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鸿公抵达大溪地
漆黑的夜里,温鸿公登上了马普里卡号的甲板。大溪地正在一点点地靠近,太阳即将升起。岛上未知的一切令他倍感兴奋。
在晨曦微光的勾勒下,他隐约看见陡峭山脉的黑色轮廓。随着海岸的逼近,他听见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的隆隆声,还有阵阵神秘的暗香袭来。
这是黎明时分的帕皮提航道入口。海浪冲击着珊瑚礁,这片带有银灰色彩的潟湖及椰林掩映的乌塔小岛开始微微显现。货轮抛下船锚,伴随着第一道曙光,群山、港口和停靠在这里的双桅帆船都变得清晰生动起来……
方才的香气也变得明了,那是混合着椰子、香草、橙子的馥郁香味,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微妙的栀子花与茉莉花香。
城市显露真身。路灯照亮了滨海大道——这里采用市政照明已有十个年头——人们称这里为“商业码头”“拿破仑码头”,后来又叫作“乌拉尼码头”,港口还设着一些贸易公司的护栏及私人码头。港口沿岸种植的高大树木,被称为马鲁马鲁或“乌木”,是金合欢属的一种;还有一排排破旧的房屋,其中就包括这些贸易公司。建筑物层叠交错,木栈道、游廊……远处是宏伟的大教堂钟楼。
眼前的轮廓逐渐明晰,有些人在三轮车上打瞌睡,那是十来年前从美国进口来的车型。也能看见许多马车,毕竟当时小汽车还十分罕见。
轮船进港是平常日子里的一件大事。同时,对于往返于旧金山和帕皮提之间的定期服务人员来说也非常重要。轮船将那些途经美国、穿越大西洋而来的法国乘客送到这里(巴拿马运河于1914年才开通航运)。这条航线主要服务于公务员、商人和一些探险者(那时还未有游客踏足),每月一次的航船到访,是当地的重要日子。届时,大溪地上上下下的人都蜂拥至港口……“迎接轮船”可谓一项当地习俗,可以是官方的、业务上的、朋友间的、家庭成员间的,抑或只是简单地出于好奇心:人们来这里探探新消息,看看谁回来了,谁又是新来的……
而对于来自努美阿或悉尼的船只,在当地受到的关注程度会小很多,鸿公的船只也在此列,所以码头上只有一小群人。他们的着装五颜六色、风格各异,显然这里是多民族融合的社会。
这里有波利尼西亚原住民(Maohi,这一称呼在20世纪80年代被逐渐采用,用来把法属波利尼西亚人与新西兰的毛利人区分开来);在这里,人们把混血儿称作Demis(法语中“Demi”意为“一半”)。
最早的波利尼西亚人定居于此时,这些岛屿仍然是孤立的。随后迎来了第一批欧洲人:英国人、1767年的瓦利斯人和1769年的库克人,其中包括1768年的法国布干维尔人,他们将大溪地岛描述为“新大陆”,如同人间乐园,创造属于这片土地的传奇。越来越多的航海家、探险家、士兵、商人、水手、赏金猎人紧随其后,捕鲸者、檀香木商人和其他人也纷至沓来。波利尼西亚人和这些欧洲人一起繁育后代,这样的通婚繁衍持续了几个世纪。
在这里,人们称西方人为“Popaa”。这里的西方人包括法国人、英国人、其他欧洲人和美国人……另外一些则是被称为“Tinito”的华人,他们身着传统的黑色衣服,编发辫,戴斗笠。
温鸿公走下货船,混在人群中,他在观察。他在分辨各种口音:大多数人操着刺耳的大溪地语,说法语的是在学校里念书的人,来自大家庭的混血儿说的是英语,还有讲普通话、客家话的则是他的同胞。
他和这些人打招呼,在那里他受到了“华人互助会”(Société de Secours Mutuel)成员的热情接待,他们会组织许多社团活动,包括帮助华人移民尽快融入当地的生活。互助会大本营设立在帕皮提以东一片名为马马奥的土地上。在那里,他们建造了一座关帝庙,旁边是诊所、避难所,寺庙里有一座色彩鲜艳的木塔,这不是为了向上帝祝圣,而是献给汉代的传奇军事人物:关公或称关帝。这座关帝庙具体可以追溯到1866年或1877年(关于这一时间尚有争议)。
“互助会”成立于1872年,旨在为1863年作为外国劳力进入这片法国保护领地的大量华人移民提供帮助。他们并不是第一批到这儿来的移民。在他们之前,热爱冒险的淘金者早已相中此地。1851年时这里还只有一个淘金者,接下来几年里便有不少人相继前来。他们不再选择途经澳大利亚至加利福尼亚的路线,也不去勘探那里的金矿,而是留在了这个中途停靠站:大溪地。
1863年,移民大潮源起于一个苏格兰人,威廉·斯图尔特(William Stewart)——大溪地棉花和咖啡有限公司的当地主管,他的姐夫奥古斯特·苏亚雷斯(Auguste Soares)是公司伦敦总部的总经理——他买下土地,并从外国引入劳工着手开垦。
那时正值法国波马雷(Pomare)女王建立的保护国时期。斯图尔特将这项大产业取名为“欧仁妮地产”(日后成为阿蒂马诺地产),以向拿破仑三世的妻子欧仁妮皇后致敬,也是向法兰西皇家政府通过龙西埃(Roncière)伯爵作为中间人对此给予的行政支持表示感谢。
斯图尔特的公司买下了4 000公顷土地,这片土地一直延伸至大溪地群岛西海岸的帕帕拉和马泰亚区(由英国人定义的“区”的称呼一直延续,直至后来被改称为“市镇”),距离帕皮提43千米。一个大型种植园就此诞生。
这里种植了1 000公顷的棉花,最初用于出口,利用美国南北战争时期棉花产量锐减的契机,以满足世界对棉花的需求顺势而为。
同时,这里还种植了150公顷咖啡和50公顷甘蔗。
为了完成开垦、种植、建造,斯图尔特需要大量大溪地无法提供的劳动力。于是,他只得从外国输入劳力,只限男人:来自广东和香港地区的1 000多个劳力,分好几批被输送到这里,还有300人来自库克群岛、吉尔伯特群岛和复活节岛。
如此多样化的社群生活里常有戏剧性的事情发生,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一场华人社群内的斗殴。一名华人因此丧生,因为找不到罪魁祸首,好几个人都将面临被定罪的威胁,这让当事人们纷纷选择保持沉默。沈秀公(ChimSoo)不幸成了替罪羊,无辜地断送了性命,他原本只是出于拯救他人的目的才加入了这场纷争。1869年,他被送上了当地广场的断头台……
种植园蓬勃发展,公司买卖的大获成功惹人注目,造就了过去10年间前所未有的经济繁荣,而这主要得益于棉花的种植和出口。
然而,一等美国南北战争结束,美国本土的生产恢复之后,这一类型的出口奇迹就土崩瓦解了。就这样,斯图尔特的公司在1875年宣告破产,惨遭拍卖。部分外国劳动力被遣返回国,还有一些华人则留在了大溪地。
近30年之后,温鸿公抵达大溪地时,华人社群在当地才真正扎根。根据1902年的官方人口普查,当地社群包括412名移民,365人在大溪地,另有43人在马库塞斯群岛,大约2年的时间内这一数字没有发生太大变化。
而阿蒂马诺区域或多或少被遗弃了。虽然有过各类买主,比如商人、律师、药剂师,他们都只开发了过去种植园的一小部分:主要用于生产本地床垫和垫子所需的棉花,优质的阿拉比卡咖啡,以及酿制朗姆酒所用的甘蔗。这些作物种植在当地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然而,大部分建筑物都成了废墟,不过大型酿酒厂仍得以保留。道路也没有消失,人们依旧能够看见宽阔的土路和“碎珊瑚”铺就的道路、石桥或木桥,但小港口和它的浮桥却因无人使用而不复存在。
1880年起,这片土地成了法国殖民地,即EFO(Établissements Français de l'Océanie)。没有斗争,没有纷扰。在波马雷女王统治此地50年后,其儿子波马雷五世继承了王位,即位3年后,他把这个王国送给了法国政府。他一直保留着自己的国王头衔,直到1891年去世。
殖民地一派祥和平静,帕皮提港口的人群也都个个神色泰然。鸿公受到互助会的照应,同说家乡话的客家人向他伸出了援手。
一些来自广东省的同胞都知道深圳河,也到访过清溪,听说过温家。
和这些人在一起,就感觉像自家人……这些兄弟们答应会收留他并为他提供住宿,因为马马奥的避难所已经人满为患了,那里住着的都是和他一起下船的华人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