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著史地通俗读物四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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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古代外交學之真相及蘇秦張儀之人物

合從、連衡之策,其重要既如上所述。然當時之諸侯,終無一人焉,能善用之,以收謀國之效者。六國無論矣,即秦人之獲成帝業,亦六國之自離自弱,以取滅亡耳。而豈秦人真能運用連衡之策,以離諸侯之交,而取天下哉?六國中如楚懷王之見紿於張儀,直與童騃無異。此何故邪?是固由當時之諸侯,才質駑下。然吾謂儀、秦亦有罪焉。夫欲謀人之國家者,必先有忠於所事之心,然後其事業乃有成功之望。蓋有鞠躬盡瘁,而其事業終不克有成者矣。未有浮夸無實,反復無信,而其事業轉克有成者也。故商鞅變法以强秦,樂毅破齊以存燕,非幸致也。其忠於秦與燕之心,實使之成功。梅特湼結神聖同盟以强奥,俾斯麥離英、俄、法、意之交以强德,亦非幸致也。其忠於奥、德之心,實助之奏績。彼蘇秦、張儀何人也?蘇秦之説秦不成而歸,則發憤曰:“安有説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及其合六國從,復過洛陽,天子郊勞,親戚畏懼,則又志得意滿,曰:“人生世上,勢位富厚,蓋可以忽乎哉?”張儀始見辱於蘇秦,則發憤欲用秦以苦趙,及知其得用於秦,皆爲蘇秦所推致,則又欣然改易其意曰:“爲我謝蘇君,蘇君之時,儀何敢言。”其胸中所有,惟富貴利達四字耳。以惟知富貴利達之人,而與謀國是,此與謀國是於商賈者何異?且蘇秦、張儀,不特自始未嘗有忠於所事之國之心也,往往以一己之富貴利達故,即不恤以他人之家國爲其犧牲。觀夫蘇秦之敝齊,張儀之欺楚、魏,其明證矣。此等事,蓋凡稍守信義者所不屑爲。即曰外交無信義,亦安取此卑劣之策?其人格可知矣。夫人必先有一主義焉,不惜以身爲之徇,然後其事業可以有成。若蘇秦、張儀,則不但未嘗有一主義焉,而以身爲之徇也,而實時時以主義徇其身。惟其以主義徇其身也,故其主義可以瞬息百變,而終至於一無所成。蓋觀於從約之解,而謂蘇秦失敗矣,然秦固未嘗失敗也,其身固尊榮於燕。觀於衡約之不成,而謂張儀失敗矣,然儀又未嘗失敗也,其身固安居於魏。若是者,其謀人家國之事可以一無所成,而惟一身之安富尊榮,則必保守之勿使失墜。然則有國有家者,亦奚德於蘇秦、張儀,而必爲之實行其安富尊榮其身之政策,至以國家爲之犧牲而不恤哉!孔子曰:“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道即主義之謂也。孟子曰:“以順爲正者,妾婦之道也。”以順爲正,謂他無所知,而惟其身之知,苟可以求福而免禍,即無不爲也。衡以嚴格之論理學,儀、秦其能免於妾婦之譏乎?夫率妾婦之道,則何勳業之可成者。合從、連衡之政策之不克實行,以爲吾外交史光,夫豈盡七國諸侯之罪也。

然則蘇秦、張儀,其徒妄庸人,乘時以取富貴者乎?曰:是又不然。蘇秦、張儀,語其一人,則不足取耳,言其才則實爲戰國游士之冠,而亦爲吾國外交家第一流,蓋其學有所受之也。吾國外交之學,其起原蓋甚古,及後世遂失其傳。然其遺迹,猶有可考見者。蓋其爲學,以古之所謂陰謀者爲體,而以其所謂詞令者爲用。體以建策,用以行之,故其效往往能覆人家國,賢於十萬之師。而深得其術之蘇秦、張儀,遂得以操縱列國之君,使惟吾言之是從,其事蓋非偶然矣。夫陰謀二字,古籍中屢見之,苦不得其確解。史所傳:伊尹之於商,太公之於周,管夷吾之於齊,范蠡、文種之於越,皆嘗用陰謀以覆其敵。伊尹、太公,事不經見。夷吾、種、蠡之所爲,則略見於世所傳《管子》及《吴越春秋》。然是二書,固多僞雜,不可深信。即其非僞者,亦多局外人秉筆紀載之詞。局中之深謀秘計,尚不在是也。然則古代之所謂陰謀者,其真相終不可考見乎?曰:然。凡所謂陰謀者,其局中之深謀秘計,決不傳。既曰陰謀,即不可以告天下。非徒不可使敵國知,且不可聞於鄰國;非徒不可聞於鄰國,亦且不可以告國人。故凡陰謀之事例不傳,其見諸紀載者,皆局外推測之詞,決非局中之真相也。如《吴越春秋》紀越君臣之事,彼以爲奇權密機出入神鬼矣,然其事實甚粗淺耳。果僅如此,安足以欺吴國陰謀之事,漢初蓋尚有之,後此遂絶尠。蓋其學失傳也,然如陳平佐高帝七出奇計,世已莫得聞矣。後世之事有類古陰謀者,惟隋文帝、長孫晟之於突厥,以所謀者爲突厥,故無所用其秘密。然其事亦至粗淺耳。司馬宣王之篡魏,陰謀蓋頗多,然世亦不傳。然據局外之所紀載,亦有可以推測其真相者。吾姑以意爲之説曰:陰謀者,謀覆人國本之學也。凡各種學術,皆可以謀人國。然特謀之於一時一事,惟陰謀家,則必舉其立國之大本而撥之,使之不復能立。其爲謀,蓋至慘毒矣。故陳平謂“吾多陰謀,道家所禁,吾世即廢,亦已矣。終不能復起,以多陰禍也。”如范蠡、文種之謀吴,不圖所以弱其兵,而轉使之耀兵於外,以敝其國。蓋兵之强,非國所以立,而窮兵黷武,淫侈無藝,則民力凋敝而立國之大本撥矣。陰謀之術,蓋仍出於道家,道家明自然,此自然二字,與今理學中之所謂自然者無以異。盈天地間之物,皆有其自然之理,非特物理有之,即人事亦然。萬物各循其自然之法則以運行,即爲一種之力。此種力可以利用,而不可以抵抗也。中國古人最明此理。夸父逐日,即自然力不可抵抗之喻。道家貴因因,即利用自然力之謂也。自始也,自然言自始而已然,即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之謂。幾何學之公理,祇能由實驗知其不誤,而不能復加以證明,即此理也。此即斯賓塞所謂不可思議。佛家言所謂非此世界人心力所能受持。故其滅人國也,非滅其不可滅者,而實滅其當就滅者。所謂栽者培之,傾者覆之。所謂兼弱攻昧,取亂侮亡,皆此理也。然吾所欲滅之國,不必其爲當就滅之國,則設一法使之自趨於就滅之途焉,而後從而滅之,是則所謂陰謀也已矣。彼不可滅,而吾乃强欲滅之,是爲與天然力抵抗。彼當就滅,而吾因從而滅之,則爲利用自然力。陳平謂陰謀爲道家所禁,此别是一義。蓋道家明自然,則必知佛家之所謂因果。因果之理至確,而不可逃者也。造善因者獲善果,造惡因者獲惡果,如影隨形,不爽豪髮。用陰謀者,雖獲取快於一時,然其因陰謀所生之惡果,亦終不可逭。如越用陰謀以滅吴,其後即必受因滅吴所造之陰謀之果是也。所謂陰禍也,陰禍即陰謀之果也。故充道家之義而至於盡,即陰謀亦在所禁,而惟尚無爲。然則何以知從衡之學與陰謀之術有關係也。曰:觀蘇子之所爲可知也。蘇子之爲燕謀齊也,不務所以弱其兵,匱其財,而徒教以厚葬、高宫室、大苑囿,以撥其立國之本。此與古代之以陰謀覆人國者何異?深而論之,不徒齊湣王之淫侈爲蘇子所教,即其兵强於一時,亦必如蘇子者教之。蓋湣王亦一雄主,但教以高宫室、大苑囿,必不見聽也。此與范蠡、文種輩之疲吴兵於齊、晉,其策正同。夫欲覆人之國者,不謀叩之於弱,而轉導之於强,則其機真神鬼莫測矣。所謂將欲取之,必姑與之也。且蘇子之不得志於秦也,發憤,發篋陳書而讀之。而其所讀者,實爲太公之《陰符》。夫《陰符》,兵家言也,與游説之術何與?而蘇子讀之者,蓋古代兵家言,亦出於道家。吾國古代百家之學,皆出於道家。其所陳,固非徒攻城野戰之規,而兼有謀人國本之策,與縱横家言實相表裏也。故《孫子》、《吴子》等,《漢書·藝文志》稱爲權謀家。此則縱横之學以古代之所謂陰謀者爲之體之確證也。夫今世之所謂外交之術者,極其技,不過能離人之與國,而使之就我,使怒者喜,使親者疏,使列邦皆爲我用而不自覺耳。其奏效,固仍限於外交上也。而中國古代所謂外交術者,乃能舉人立國之大本而覆之,神州學術之深鷙,不亦深可畏哉!而惜乎能昌大之而利用之者,少也。

所謂以辭令之學爲之用者,何也?古代質樸,文字之用蓋少。觀《左氏傳》、《國語》、《國策》所載列國文書相往還之事絶尠可知,即有時以書牘相往還,亦仍以口之所説,筆之於書而已,非與語言相離也。列邦交際,多以使臣之口説爲憑。故其時,專對之才極重。子曰:“辭達而已矣。”又曰:“言之無文,行而不遠。”皆爲口説言,非爲筆札言也。惟其然也,故吾國古代辭令之美,乃至冠絶環球。後世文詞之美,實古代詞令之美有以使之然也。古代之文詞,即其辭令。後世之文詞,又皆自古代之文詞中來。而時至戰國,則其所研究者,又不徒詞氣之雍容,出言之大雅。蓋其所最致力者,游説之術也。游説之術,非徒欲求人之聞吾言而以爲美,并欲使其聽吾説而樂於從。質而言之,則欲人之服從吾之主義,而以一種言詞爲達其目的之手段而已矣。孟子曰:“説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韓非子曰:“所説出於名高者也,而説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卑賤,必棄遠矣。所説出於厚利者也,而説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必不收矣。所説實爲厚利,而顯爲名高者也,而説之以名高,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若説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而顯棄其身。”其説俱極精審。夫儒家、法家,非專以游説爲務也,而其於進説之道,極深研幾尚如此,況於縱横家之專藉詞令以售其術者哉!今觀蘇子,其説燕王也,則脅之以趙之可畏;其説齊王也,則告以秦之不能爲患;其説魏王也,則極言秦之不足爲患;其説楚王也,則悚之以事秦之患,更欣之以合從之利。此皆因國勢而異其説詞者也。趙肅侯,雄略之主也,則動之以割地包利封侯貴戚之效。韓宣惠王,蓋負恃氣力之主也,則激之以寧爲雞口、毋爲牛後之羞。此因人而異其説詞者也。張儀之説六國也亦然。趙從主也,則怵之以報仇;韓小國也,則脅之以勢力之不敵;楚新敗之國也,則懾之以諸侯之救之不可恃,又噉之以得泗上之地之利;齊遠於秦之國也,則脅以驅三晉而攻之,而又以趙脅燕,以楚及韓脅魏。蓋其所以噉人者,無不足以中人之所欲,而其所以脅人者,則無不適爲其人之所畏。此真韓非所謂“知所説之心,而以吾説當之”者也。其能使人入其玄中而不自覺也,宜哉!外交家體用兼備之才不易得,然徒嫻於辭令之人,則楚漢之際,蓋猶有之。如酈生、陸賈等是也。統一以後,無所用之,乃絶。

然則縱横之學,其傳授源流不可考見。而自漢以後,且無聞焉者。何也?曰:即以其雜有陰謀故也。蓋各種學問,皆可以明目張膽,互相傳習,獨至陰謀家,則多深謀秘計,謀覆人國本之策,斷不容使世主知之。故其傳習爲獨秘也。夫孔子之作《春秋》,非有所沈謀陰計,謀覆人之宗社也,猶曰“刺譏褒貶,不可以書見”,況於縱横家乎?唐太宗使李靖教侯君集兵法,而君集告太宗曰:“李靖欲反。”上曰:“何以知之?”曰:“匿其所能,不以教臣。”他日,上問李靖,靖曰:“君集則欲反耳。今天下太平,臣之所以教君集者,足以制四夷。君集欲盡得臣法何爲?”夫傳習兵法,猶以爲忌,況於陰謀秘計,謀覆人宗社者哉?韓非子曰:“宋有富人,天雨牆壞。其子曰不築且有盜,其鄰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財。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鄰人之父。鄭武公欲伐胡,乃以其子妻之。因問羣臣曰:吾欲用兵,誰可伐者。關其思曰:胡可伐。廼戮關其思,曰: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鄭爲親己而不備鄭。鄭人襲胡,取之。此二説者,其知皆當矣,而甚者爲戮,薄者見疑,非知之難也,處知則難矣。”此真事游説之士之殷鑒矣。然則若縱横之學者,其傳習安得不秘。史所傳張良之遇圮上老父,其事甚怪,然安知非懼遭時主之忌,而因故詭異其蹤跡者哉?由此推之,則所謂鬼谷先生者,亦未必爲蘇秦神秘其術之詞也,特傳授常秘其源流,轉爲此等學術家之家法耳。東周百家之學,傳授最廣者惟儒、墨等數家,餘皆不取,亦必有故。陰謀之學,蓋亦絶於漢初。張良、陳平,蓋猶其人也。後此之傳授,所以遽絶者,蓋亦以天下已定,無所用之。而專制之嚴威,更甚於列國分立之日,其懼得禍且彌甚耳。然古代一種最高尚之學術,於此而遂失其傳,亦可惜也。

中國古代外交之學,其精深博大既如此。而蘇秦、張儀輩,曾不克運用之,稍有建樹,而徒以爲一身富貴利禄之資,則又何也?曰:莊子不云乎,“宋人有善爲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洸爲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爲洴澼洸,不過數金,今一朝而粥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説吴王。越有難,吴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洸,則所用之異也。”夫學術之效,則亦視用之之人何如而已。蘇秦、張儀,游士也。游士者,固惟其身之富貴利達是謀,而置人家國之利害於不顧,且往往以他人之家國,爲其身富貴利達之犧牲者也。豈惟蘇秦、張儀,自戰國以迄楚漢之際,所謂游士者,蓋皆如此矣。秦散金三千斤,而天下之游士鬭。陳平用金四萬,而楚之君臣間疏。齊王建聽游士之言,不助五國攻秦,則松邪柏邪,民疾其用客之不詳。蓋當時亡國敗家之事,無不有游士焉參與其中者。游士真不祥之物哉,戰國時,用游士而收實效者,惟秦之於商君,燕之於樂毅,此外則楚曾一用吴起耳。然三人中惟樂毅奔趙獲全其身,商君、吴起皆爲秦、楚之貴戚所殺。蓋當時世臣與游士恒互不相容,非徒游士不能盡忠於所事之國,即用游士者,亦罕能深信而久任之也。然則何以至此?曰:游士者,世臣之對詞也。世臣,國所與立;游士,非國所與立也。夫世卿,不平等之惡制也。而子謂爲國所與立者何也?曰:制之善惡,無定評也,實視其用之之時與地而定。古代社會,必有貴族、平民、奴隸三種階級。貴族者,戰勝種族之主之同姓懿親也;平民者,戰勝之種族也;奴隸者,被征服之種族也。吾既言之矣。古代政體,皆爲專制,非徒被征服之奴隸,無參預國政之權利也,即戰勝之平民,於國事亦無所預。執國家之政權者,則少數之貴族而已。夫人於其所當爲之事,必使之常躬親焉,且自任其責,然後其於事務也,有處理之能,而其於責任也,亦有負荷之念。若使之久不親其事,且不負其責,則其處理此事之本能,將以積漸而消失,久之久之,將并不知其事之爲何事,亦不知其責任之何在矣。古代平民之於政權,即由是也。夫全國大多數之平民,既皆不知國事之爲何事,又不知其責任之何在,則國家之政治安得不由少數之貴族主之。而少數之貴族,又安得不爲一國之中堅。故古代之國家,其與貴族有密切之關係,勢使然也。春秋時,卿權最重者,莫如齊、魯、晉三國。齊之田氏,魯之三家,晉之六卿,其後皆至於奴視其君,或篡取其國,然在當時不能不謂爲國所與立。試觀晉之卿權强於楚,而晉遂較楚爲强可知。蓋楚之權在君,故非得如莊王之賢君,不能以霸北方。晉之權在卿,則所謂“其君雖不肖,然尚有老成人焉”。故雖以靈公之淫虐,而威靈不至大墜也。然法歷久而必敝。彼其爲貴族者,其始皆與其開國之主,披荆棘,斬草萊,以乂定此國土。其才能之卓越,譽望之隆重,足爲一國之楨幹,夫何待言。然數傳或十數傳後,子孫不能皆克肖其祖宗,而不免競務於淫侈,則“世禄之家,鮮克由禮”、“肉食者鄙,未能遠謀”等之譏評起矣。蓋觀春秋時,列國之才士,多出於公族之中。而至戰國時,則將相使才,出於公族者絶少。而欲世運之遷流,有非人力所能挽也。戰國時,任用公族最重者莫如楚,如懷王之於椒蘭是也。蓋猶墨守舊習,然其國卒以不競。貴族之衰弊,既已如此,安得不以游士代承其乏,而布衣卿相之局,遂自此開矣。然一政一俗之成,大抵積之者至深,而非倉猝所可致。彼貴族之所以常自視爲國家之楨幹者,豈其一旦拔諸草茅,升諸朝宁,而遂足以語此?蓋其所由來漸矣。若平民則何有者?彼其始,固不知國家之事爲何事,其與我之關係爲何若者也。一旦拔諸草茅,升諸朝宁,而遂望其自視爲國家之楨幹,一如前此之貴族,其安可得?則亦偷合苟容,以取一時之富貴而已矣。故孟子謂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蓋深傷其國之所與立者已亡,而將不可以久也。夫游士固皆出於平民之中者也,其不顧國家之利害,而惟爲一身富貴利達之謀,甚至以他人之家國爲其身富貴利達之犧牲,亦何足怪。且此豈足爲游士咎哉!《書·泰誓》曰:“撫我則后,虐我則讎。”孟子亦曰:“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讎。”時至戰國,爲平民者既無絲毫權利之可言,而賦斂之亟,兵役之重,則實爲曠古所未聞。見第三章。蓋當時之君,久以草芥視其民矣。民之以寇讎報之,亦何足怪?若責以愛國家、愛種族之義耶,則所謂愛國者,以其爲國而愛之也;所謂國者,以其有以異於他國而名之也。愛種族之義亦然。戰國時,海宇漸幾於統一,所謂語言、風俗、宗教、文化,凡可指爲國性之物,列國蓋略已同化矣。當時之國家,實無分立之必要。而分裂愈甚,則殘民愈烈,爲救民於水火故,乃轉有統一之要求耳。若論種族,則嬀、姞、芊、嬴同是神明之遺胄,撫我則后,又何所擇。故當時之游士,其不忠於其所事之國,而惟其身之富貴利達是謀,固不能謂爲正當,然必欲責以應忠於某一國之義務,亦殊覺躊躇滿志而不能得其天經地義之所在也。吾國之民,素抱大一統、大無外之思想。故於國家觀念頗薄弱。此自其環境使然,不能執今日歐洲人之思想以病我國之古人也。後人譏孟子詩曰“朝中尚有周天子,何事忙忙走魏齊”,正是後人不識大義處。且公山不狃召,則欲往,佛肸召則欲往,自孔子已開其端矣。暮楚朝秦,又奚足病?但如樂毅等之明於去就之分,則終是高人一籌耳。

然吾觀於此而重有感焉,所感伊何?感夫革命之真因,必爲生計之憔悴也。戰國游士,不能律以愛國家、愛種族之義,斯固然矣,然彼豈真知此義然後爲之者哉?亦不過曰:迫於生計無可如何,乃不得已而出此耳。孟子曰:“無恒産而有恒心者,惟士爲能。若民,則無恒産,因無恒心。苟無恒心,放僻邪侈,無不爲矣。”當時之游士,則皆無恒産因無恒心之凡民耳。蘇秦之既貴也,而曰:“使我有洛陽負郭田二頃,吾安能佩六國相印乎?”情見乎詞矣。夫一國之中,凡民恒多,士君子恒少。然則一國中大多數人,皆憔悴無以聊其生者,國欲免於危亡,胡可得也。孟子言强國之本,在行仁政,當時皆以爲迂濶,而孰知夫欲救戰國時之國者,舍此終無他策哉。如吾前述,自戰國以迄楚漢,凡國家之覆亡,無不有游士厠其間者,而游士所以覆人家國之真因,乃在於生計之憔悴,則其他亡國敗家之事,其原因可以類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