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合從前之蘇秦
蘇秦,字季子,東周洛陽人,蓋蘇忿生之後,己姓也。或曰:秦兄弟五人,秦最少。兄代,代弟厲,及辟、鵠,並爲游説之士。或曰:代與厲,皆秦弟也,未詳。東周承文勝之敝,故其俗巧僞趨利,貴財賤義,高富下貧,憙爲商賈,不好仕宦。而蘇秦獨以游説顯名諸侯間,致大位。其爲人雖不足取,然其始之刻苦自立,矢志不移,亦有足多者。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而孟子鄙之爲妾婦之道。夫蘇秦則亦儀、衍之流耳,然欲爲蘇秦者,亦非刻苦自立、不爲流俗所移不能有成,則凡欲有所樹立者,可以知所鑒矣。
秦嘗東事師於齊,而習之於鬼谷先生。鬼谷,地名。司馬貞云:扶風、池陽、潁川、陽城,並有鬼谷墟。蓋其人所居,因以爲號。扶風,今陝西鳳翔。池陽,今涇陽。潁川,今河南許昌。陽城,今登封也。《風俗通義》云:鬼谷先生,六國時縱横家。然樂臺《注》又云:蘇秦欲神秘其道,故假名鬼谷。案所謂鬼谷先生者,其姓名行事無可考。今世所傳《鬼谷子》,實爲僞書,觀班固《藝文志》縱横家首列蘇子、張子可知也。果如史遷所傳,儀、秦同事鬼谷子,則縱横家著書,焉有不遠祖鬼谷而轉近託儀、秦者哉?太史公曰:蘇秦被反間以死,天下共笑之,諱學其術。然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可見當時言縱横之術者,實以蘇秦爲主,並非以其顯名諸侯而託之也。故所謂鬼谷子者,其人之有無,實不可知。然從衡之學出於古行人之官,與百家之學同,皆有所本,即無鬼谷子,蘇秦之學亦必有所受之。但自漢以後,斯學廢墜,傳受源流不可考耳。
蘇秦少時,蓋家貧無行之流,學既成,求事周顯王。顯王左右習知秦,皆少之,以故不見用,蓋不爲鄉里所信也。秦不得已,乃去而之秦。時值秦惠王初立,秦乃進説曰:
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崤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戰車百乘,奮擊百萬,沃野千里,畜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願大王少留意,臣請奏其效。
蘇秦之説秦,純取侵略主義,教秦以用兵吞滅諸侯。蓋時值秦新敗魏,取河西地,魏遷都大梁以避之。蘇秦度秦之主義在於侵略,故爲是以揣摩時尚也。秦伐魏取河西事,在周顯王二十九年。惠文君之立,則在三十一年,中閒相隔僅一年耳。而政策遽變,實非秦所及料也。然時惠文君初立,誅滅商鞅,屏棄遊士弗用。蘇秦之説,遂歸於無效。惠文君報秦曰:“寡人聞之,毛羽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順者,不可以煩大臣。今先生儼然不遠千里而庭教之,願以異日。”秦王之言,蓋極言侵略主義與己宗旨不合耳。然秦説既進,亦無由復反之,以迎合秦王之意矣,乃本前意,復進説曰:
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農伐補遂,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堯伐驩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湯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紂,齊桓任戰而伯天下。由此觀之,惡有不戰者乎?古者使車轂擊馳,言語相結,天下爲一,約從連衡,兵革不藏。文士並飭,諸侯亂惑,萬端俱起,不可勝理。科條既備,民多僞態,書策稠濁,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無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辯言偉服,戰攻不息。繁稱文辭,天下不治,舌敝耳聾,不見成功。行義約信,天下不親。於是乃廢文任武,厚養死士,綴甲厲兵,效勝於戰場。夫徒處而致利,安坐而廣地,雖古五帝、三王、五伯、明主賢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勢不能。故以戰續之,寬則兩軍相攻,迫則杖戟相撞,然後可建大功。是故兵勝於外,義彊於内,威立於上,民服於下。今欲并天下,凌萬乘,詘敵國,制海内,子元元,臣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於至道,皆惛於教,亂於治,迷於言,惑於語,沈於辯,溺於辭。以此論之,王固不能行也。
此書極言用兵之利,不用兵之害,可謂酣暢淋漓矣。然秦國是時,適直商君變法後之小反動力。蓋商君游士也,以游士而變秦法,守舊派恒不謂然。彼守舊派,固多秦之貴戚大臣,以惡變法,故而惡商鞅;以惡商鞅,故并惡遊士。其意殆欲舉凡游士而盡去之。其惡蘇秦,則以其爲游士耳,固非以其主義之合不合。而秦説之不行,則亦徒以其爲游士故,非以其詞之工不工也。故説秦王書十上,而説卒不行。
戰國時代,爲我國學術最盛之時。治諸家之學者,咸欲於時主以行其所學。然難進而易退者,惟一儒家。此外如法家,即不免有《説難》之篇,因景監以見,而其他更無論矣。夫挾一枉尺直尋之説,以游説於諸侯之間,即不免奔走於權門,結交其近習。諸家之學者且然,況於縱横家之專以取勢位富厚爲事者哉!其雞鳴狗盜之爲將更甚於暮夜乞憐之輩可知也。觀於張儀之入秦,即由蘇秦厚資給之而後遂,其明證矣。蘇秦當日之西行,蓋亦如南宫敬叔之載寶。説既不行,則資用乏絶,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盡。去秦而歸,羸縢履蹻,負書擔囊,形容枯槁,面目犂黑,狀有媿色。歸至家,妻不下絍,嫂不爲炊,父母不與言。蘇秦喟然歎曰:“妻不以我爲夫,嫂不以我爲叔,父母不以我爲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發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符》之篇,伏而誦之,簡練以爲揣摩。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説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説當世之君矣。”於是復出而歷説六國,而合從擯秦之事以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