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于常:山海经博物漫笔(知趣丛书)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狸奴·小於菟

哪种古典文学作品中出现了猫?

跟我熟的朋友大概马上就会说:“《狸猫换太子》。”是的,我喜欢《三侠五义》,当然首先会说《狸猫换太子》。

《三侠五义》原书其实可以分三部,第一部可以叫作“狸猫换太子”,第二部就是“五鼠闹东京”,第三部是“襄阳平叛”。大家可以看到,前面两部分都跟猫有莫大关系。

《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是说,李妃生下的太子,被刘妃和太监郭槐设计用剥了皮的狸猫换走。

《五鼠闹东京》说的是五鼠弟兄主要是老五白玉堂,看皇帝封南侠展昭作“御猫”,很不服气,就来找他比试高低的故事。

联系这些故事的创作背景,我们可以知道,明清时养猫文化已经很流行了。

清代还出现了专门写猫的书,如《猫乘》(“乘”的意思是历史)、《衔蝉小录》和《猫苑》。

那么国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大量养猫的?

有人认为是唐代。有一个传说是,中国本没有猫,唐僧去西天取经才带回养猫文化。这当然不是真实的历史,但唐代之前国人没有大量养猫,则是真实的。据考察,养猫风俗兴盛起来的时代是宋,也就是《三侠五义》故事的时代背景。

那养猫的名人都有谁呢?

当然,这个问题跟前一个问题一样,答案多种多样。比如黄庭坚,有诗为证:

乞猫

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瓮翻盘搅夜眠。

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

“狸奴”就是猫。今天我们所说的“猫奴”指的是人,养猫成癖的人。古人所说的“狸奴”却是指猫本身,是对猫的爱称。

“小於(wū)菟(tú)”也是猫的别称。“於菟”是老虎,“小於菟”的本义是小虎,但是常常被用作猫的代称。

乞猫二首 其一

春来鼠壤有余蔬,乞得猫奴亦已无。青蒻裹盐仍裹茗,烦君为致小於菟。

[宋]曾幾

这首诗,是我所找到的“狸(猫)奴”“小於菟”出现在一起的最早的诗。

曾幾是陆游的老师。

陆游是个高产诗人,他提到猫的诗也非常多,有20多首——要知道《全唐诗》中写到猫的诗总共才11首——其中很多是专门写猫的。比如:

赠猫

盐裹聘狸奴,常看戏座隅。

时时醉薄荷,夜夜占氍毹。

鼠穴功方列,鱼餐赏岂无。

仍当立名字,唤作小於菟。

嘲畜猫

甚矣翻盆暴,嗟君睡得成。

但思鱼餍足,不顾鼠纵横。

欲骋衔蝉快,先怜上树轻。

朐山在何许,此族最知名。

陆游自注:“俗言猫为虎舅,教虎百为,惟不教上树。又谓海州猫为天下第一。”想必大家都听过这个故事,猫是老虎的师父,教给了老虎很多本领,最后老虎忘恩负义想吃掉猫,猫爬到树上才幸免于难,老虎又求猫教它上树,猫再也不肯了。从陆游的记载看,这个传说早在宋朝就已经有了。又:

鹦鹉笼寒晨自诉,狸奴毡暖夜相亲。

又:

谷贱窥篱无狗盗,夜长暖足有狸奴。

陆游他他他,竟然用猫来暖被窝暖脚!!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风卷江湖雨暗村,四山声作海涛翻。

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陆游又说“勿生孤寂念,道伴有狸奴”,看来他也把猫当作精神伴侣,这点跟今天很多“猫奴”是一样一样的。

那么,养猫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呢?西方讲养猫历史,一般会追溯到古埃及。中国的话,从文献上看,最早的明确养猫记录,见于南朝顾野王的《玉篇》。顾解释“猫”的时候说:“似虎而小,人家畜养令捕鼠。”(见[唐]慧琳《一切经音》引。)那南北朝以前人们普遍养来抓老鼠的,是什么呢?是狗。狗拿耗子的事,我们《山海经博物漫笔》后文聊到狗的时候,将重点介绍,这里略过。

《庄子》对猫有特别的观察记录:

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

《逍遥游篇》

“卑身而伏,以候敖者”,这句相当传神,后来常被引用以描述猫。又:

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

《秋水篇》

这句与前引《逍遥游》中的那句异曲同工。

后来这段话被辗转化用。《尸子》:“使牛捕鼠,不如猫狌之捷。”又:“鸡司夜,狸执鼠,日烛人,此皆不令自全。”《韩子·扬权篇》:“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说苑》:“骐骥,倚衡负轭而趋,一日千里,此至疾也。然使捕鼠,曾不如百钱之狸。”

前引两段《庄子》,其中的猫应该说更像野生的,一则它被与黄鼠狼(狌)并提,二则“中于机辟,死于罔罟”说明它是被捕猎的对象。同样从《尸子》那两条看,猫也不像家养的。但是后面三条所描述的就比较像家养猫了。“让鸡去打鸣报时,让猫去抓老鼠,都是因为它们有相应的能力”,人在其中的主导地位比较明显。以百钱买来捕鼠的猫,绝不是作为猎物的死猫,只能是作为家畜的活猫。置之宫室使之捕鼠,就更能说明它的家养性质了。

此外家养猫的相关记载还有:

狸执鼠而不可脱于庭者,为搏鸡也。

《淮南·泰族篇》

就是说,猫会抓鸡吃,所以不让它到院子里。不让猫到院子里,那它在哪儿?当然是屋子里。这就间接证明养猫事实的存在了。

坏塘以取龟,发屋而求狸,掘室而求鼠,割唇而治龋,桀跖之徒,君子不与。

《淮南·说山篇》

“发屋而求狸”就是拆了屋子抓猫,说明猫在屋子里,也可以间接证明养猫事实的存在。

郭璞《尔雅注》里还说有一种猿猴叫“蒙贵”,“可畜,健捕鼠,胜于猫,九真、日南皆出之”,捉老鼠比猫还厉害。《一切经音义》说“山狖”引《苍颉篇注》:“似猫,搏鼠,出河西。似弥猴而大,苍黑色,江东养之捕鼠,为物捷健也。”都间接说明养猫捕鼠在当时已成为社会通行做法。

而近年还有国际上的研究报告,称找到了考古证据,可以说明中国人早在5000多年以前就开始养猫了。所以上面那些国人养猫的暧昧证据,又都得以增添了分量。

但这些材料很难串成证据链,它们很可能只是国人试图驯化亚洲野猫、豹猫等动物的历史痕迹。

今天的城里人养猫,很多已经脱离捕鼠这个实用目的,而更加偏向寻求精神伴侣。

《山海经》中恰恰有条疑似相关的内容:

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朏朏,养之可以已忧。

《中山经首》

就是说,有种动物长得像猫,有一条白尾巴,身上有长长的毛,名字叫作朏朏,豢养它可以消除忧愁。咦?这不就是白尾巴狮子猫么?!(玩笑。)

这段话有时会被当作中国最早的养猫记录。严格意义上的“养猫”,是豢养家猫,而非简单的像养狮子老虎那样囚禁喂食它们。也就是说,养猫是人猫的双向选择结果,人和猫相互适应与对方生活在一起。《山经》中的朏朏本生活在山中,似乎并非家猫可比。

又有人说《楚辞·山鬼》“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的“文狸”,即下面我们要说的灵猫。但我觉得《山海经》里“养之可以已忧”的“朏朏”,才更像可爱女神的小跟班儿呢。

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髦,其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妒。

《南山经首》

“其状如狸而有髦”,那不还是狮子猫吗?!(玩笑。)

古人多认为这里说的类兽即灵猫。灵猫背部中央有一条竖起来的黑色鬣毛,呈纵纹形,直达尾巴的基部,即所谓“有髦”。古人其实更多地注意到灵猫身上可以出产香料,所以它有个别名“麝香猫”。而其香腺正长在会阴部位,所以古人误以为它是雌雄同体,即所谓“自为牝牡”。古医书还认为它有一种“镇心安神”的药效,这也许就是所谓“食者不妒”。

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

《西次三经》

有一种动物,它的样子长得像猫,脑袋是白色的,叫起来发“榴榴”的声音。看描述我们会觉得它很像是种猫。但是它的名字却叫作“天狗”!其实这个“狗”字,跟狗这种动物,可能也没什么关系。就像《山经》中有一种叫“彘”的动物,就跟猪没有任何关系,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

有兽焉,其状如狸,一目而三尾,名曰,其音如百声,是可以御凶,服之已瘅。

《西次三经》

前面我们说的“白尾巴狮子猫”“雌雄同体狮子猫”“白脑袋小猫咪”,还有下面要说的“白脑袋虎猫”,都是可以从自然角度来理解的,尽管还是有些奇异处,但“已忧”“不妒”只是药效,“御凶”跟喜鹊报喜类似,其实也都是很好解释的,而这里的兽“一目三尾”,确实不像自然界真实存在的动物。有人将经中的“”读作“獾”,但也没什么根据。正是这种非自然属性,使得这种兽,在当下流行的日式“妖怪文化”的影响下,比较受欢迎。

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虎爪,名曰梁渠,见则其国有大兵。

《中次十一经》

有人说梁渠是头上有白花纹的果子狸(又名花面狸),但果子狸明显不够凶猛,“虎爪”“兆兵”不像它的风格,所以梁渠明显是另外一种凶猛的猫科动物。

通过上面四种“如狸”之兽,我们可以看出,《山经》里的动物虽然有些确实神性色彩比较浓,但也有很多是可以通过自然科学来解释的。

现在有一种图案很受欢迎,网上纷纷在传它就是甲骨文中的“猫”字,因为它们确实有点像呆萌的小猫咪。字形是这样:

但是毫无疑问这个是“鼎”字。至于甲骨文中的真正的“猫”,却被一般人所忽略。就是:

这个字今天我们写作“豸”,读zhì。有学者指出,古文字中,猫、貌、豸字相通,都是“卑身而伏,以候敖者”的猫,“豸”即“猫”(貓)的本字。(《古文字诂林》引马叙伦说。)总之豸的字形字义,才跟猫更加接近。

从上面的误会和事实里我们也可以看出,在上古时期人们的认识中,猫的形象主要是凶猛,而非“呆萌”。

附:大唐长安的狸猫魅影

2016年夏天,网上沸沸扬扬地传了几天西安碑林博物馆“网红猫”被驱逐的新闻,后来结果如何,我没有关注,只是由此想起大唐长安城中恶猫的故事。

国人养猫的历史其实并没有特别长,六朝时养猫的习气还不是很盛行,唐以后才逐渐多了起来。然而武则天得势以后,宫廷里却是不许养猫的。为什么呢?

原来,高宗李治时期,王皇后、萧淑妃,还有武昭仪(则天)三人争宠,最后当然是武则天取得全面胜利,当上了新皇后。其过程十分惨烈恐怖,王后和萧妃最后甚至被斩去双手双脚像“醉枣”“醉虾”那样被“醉”了起来。

王皇后性格软弱,只会说:“陛下万年,昭仪承恩,死吾分也。”萧淑妃性格刚强,撂下狠话:“愿阿武为老鼠,吾作猫儿,生生扼其喉!”这是《新唐书》中的原话。

萧妃这句铿锵有力的诅咒,一直萦绕在武则天脑海。一到晚上,她就梦见王后和萧妃披散着头发流着鲜血的恐怖模样,吓得她到处搬家。从此,武则天看到猫就胆寒,宫中遂不得养猫。

当时的阎朝隐《鹦鹉猫儿》一诗的序文说:“鹦鹉,慧鸟也;猫,不仁兽也。”还有这样一个传说:武则天养了一只温驯的猫,可以和鹦鹉和平共处,甚至共进午餐。武则天就拿来在众人面前炫耀。结果传看两下,猫儿本性暴露,咔咔两下就把鹦鹉咬死吃掉了,把武则天弄了个下不来台。其实,“鹉”谐音“武”,鹦鹉被猫杀死,预示的是武氏天下要玩完。人们编这个段子,就是为了诅咒武周政权。

但不管怎么说,长安猫儿的凶残,在这两个故事中已经展露无遗了。

武则天的上位,跟李义府这家伙的扶助是有一定关系的。李义府看起来人畜无害,温良恭俭让,但实际上阴险毒辣,掌了权之后,谁要是有那么一丁点儿让他不满意,他就想方设法加以陷害。当时长安人民说李义府“笑中藏刀”,又因为他“柔而害物”,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李猫”,或者“人猫”。可见人们对猫的印象也是“柔而害物”啊!

唐代宗大历十三年(778)六月,有人从地方上给皇帝进献来了“祥瑞”,是什么呢?“猫鼠同乳不相害”,就是猫和老鼠和平共处,一起吃奶。

用今天的科学眼光来看,这并没有什么,因为猫捕鼠并非“天性”,而是后天学习和训练的结果。但是古人并没有这样的认知水平,所以“猫鼠同乳不相害”才会被傻瓜节度使拿来讨皇帝欢心,而傻瓜宰相竟然率领百官称贺。

当时有个中书舍人叫崔祐甫,是个明白人。他引经据典,把道理一摆,说猫不抓老鼠,这不是啥祥瑞,反而是不祥之兆,吧啦吧啦,说得皇帝一愣一愣,连连称是。

后来,“猫鼠同乳”成了一个成语,比喻上上下下狼狈为奸。

总结起来,至少部分古代长安人民对猫的印象,是“生生扼鼠喉”式的凶残,是“不仁之兽”,是“柔而害物”,是“猫鼠同乳”式的狼狈为奸,跟今天网上呼吁保护碑林“网红猫”的小清新们,看法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