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春姑和阿静
春姑和阿静是小时候的玩伴,春姑本叫阿春,年纪不大辈分却很高,在小山村按辈分大部分人都得管她叫姑姑,由是大家便忘了她的本名,只以春姑相称。阿静比春姑低两辈,但春姑实在太年轻,以辈分相称实在叫不出口,便也被默许跟着大家一起叫她春姑了。
春姑家在阿静家后面,靠近山根的地方。春姑的亲妈在她出生后不久就喝农药自杀了,据说因为和春姑的爸爸吵架,不知怎得就寻了短见,死时才刚刚二十岁。但不久春姑就有了后妈,后妈还带来了几个哥哥。90年代初小山村的人几乎都挣扎在温饱线上,春姑一家的生活就愈加艰难起来。春姑的后妈对春姑非打即骂,春姑的爸爸也不怎么管她,春姑就像一颗没人要的小草,孤独的长大。
阿静是家里的老大,据说出生时差点要了妈妈的命,好在阿静的爷爷是乡村大夫,在紧要关头妙手回春,救回了妈妈的命。但阿静对爷爷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爷爷在她五六岁时就去世了,她现在拥有的记忆都是奶奶后来说给她听的,比如,爷爷最喜欢她这个小孙女,常常带她上山种橡子树,冬天会专门给她做一个手提的小火炉,怕她在田间地头被风吹着了。阿静的爸爸不得爷爷待见,因为爷爷希望自己家能出一个大学生,但阿静的爸爸没能实现这个愿望。阿静的叔公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当年为了供叔公上大学,爷爷奶奶省吃俭用付出了很多,但叔公在爷爷死后就渐渐和家里断了联系,奶奶一提起叔公就骂他忘恩负义。阿静从小就被教育要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走出农村,要像她的叔公和舅舅们一样,阿静的舅舅们也是通过读书走出去的,在她们那个闭塞的小山村,舅舅们每次回家都能引来近邻们的围观,闪闪发光的小轿车成了最瞩目的存在。
春姑虽然比阿静大三岁,但只比阿静高两个年级。她自小学习成绩就不太好,因为她每天放学回家后都要帮后妈干活,背着一个比自己还高的背篓,里面装满的不是猪草就是柴禾。那时候农村地区电压很不稳定,经常停电,有时候一停就是大半月甚至一个月,煤油灯成了大家照明的必备器具,随便走进一户人家都能找到好几个煤油灯。春姑说她后妈不让她点灯写作业,说没有那么多煤油可供她浪费,她只能趁着模糊的天色或者煮饭时灶膛的火光草草写完作业,有时压根没时间写就只能到学校抄别人的,但更多的时候她只能选择挨打,被当作不写作业的典型扭到教室外罚站,渐渐地春姑对上学就失去了兴趣,只在学校里混日子。
阿静从小成绩就不错,爸妈在学习上对她也丝毫不放松,农忙时会让她做一些家务活,但农闲和晚上的时间都会留给她学习。阿静虽然也很想玩,但她已经被所有人认定了是一个爱学习、懂事的好孩子,所以为了维护她的人设,她也渐渐学会了伪装,即便内心有许多的想法,但表现出来的一定是一个好孩子形象,后来她也就真正的以好孩子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了,并以此来约束自己的弟弟妹妹。
阿静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了初中,那时候还没有九年义务教育,读初中需要经过考试,没考上就只能拿钱去读。春姑没考上初中,本来她是不能读书的,但她的亲外公找到她爸,一番理论之后,她爸忍痛拿出了钱来供她上了初中。她本是不愿意读书的,因为外公的干涉只得继续读书,因之也招来了后妈更恶毒的谩骂。阿静读初一的时候春姑已经读初三了,学校在另一个乡上,从家到学校有三个小时的路程,阿静每周上下学都跟在春姑的后面,春姑也乐意带着她,就像小时候一样。
春姑读初中的时候交了一个好朋友,好朋友的哥哥在广东打工,一次偶然的机会春姑和哥哥遇上了,在最易春心萌动的年纪春姑一头扎进去了。春姑和打工小伙私奔了,这个消息传到小山村的时候,村里的人都惊呆了。春姑的爸爸直接宣布要和她断绝关系,春姑的后妈再也不在人前掩饰对春姑的不喜,添油加醋的说了春姑许多坏话,后来过了很久春姑的后妈才去学校收拾她留下的东西,除了还能用的棉絮、被套和一口木箱,其余的全扔进了垃圾堆,春姑的中学时光结束了,什么也没留下。
春姑走了,去找寻更自由的生活,却无意间成为了家长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阿静深受其害,每周上学离开家的时候,妈妈总在耳边叮嘱,要好好学习,不要像春姑一样。“不要像春姑一样”就像魔咒一般刻在了阿静的脑海深处,听得多了,阿静也觉得春姑不是个好女孩,在学校里便刻意和男孩子保持距离。这样的叮嘱直到阿静上了大学依然存在,阿静是个好女孩也是个听话的女孩,加之师范类院校男女比例的失调,阿静直到大学毕业都没谈过一次恋爱。
后来上班了,爸妈不满意了,周围同龄的孩子要么已经结婚要么正在恋爱中,爸妈直接安排了相亲,但总是很快便告吹。阿静想要逃避这样的生活,咬咬牙考了研,一方面是圆自己的梦,另一方面也是想再给自己争取几年自由的时光。
周围的人都在好奇阿静为什么不愿意谈恋爱,其实并不是如大家所猜测的那样眼光高,而是因为阿静不知道如何和一个会成为自己男朋友乃至结婚对象的人交往。这么多年了父母的不准已经变成了生理的排斥,每每有男性对她表示出好感,她就心生厌恶,总会以最苛刻的眼光去看待,一旦有一丁点和自己预设的不同,她就再也无法忍受。
春姑后来嫁给了私奔的打工小伙,也成了万千打工人中的一员。前些年春姑的爸爸生病,春姑回来看望,说是已经有两个孩了,还在镇上买了房。去年五月,春姑回家扫墓,她爸已经去世三年了。阿静在家上网课,多年不见的昔日玩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彼此。春姑叫两个孩子过来打招呼,小伙子做着鬼脸跑开了,小姑娘倒是欢快地过来了,看着得叫“小姑姑”的小不点欢快的说出“阿姨好”,一时间哭笑不得。春姑说大儿子已经读五年级了,小女儿也在读二年级,还开玩笑的说什么时候能吃到阿静的喜酒。
初夏的夜晚总是格外地喧闹,蛙鸣声此起彼伏,阿静想起自己似乎从未有过叛逆期,莫名的觉得很心酸。如果时间能倒流,她想她再也不要当个听话的好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