊。
我猛然意识到有些东西是永远不能被剥离开的。
我深爱,亦极度怨恨。
我惊慌失措地于床上退抵,触及墙壁的倏而便是彻骨的寒凉了。我听到渺渺若魅影的女孩们说笑。
于那缝隙中传来的似是隔壁屋子里的声音。
我努力记住她们想要吃的食物。
番茄炒蛋的汤汁浓稠,橙黄交融暖若小阳春傍晚的霞色了。它们微露在我撑挂着餐盒的食指指肚上,将那儿的纹路缓缓弥合起来。
“还差什么吗?”曲晓双手提满白色餐盒踮找着再度扎往打饭人群中的我。
“不加香菜的菠汁汤面。”我边跳身往人头攒动的窗口中张望边高声笑与他道。
我一定得买到它啊。
葱花炸锅的香热像盛夏,菠汁汤面是赫平最喜欢的。
她旧淡松绿色睡衣被才洗过的发梢湿了几处,若半朵半朵的樱绽。她将赖在她床上的我的腿往更里侧抛扔了扔,在空余处坐下垂颈揉搓头发于干净厚实的浅灰色毛巾中。
“把紫色的和右边的青蛙换一下。”
“猫头鹰吗?”
“我说的是上边那只猫头鹰,而你为什么挪了下边那只。”
游戏失败后,赫平捂额无奈笑道。
“什么时候开始迷这个的?”
“就前不久。这音效听着让人欢喜。”
“这五彩的是?变异的猫头鹰?”赫平见突然出现的奖励特效惊悦指笑起来。
“虽说长得一样,但我总觉得更像一只大鹦鹉。”
“它的特别之处?”
赫平随将杂物挪了挪一并趴伏在我身边的空余中,她将下颚抵在枕头上问起那只渐渐辉闪显而的头饰若凤尾缤纷的灵物的美。
枕心的荞麦壳疏落出干干净净的声音,像壁炉中的柴火偶偶的轻噼合着炉台上烘焙的谷物沏做的茶香。
“有满屏满屏的光闪,所有的小动物的眼睛里都会眨出星星一样的灿烂。”
“像溪流翻卷在卵石上的纯白冰晶。”
我一时难以向她描绘那欢喜的倏忽,我觉得它们都不过是游走在浅显之处的词不达意。我托腮深思,路过澄澈的夜空和满树满树的柿子,我侧颈靠在赫平的肩头,游潜下泳池颤颤着阳光的湛蓝中,掠过一块一块安稳在那些透明芯的渐变。
像朗空下的海,像天色。
我愈发笨拙不堪了。
“你瞧。”
我终于想到那个方法。
我用所有的银币换了那只灵物来与她。
“Bonus Time”
所有小动物狂欢起来。
噼啪碎色像一场焰火。
“Bonus Time”
我翻仰头往赫平的后背上等待下一关卡的音效响动,为一并打过的险象环生却屡屡出乎意料地通过摆蹭着后脑,我的头发于床栏格栅间缠挽,淌穿着如若生生盎然的深黛藤蔓。
“啊!竟然掉下来一只小黄鸡!完蛋玩意。”
赫平惊憾下意识得拍在我的后腰上。
“是重创啊,会死掉的。”
我却也顾不得那僵麻了,只顽笑着抽搐这四肢扭身凑上前去看。
“这是最后一瓶精力啦!啊啊啊啊。”
赫平抓狂于那垒砌着满心欢喜的格子于最后一步全盘崩散的无尽悲痛中,她还不习惯于那些闪着光,唱着歌的画面就是会被某个坠落而下的偏差瞬而散逝为茫茫废墟的。
我望着她的眼睛感知万纤灼刺,像才刚击落的巨大的痛才钻过冻僵了的肢体,被游漫着的苍白寒凛的气屡筛滤、分劈罢幽幽于心尖之上。
“没关系的。”
我拿过手机来。
我以最后三枚金风车催熟了果子,再循记忆翻腾出自己藏囤在果树树枯枝落叶下用以过冬的玻璃瓶凑些许精力。
却也仅仅够一次的了。
“你瞧!”
我将重又响起音乐的手机递还到赫平手上,仰躺往她的背后。
桌板上的那瓶墨蓝色硕大晶莹,日光灯明澈斜过,便若在那面苍白的墙壁内里私自携来了半隅大洋深处。它们随雪哥握卡倾倒的手微颤着,于皙着嫩粉的女孩的虎口、唇尖,那海便随透成了晨曦般粼粼。
茶树纯露的气味清冽。
乃芹怀抱着一只奶咖色的毛绒小熊走了进来。
“哇!好可爱的家伙。”杨薏楠惊诧笑呼。
她径直抢接过那小熊兜转奔窜在睡前地面的桌椅杂乱中,像个没了孩子便失心疯的女人抱着枕头四处冲撞、索求,那是种实在可怜的招摇了。
恩旭发来QQ消息给我。
他只问及湘凝何以那般恶毒。
我已是许久未听到那些名字而一时恍惚了的。
“哈,是秋实送的吧。”赫平回身揉了揉小熊的耳朵挑眉逗笑道。
“那肯定的呀,秋实绝对的满星男友。”杨薏楠代言,连并荣耀和骄傲。
“得了,好几个节日都被各种耽搁了,近来才想起补了这只小熊。”乃芹柔声道,只若往常那般脱了外套搭挂到床栏上去。
她自习一整天微微倦怠的声音最是温脉的,像古老的堰与缓缓了的江水。那是种了无惊慌的默契感知,如若静雅在皑皑白雪下的山峦。
有最是清冷的温暖在她被悬捋的外套中扑淌到鼻息来。
像夏夜渐深的虫鸣凉爽在半睡半醒的一倏而。
“莫利怎么就手上不干净了!她到底拿了她、她们什么啊!”他近乎质问。
我听到“嗡”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猛然炸裂开。
她、她们到底拿了她什么呢。
我勉强连贯着念出来,却是难以理解这这句话的意思,甚至不认识那些文字了的。它们被全然肢解破碎在发着光的屏幕上,像被炸的支离的尸体。
我下意识抬手去抓乃芹外套的淡黄色的袖口,却若是迅而被吸坠到那巨大的灼浪中永远够不到的。它们若纸扎着了星火般烬出黑色的孔点,渐而巨大且无尽空洞了去。像被那深邃的恐惧吞噬,又像已然在吞噬那些恐惧了的。
就像在我失声的刹那,再不知是我在坠离开它们,还是它们在坠离我。
“对了!我想起来了!”
“我家谱哥说要给我买双靴子来着,是全真皮的呢!”
小琦的声音尖厉若划上玻璃的刃。她极度紧促苛刻的笑声像终究踏入木刺钢钉的陷阱的鹿,像被吊索、瞬而系断脖颈的猎物的惨烈入髓的呜咽。
她掉下去了。
我惊诧不止。
“不要理会。”
赫平压住我颤抖不堪的手指,唇语与我。
她的目光坚定若教堂玻璃里温暖肃穆的阳光。
我将头埋在赫平的肋下。
似乎是由那只可爱的小熊引发的。
“你答应给人家买靴子呀,什么时候买。”小琦斜夹着手机腾出手来拧开那瓶暗玫色的指甲油,慵懒而妩媚抬起纤细的消退别搭往我与她之间的那块桌板边缘。她将浸满胶稠的细刷压涂到脚趾甲上,向线那端的空间娇赖连连。
瓶口冲来的融沁在酯醇类化合物的玫瑰香异常浓郁,不着意滴在板子上得色泽亦若如血的浆果一般。
“我不要等嘛。”
那几滴玫色渐凝,结络的那薄薄的软膜于她似随电脑耳麦中音乐节奏抖摆着的脚踝传扭了许许多多细密丝皱来。
“怎么贵了啊,不贵的啊。”
小琦下意识溜顾了一环,倒像个被绑架的人趁凶手不在悄悄拨通不明缘由的人的电话。那是场千钧一发的求救啊。
她却不知从未有人绑架她,就像他丝毫不懂得她的暗语与焦急。
“是靴子不值得,还是我不值得。”
那甲油颜色全然冷却下来若点刺入苍白额间的用以封镇的朱砂一般。
她的哭声若被猛烈撕扯开的半湿殷红的帛。
听筒里没了人声,他干干脆脆的挂了电话。
“哭什么嘛,他不买咱们自己买,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嘛。”杨薏楠扬手在小琦的床帘上挑出一条缝隙瞧看,那厚重的斜纹布面便被那盈余的力道波涌若滔天巨浪般了。
我恍而感到彻骨的寒意,慌忙拉了被角直至眼睑下。
漆黑的窗子被撬了缝。
我梦见蓝莓慕斯和榴莲披萨,它们被放在镶银边白瓷小碟上。我轻扣桌面随那可爱的“咚咚”摆晃身体,等待曲晓再拿桃子布丁来与我吃。
我的后背潮热了大片,那是种更甚于运动淋漓后身体的绝对松释。
我听到凄绝的哭声。
深夜的低泣乍地僵住我的身体,像被寒流倏忽封凝在海底、无尽幽深的冰里的鱼。
水滴声清凛。
隔着几层帘幔的那盏晕像浓雾中即烬的火,像时时破灭着的辉光,像湖上的一缕稻草圈囚了的最后的黄昏往墨藻浓密的漆黑之中,像虚弱却唯一的出口。
“…………”
那长串的“嘟——嘟”过后,男孩的沉默有气无力。
“你欠我的。”
那种空无的气息像是来索命的魂灵。
“我很疼。”
“被杀死啊,血肉糜烂的。”
“什么也没有了,再不会有的。”
她的话若划抹了的磁带里的断续,残存处缥缈,消尽处亦沉寂地干干脆脆,若自遥远之处遗失了词句于漫漫中的语声的碎沫和支离。
“是有手有脚的了。”
她轻笑道。
曲晓得白毛衣厚实,那些棕色的麋鹿在冬阳下于他的胸围环悦,他在那般清朗中走向我,像个温暖至极的陌生人。
“趁热喝,水吧的阿姨说这个最生血暖胃。”他于怀里捧来红枣姜茶给我。
“昨晚没睡好吗?”
他的眼圈隐约着淡淡的乌青,却是相当憔悴的了。
“他们几个打扑克来着,吵吵闹闹的天就亮了。”
他随将我窝折的大衣领理翻好,先前未觉得寒冷的裸露的脖颈倏忽被贴合的毛领呵护地暖和了的。他揽住我的肩膀。
那女孩不及梳洗而散在鬓下的泛黄的头发轻飘往腮后,缠绞在松垮耷脱了线的第一颗纽扣上。小琦裹着棉睡衣消失在楼梯间的漆白门边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呢?”
“刚开学没多久,当时光谱同寝的一个男孩也追她来着。”曲晓作为同班同学知道许多以前的事情。
“他们彼此喜欢吗?”
“听说当初这样那样,反正挺,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曲晓挠头想着,因久久找不到确切的形容而腼腆憋笑了。
“轰轰烈烈的。”我说。
树圃下通往食堂的路旁支摆了几处巨幅海报来,又是新一番的活动季了。可是在冬月尾端的这些个日子里,圃间的观赏木皆是叶枯落尽光秃秃的了。
我想着夜晚的那通电话,不由打了寒颤。
像被骤然落地的花瓶的脆碎惊扰的神经衰弱的病人。
“多可怕啊。”
我将手游滑在他的肩上。
我突然很想做那种事情。
我不得不逃离这里。
“渐渐充盈起来了。”
像是哮喘病人吸到第一口药剂般,我于某种可怖的窒息中回过气来。它们过于急迫而在潮湿的喉粘膜中拧转出若困兽嘶吼在废弃在海岸上狭长烟囱中的狰狞。
他将我的手紧紧压在那儿。
那样的姿势像个婴儿,床帏上的灰色流苏晃着触在脚踝处。他支起双臂皱眉看向我的一瞬,像是狩猎者在洞察,那样的眼神,似乎是愤怒的,报复式的,甚至还飘忽着某种水到渠成的不屑。
他不太一样了。
流苏的灰是渐变的,扬起头的瞬间,最顶端浅白色的一段消失了,细密的丝线像是悬在那儿。我环住他,肌肤的每寸纹理像是绾在一处,延伸,奔腾,滚落到静渊中去。
我蜷起身体,那样的不自觉像是见了光急速腐化的颜色,而那样的蜷缩像是留住愉悦的,贪婪的本能。
那些倦怠是华美而奢侈的。
他在身后环住我,我虽未睁开眼睛,仍断定并且享受着他与刚刚截然不同的,和缓了的爱意。那是只有在这样的搏斗——肌肤交融中的温热是真切的。
是可以短暂感知的留存。
是了无偏差的倏而。
是活着。
他倚靠在床头,拧开水瓶仰头喝,我扑上去,追吻那块游动的软骨。
“哪儿充盈了?”他双手在我肩膀上侵略下来,紧紧扣在那儿。
“到处”我贴枕在他的胸口。
我始终不睁开眼睛。
那似乎是能寻到的勉强算得上出口的地方,是聊胜于无的朦白了。我仍不能于那儿脱身,可于黑暗中它们到底是好的啊。
像一条悬缓坠落的绳索。
我在床铺的剧烈晃撞中醒来。
“赫平,把剪刀递给人家嘛!”
小琦摇着悬坠下上铺的双腿娇赖道,那尖细半笑的语声连并那纤细肢体的悠悠交错将窗外的光铰若缠在老旧缝纫机脚的布角,像深暗地下室高顶到梁的排风扇页碎掉空气与风。
那儿暗涌着某种极致的凶狠。
“你要做什么。”
赫平随将桌边的剪刀递去,尚未合回手臂亦觉出它们而警惕地盯住她。
“我只是想剪掉这东西啊。”
她捏了捏掌心大小的卡片笑道,语声却是若长辈对为些小事而惊慌不堪的孩子的趣笑与抚慰般温柔的了。
那是男孩的身份证,标注着姓名与籍贯的那种卡片。
“我实在是失望了啊。”
“怎么敲也敲不开的。”
“无论如何半点回应也没有呢。”
她兀自喃喃,将那僵硬的卡片任何对齐在剪刀合刃中。眼睛里的专注缠绵着困惑,恍而是辨不得欢悦和悲伤的极度的纯净了。
它们彼此融噬,是模糊到了可怕的线界啊。
像一场美丽的消亡。
“怎么就是折不断呢?”
她轻笑了声。
“怎么就是折不断啊。”
她柴瘦的手背银过力别在剪刀的弧环兀出青幽幽的筋愣来。
“我偏要折断它!一定要折断它!”
她骤然起身,极力绷扣在那金属框中的手指连带肘腕颤抖若压在最下层的千疮百孔的枯叶徒劳于深秋里,她侧歪着的脖颈僵梗若丧尸般。
“疯了啊。”
赫平呵斥着制止。
在闻声而来众人的争夺撕扯中,“咯嘣”的声音像风干了的椎骨自然断裂般脆利,那卡片一分为二搓划到地砖上,几番停在缠满脱发的床脚旁了。
赫平匆忙于抽屉中翻找。
那是一玫有着冰糕棍般圆弧端头的邦迪牌创可贴。
她翻上床将其缠护在那女孩被刀刃勾出的长痕上,那暗黄胶布正中指甲大小的药棉倏而被渗地殷红。
“哎呀,今天外头冷的啊,冻死人了。”杨薏楠于此时推门而入。
“你怎么还在这儿赖着呢,讲师今天点名了,特意点你,说多次未到平时成绩别想了。”
杨薏楠随将背包甩放到床上,拧开瓶盖仰颈大口往喉咙灌起水来。“咕咚咕咚”的声音伴她喉间被寒冷刮去水分而显得枯白松弛的皮赘的翻循,犹如某类两栖动物的呆望与吭哼。
“不过你家那口子今儿可去了啊。”
“紧我后排和他们同寝的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说了一节课游戏的,烦都烦死了。”
肆敞的门洞里扑涌来一股霉烂的潮气,像连并蛀牙根部溃化、酵闷了许久的的口腔粘膜。
竹珂琦几乎是摔下床来的。
她趔趄着拼了命地往门的方向冲去。
“先把门关上啊。”
赫平回身慌忙呵令着并不确切的人封堵上那巨大的孔洞,无论是谁也好。她担心她跳进那黝黑中,再回不来的。
被拦腰死死抱住的竹珂琦哭的惨烈。
像毒瘾和窒息,像被囚困在杆棍密至难透的笼中的病人。
何不放开她啊。
我久久望向那扇漆料斑驳脱落了的门。
“我欠你什么了?!”
“你说啊!”
“还给你就是了?”
它们来自那间屋子里的人。
像火星。我看着那条在乱柴糜沫下的苍灰引信霹雳巴拉崩烬而去,往废弃许久的厂房的拐角,朦白的嗡燥与寂寂中,往不知何尽的荒芜。
那种徒劳的惶惶,是一旦沾染便无力熄掉的毁灭。
我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那些文字像再度抽象成了无意义的线段,像是脱节在关键处被白炽过后的碎铁丝浮漫,逐而袅袅若一缕缕缭萦着的烟雾般。
刹那固滞再不动了的。
“咚咚。”
有人敲门。
我爬下床将铁栓拔开。
湘凝的脸被那条大红羊毛围巾衬地惨白,在那样的光景下,那合弧度精美的嘴唇却是莫名灰沉的。
她站在那儿,比例匀称若一具生产线上未过着色关卡的芭比娃娃。
我惊恐不已。
“怎么这么久才开门!你这衰货。”
“起开!”
竹缘跳脱而出,她扬手拨拉开呆愣堵在门口的我连声呵斥道。像在重要节假日前来查收违规用电器的自律委员会侦稽队。像抄家掠夺的兵,杀人劫舍的匪。
我被那难辨收放的力道推仰往不知何处。
于坠落的极致惶恐中,我听到玻璃碎落、脚踝骨磕撞在床栏杆管空生生的回音。
在将搬来最初大家说笑着错落合契在那方靠墙桌角的摆饰,粗麻布收纳格和许多彼此知会着共享的生活小物件全然掀乱、崩散后,我趔趄颓坠在赫平的床端。
白色的粘稠物甩洒往各处,像醉吐的人喷溅在沙发与床卧的胃液浑浊物,像无时无刻不泌淌在那只怪物牙缝口角中的粘液。银岑岑的修护乳液的盖帽弧中周转折射着某种抽象到可怕的锐利的色块,如鬼魅般。
我拼了命地起身想要将那些曾干净可爱的东西归到原处,却因惶惶无章地仰头猛地撞在赫平的桌板犄角上。那儿疼的惨烈。
却是止也止不住的血了。
我骤然愤怒,甚至想扬手将尚未被倾倒,被玷污的幸存者们一并摔烂砸碎。
“你没关系吧?”
“怎么不小心点呢。”
“总那么冒冒失失的呦。”
竹缘不耐烦地甩手坐到赫平的床上笑着奚落道,湘凝随后便亦随坐到了一旁的板凳上,桌面整整齐齐的。
“瞧!”
她一举在背包侧抽出三和折的红格纸笺,像报童奔在街道上高喊着前线的捷报,那孩子的欢悦里没有任何关于敌我死伤的阴翳。
它在她的手指间被疾速飞扬而上的气流刮扯出“刺啦啦”的声音,像新新绑辫的最干燥蓬松而适燃的引信窜耀着火光直往那三寸圆筒去了,那方寸之间红森森的,犹如古装女子长细指甲尖锐的艳。
笔迹突兀出纸笺背后,有的拐折处已是刺破渗出深黑色的了。
那是封信。
“是它毁掉了咱们屋子的关系,甚至毁掉了我的人生。”
竹缘仿着谁的语调凄凄吟诵着这恨入髓骨的字字锥心,终于“人生”二字上笑破了音。
湘凝亦半掩遮住嘴浅意连连。
“上铺,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单提出来都足以立即枪决了。”
她们忙忙与我分享缠磨了这么久终于捕获到了那人的极近败降的陈情恳恳,像个窥见缝便迅速针砭而入,袭击杀地那营寨中血流成河的正义之师。她们将俘虏脏器拖拽往餐桌之上邀我共享。
半合的门缝吱扭出一阵阴冷。
原也应该战战兢兢的啊。
我恍而明白了一直萦随在我心底似了无缘由的惊惧的来由。
我记起莫利发来的关于亏欠的凶狠的质问。
楚凡将所有的罪孽都推给唯一搬出了那间屋子的人。
它们确也是我的罪孽。
在刹时闪逝的对刽子手的实在可笑的悲悯过后,我感到某种刺目和激亢。像越过荆棘满身伤漫的逃亡者于牢狱不远处的荒草稞中看见了不知是谁丢落得凶器般。
我呆愣在哨所操场沙白的晕晕缈缈的燥郁中,在那些着坚硬军靴的统治者厉声呵斥的余音里,我久久盯住那把刀。
“你就是欠我的。”
“你没法还。”
“你偷了我的东西。”
“你想让系里所有人都知道吗?”
我抄起它们长趋直下。
我记得湘凝的手机里留存着比甜点、美食和璀璨的耳饰加起来还要多的莫利偷用桌上的修复乳液、洗衣剂,大口吞咽饭菜,抽拿别人手包里的红色纸票的照片。她将其单独放进最保险的相册中。它们占据了大量的存储以致再装不了别的东西。
它们就是证据,是即便再怎么丑陋却可以为我所用置人于死地的证据。
湘凝也极希望有人代替她将其公之于众的吧。
我变得清醒而狡黠。
像嗜杀了的饿兽追逐血腥,像耐极了性子的伏守。
绒草脉脉在夕阳中,像教学楼前那片温暖的荒芜,又如物竞天择非洲大草原太阳没尽的倏忽辽壮。我隐约听到女孩儿远近的笑声。
“噗。”
它咬进脖颈去,它杀掉她们了。
那声音是一粒一串一盘的通红通红的爆竹炸闹,是有过而无不及于所有焰火的极致璀璨。像篝火柴板在醉酒歌舞的赤膊男人的吼叫中噼啪断折再进熊熊火舌。
是狂欢。
像灾难热浪里砸落溅起那些屡屡失火已然厚重的黑漆漆的烬沫的断半房梁。足以摧毁和重生的劈错出那怕人的锥茬的残桩。
“那个人是说我毁了她的人生吗?是说我吗?”我确认道。
“她一笔一笔写下的原话。”湘凝抚额看向我道。
像是场引诱了。
她眼睛里克制着某种极为深郁的东西,像无数根被拉得匀称的口香糖一股股地在扭拧,像质地绝佳坚韧的缰绳。是流动着某种洞察的掌控和驾驭。
“她从来就是最擅长反咬一口的、是一条极奸诈的毒蛇啊。”竹缘愣神在桌板上的齐码的整排书脊和指甲油、睫毛膏和染发剂的瓶瓶罐罐勾嘴叹道。
悲戚不尽。
赫平问我要不要吃点麦饼。
她上次回家多拿了许多来给我,是妈妈用今秋田里收来的新麦子磨粉贴锅沿烤的。我依恋被晒干的谷香味,每每与赫平消消乐连过几关罢都赖着她在她存放它们的米色棉麻袋中拿给我吃。
我再顾不得了。
我沉浸在于湘凝与竹缘带来的那封信寻找杀机的激亢里,疯狂地搜罗,重新构建着某种极致暗郁亦于我极致瑰丽的堡垒。我忘乎所以地于那儿拆卸、补砌着一凹凹的豁缺、孔洞——挫磨、填补出架设于此的刀枪最具杀伤的度。
“那个人是说我毁了她的人生吗?是说我吗?”我再次把玩起这句话于来者笑道。
这更像是场联欢了。
来访者的腿晃在那儿碰搓在赫平才铺不久的床单垂沿上,灰尘泥水鞋纹印处脏兮兮了。
有些东西彼此波及、共振若缠挣地紧紧的千千络络的弦。
是会传染的病。
赫平蹲身在床底姜黄半旧的整理箱中拿来叠晒得干净的斜纹布床单块。那些肢体碍在那儿,像根根囚笼的竖棍。
“来,小竹缘往那边坐一点儿。”
赫平掀起原在的床单,将新拿的铺甩松落在床上。
蓝月亮合着光暖像燃升的艾柱。
她在驱赶它们。
“被剥地精光绑在宴会长餐桌上最昂贵的银盘里供人分食是很有趣的事情吧。”
“烛光摇曳在腿间、小腹,锁骨。”
“和肋下。”
“然后银闪闪的餐刀的刃‘嗖’的一声直插进去,血渗出线纹来活一环坠挂着生命的红线绳了。”
我来回踱步在她们面前,顽亢若毗邻疯癫的新主义崇拜者预受教会迫害前的最后一场宣演,像最伟大的话剧痴迷者的人戏胶黏。
像信徒。
我一个箭步跨登到床梯的横栏去。
“往哪儿跑!”
竹缘扬手一把拽勾在我的长裤饰扣上。
我觉得腰跨擦生起一长道烧灼,像极艳的指甲尖深切的划割在皮肤里,像针嘴一帧帧地刺了深青色圈禁住那些惨烈的过往。
血像春日里的翻浆。
“你这样会毁掉我的人生啊。”
我尖笑喊叫起来。
临寝时分喧杂的走廊里倏忽沉寂如坠入雪窟的鹿的亡灵般,我感到后腰一阵寒凉,像无尽的严冬在冷刃被拔出残下的那系血裂中涌灌,或是抽离。
我要确认那个人亦遭遇到被剥光分食的疼痛,就像验收某种罪过般。
“你这样会毁掉我的人生啊。”
我辨不得那窒息般纤锐的语声是我了无意识的一遍重又一遍的嘶喊,还是它们在门外寥长空间的缠折往复再难以绝走的回音了。
“噗”
有东西冲漫出来,若废弃的沥青污黏各处而一发不可收拾。亦若香烟白雾萦萦入口鼻,枯颓的月季怒放若夏花灼灼灿灿。
对刺插进鲜活的心脏眼瞧着它一刹歃败的强烈渴望,原与某个刹那胸腔中一下一下怦怦泵盈的炙热感知竟是如此相近的。
那些东西本就一样的啊。
赫平将余出的床单边角噎回铺垫下面。
她没能驱赶它们。
深夜愈深,我却是感知不到饿了。
“她们这么过分呐?”
“真是恶毒哟。”
“那你的日子岂不是像地狱一般?”
“想想就,嘶。”
“幸好我先前的室友都待我很好呢。”
小琦屡屡窥探尽来访者有心无意的对我历尽不堪的从前的描摹或揭露中,精冒在她近乎竖挺起来的眼梢的光犹如饥饿不堪的兽闻见血腥。她将鲜红的凝胶涂匀在自己才被深秋的风密割了小口而微微肿胀的脸颊上。
她摇晃着老鼠药般半剩着液体的深红像透打过干红的火灾的惨烈的玻璃瓶说那东西极其昂贵,里面特殊萃取的石榴精华对舒缓胀痛有奇效。
竹珂琦哼唱起快意欢欣的小曲。
“可不嘛,至今我们还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嘛。”竹缘故作惆怅道。
“不过现在她一人逃出生天了嘛,真是便宜她了。”
“你给我下来!”
她起身抬手指向才坐回自己床上的我,紧伸手往床栏格隙中攀扯我的踝骨与小腿,即便我深知那是她惯与特定一部分人顽闹的方式,却依旧为那语声中极为突兀的狠厉与跋扈厌恶不已。
我为那搅缠而上的白生生的肢体感到毛骨悚然。
“滚开!”
“别碰我!”
我被它们激发近乎病态的焦躁与愤怒。
“哎呦,你这才出来没几天脾气倒是涨了啊。”
“看我不收拾你。”
竹缘笑蜷弯下手指咯吱拉拽偶偶握在我的腿肚上。
他的手掌大而温厚。
那儿生来巨大的偏差。
“我很想念你啊。”
我呆愣在走廊透来半开的门扇的光亮中,那些说笑往来的女孩的额鬓上缀着皂白色的珠子温润,这些未拭及而穿络在碎发上的水珠若融浸在月光中的槐米。
那异香倏忽便散尽了。
“之后呢,她怎么说的啊?”
小琦追问不住,她含游着某种笑意的眼中的欲望若孩子般纯粹,原始和野蛮,便也若高度精工提炼过得毒物般了。
那声音像一条不住钻往阴隘处的通体冰冷的蛇。
我看见它们,就像在某个缝隙中窥见于安放在妆台的人皮上描画着眉眼的那瀑长发。
“她呵斥她把窗户关上,说自己怕冷。”
湘凝柔声道。
我困惑不已。
我再无力辨得那些东西了。
恐惧若压灌进每个细胞缝隙的硫酸般疾疾循灼在身体中,像某种被震促重生的热的血回流往近乎冻僵了的脚背下的疼。
像被赤身裸体拉坠往山渊虿穴深处。
“那是欺凌啊。”
杨薏楠于整理着床铺的背对姿态猛然回头惊诧道,像被无常铁索掳走的冤魂挣扎回头死命嘶喊,是不舍不甘与歇斯底里的怨。
是极惨烈的揭露和封堵。
笼在窗台那截黑夜中的藤蔓疯长,攀附缠挽在防盗窗的囚杆间一块纠蔓一块地络盖封黏住屋子的灯,如若肋下的溃烂肆意,像郁血色的玫瑰怒放。
一丝缝隙也没有了。
像再无纰漏的窒息之地,像极美艳的死亡。
和生长。
它们绾绊在她的踝骨上,像冒着芽孢的密枝——生附着蛆虫半湿乌黑的头发。那儿失了稳,蠢动着势要目睹脏污、被其感染渗沁了丝毫的东西的坠堕甚至伸手推落的欲望。
谁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小琦匆匆爬上床去拿那方辉闪着的玻璃屏,那促促旋响着红色光帽像极了阴雨霏霏的夜色大楼下停着,开着,挤往混乱人群中的警车、救火车的光笛。
“你死了啊?”
“你确定吗?”
“你别后悔。”
她的轻笑像初绽的蝴蝶兰颤颤于纤孱的枝茎,于萦缭在浓夜那缕缕白雾中,那绛紫色的弧眩像极**人灵灵渺渺的呻吟。
那扇骤被拉开的窗口的漆黑无尽涌灌了来。
她们的尖叫凄厉且悦耳。
久久若受刑百鬼于地狱孔隙里幽幽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