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王粲

王粲（177—217），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西南）人，建安七子之一。初平四年（193）避乱荆州，依刘表。建安十三年（208）归曹操，受器重，初为丞相掾，迁军谋祭酒。入魏，拜侍中。能诗善赋，语意清警，情调悲怆。刘勰《文心雕龙》称他为“七子之冠冕”。有《王侍中集》。《建安七子集》辑存诗二十馀首，文四十馀篇。

七哀诗^[1]（三首选一）

西京乱无象^[2]，豺虎方遘患^[3]。复弃中国去^[4]，远身适荆蛮^[5]。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6]。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7]，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8]？”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9]，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10]，喟然伤心肝^[11]！

中华书局版俞绍初辑校本《建安七子集》卷三

登楼赋^[12]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13]。览斯宇之所处兮^[14]，实显敞而寡仇^[15]。挟清漳之通浦兮^[16]，倚曲沮之长洲^[17]。背坟衍之广陆兮^[18]，临皋隰之沃流^[19]。北弥陶牧^[20]，西接昭丘^[21]。华实蔽野^[22]，黍稷盈畴^[23]。虽信美而非吾土兮^[24]，曾何足以少留^[25]！

遭纷浊而迁逝兮^[26]，漫逾纪以迄今^[27]。情眷眷而怀归兮^[28]，孰忧思之可任^[29]？凭轩槛以遥望兮^[30]，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31]，蔽荆山之高岑^[32]。路逶迤而修迥兮^[33]，川既漾而济深^[34]。悲旧乡之壅隔兮^[35]，涕横坠而弗禁^[36]。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37]。钟仪幽而楚奏兮^[38]，庄显而越吟^[39]。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40]！

惟日月之逾迈兮^[41]，俟河清其未极^[42]。冀王道之一平兮^[43]，假高衢而骋力^[44]。惧匏瓜之徒悬兮^[45]，畏井渫之莫食^[46]。步栖迟以徙倚兮^[47]，白日忽其将匿^[48]。风萧瑟而并兴兮^[49]，天惨惨而无色^[50]。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其无人兮^[51]，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52]，意忉怛而恻^[53]。循阶除而下降兮^[54]，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55]。

中华书局版俞绍初辑校本《建安七子集》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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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七哀》，当是汉末乐府新题。王粲有《七哀诗》三首，不是同时所作。这是第一首。《三国志·魏书·王粲传》云：“（粲）年十七，司徒辟，诏除黄门侍郎，以西京扰乱，皆不就。乃之荆州依刘表。”是年为初平四年（193）。此诗写汉末离乱中所见生民死亡、母弃其子的悲惨景象，或即作于此次初离长安时。

[2] “西京”句：东汉初平三年（192），董卓部将李、郭汜等在长安作乱，大肆屠杀，长安一片混乱。西京，指长安。无象，指社会秩序乱得不成样子。

[3] 豺虎：喻李、郭汜等。遘（ɡòu够）：通“构”，制造。

[4] 中国：指中原一带。

[5] 远身：一作“委身”。适：往。荆蛮：指荆州。因古代中原人称南方人为“蛮”，故云。

[6] 攀：指攀拉车辕，形容恋恋不舍。

[7] 顾：回头看。

[8] “未知”二句：是妇人说的话。身，我。《尔雅·释诂下》：“身，我也。”完，保全性命。

[9] 霸陵：汉文帝陵墓，在今陕西长安县东。岸：高地。

[10] “悟彼”句：领悟到《下泉》诗作者的心情。《下泉》，《诗经·曹风》篇名，《毛诗序》云：“《下泉》，思治也，曹人……思明王贤伯也。”

[11] 喟（kuì愧）然：叹息貌。

[12] 本篇为作者避乱荆州登麦城（在今湖北当阳东南）城楼所作，借登楼所望，抒写思乡之情和不被重用的愤慨。在作法上尽脱汉赋铺陈堆砌习气，成为建安时期抒情小赋的代表作。王粲登楼处有襄阳、江陵、当阳三说。此从郦道元《水经注》之《沮水》、《漳水》注。

[13] 聊：姑且。暇：闲。一作“假”。销忧：消除忧愁。

[14] 斯宇：此楼。所处：指楼所在的地势。

[15] 显敞：明亮宽大。寡仇：少比。仇，匹敌。

[16] “挟清漳”句：城楼座落在漳水的一条支流边上。挟，带。漳，漳水，发源湖北荆山，南流至下游与沮水汇为漳河，再南流至沙市入长江。浦，大水有小口别通它水。

[17] “倚曲沮（jū居）”句：城楼靠着曲折的沮水中的一块长洲。沮，沮水。洲，水中陆地。

[18] 背：背对着。坟衍：地势高平。

[19] 临：面对。皋：水边高地。隰（xí席）：低湿地。沃流：可灌溉土地的流水。沃，美。

[20] 弥：终至。陶牧：指范蠡的坟墓所在地。陶，陶朱公，即春秋时越国之范蠡。牧，郊远之地。

[21] 昭丘：楚昭王的墓地，在当阳东南七十里。

[22] 华：同“花”。实：果实。

[23] 黍稷：泛指庄稼。黍，黍子。稷，粟，谷子。盈畴：遍野。盈，充满。畴，田野。

[24] 信：的确。吾土：指作者的故乡。

[25] 曾：语气助词。足：值得。少留：短时停留。

[26] 纷浊：指董卓专权残暴，政治混乱。纷，纷扰。迁逝：迁徙流亡。

[27] 漫：长久。逾纪：超过了十二年。纪，古以十二年为一纪。迄（qì气）：至。

[28] 眷眷：形容依恋不舍。

[29] 孰：谁。任：当，经受。

[30] 凭：依靠。轩：有窗的长廊。槛（jiàn剑）：栏干。

[31] 极目：放眼远望。

[32] 荆山：在今湖北南漳县。岑（cén涔）：小而高的山。

[33] 逶迤（wēiyí威移）：长而曲折貌。修：长。迥（jiǒnɡ窘）：远。

[34] 漾（yànɡ样）：水流长。济：渡。

[35] 壅（yōnɡ拥）隔：阻塞隔绝。

[36] 横坠：零乱地落下。

[37] “昔尼父”二句：谓当年孔子在陈国断粮，曾有“归与（回去吧）”之叹。（《论语·公冶长》）

[38] “钟仪”句：春秋时楚国钟仪被晋国俘囚，晋侯让他弹琴，他弹的仍是楚国的乐调。事见《左传·成公九年》。幽，囚。

[39] “庄（xì细）”句：越国人庄在楚国做大官，病时思念故乡，仍用越国语说话、呻吟。事见《史记·张仪列传》。显，地位显赫。

[40] 穷达：指困窘失意和富贵得志。异心：指改变思乡之情。

[41] 惟：想。日月：指时间。逾迈：消逝。

[42] 俟（sì伺）：等待。河清：《左传·襄公八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传说黄河水一千年清一次。后以河清喻时世太平。极：至。

[43] 冀：期望。王道：王政。一平：统一平正。

[44] 假：借。高衢（qú瞿）：大道。骋力：施展才力。

[45] “惧匏（páo袍）瓜”句：孔子曾说：“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论语·阳货》）意为我岂能像匏瓜一样只挂在那儿而不被任用！此用其意。匏瓜，一种葫芦。徒悬，白白地挂着。

[46] “畏井渫（xiè屑）”句：语出《周易·井卦》：“井渫不食，为我心恻。”井渫，把井淘干净。意思是担心淘干净了井却没人吃水。喻指自己恐怕修身高洁而不为世用。

[47] 栖迟：游息。徙倚：徘徊。

[48] 忽：迅速。匿：藏。

[49] 萧瑟：风声。

[50] 惨惨：暗淡无色。

[51] 阒（qù去）：寂静。

[52] 凄怆：悲伤。

[53] 忉怛（dāodá刀达）：哀伤。（cǎn惨）恻：悲痛。，同“惨”。

[54] 循：沿着。阶除：指楼梯。除，台阶。

[55] 怅：惆怅，悲伤。盘桓：徘徊，此指反复思考。反侧：身体翻来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