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合從連衡政策之評論
吾國之言外交者,莫盛於戰國之時。而戰國時之所謂外交者,則可以合從、連衡二説概之。此其説,吾既詳言之矣。然夷考之,蘇秦之合從,不及朞年,張儀之連衡,則身未返秦而要約已解。終戰國之世,從衡之士紛紜於列國,然曾未有一國焉能久用其策,以收外交之效者。其策之果不善耶?抑策固善,而當時之諸侯不能用邪?間嘗論之:戰國時,秦人并吞天下之形勢已成,六國之必亡於秦,其勢已前定。初非合從與不合從所能變其局勢也。此其故。清魯一同嘗言之矣,曰:
秦之所以得志於天下也,我知之矣。(中略)天下諸侯皆好動,而秦人能静。動而不已則疲,静而不用故全。天下皆疲而秦獨全,故秦一動而不可止。方晉、楚之盛,出其獨力,足以制秦之死命。故以穆康之彊,不能踰焦瑕而有尺寸之土者。東諸侯未疲,秦力未全也。二百年來,冠帶之國無歲不會,無日不争。小國困誅求,大國倦摟伐;小國困而滅,大國勌而分。八姓十二國之侯王,展轉蹂躪,卒至於不可用。秦人奮其百年不試之威,以無道行之。諸侯相顧錯愕,負十倍之彊,百萬之衆,而不足當秦之一怒。今有十人分曹而鬥,一人袖手而觀焉,及有困敗夷傷,則十人必就斃於一人之手。而後世之士,方咎六國不合力擯秦,不知擯亦滅,不擯亦滅。六國空有彊大之名,而不悟其實之不可用也。(下略)
此其説,最能得秦人所以并吞六國之真相。質而言之,則秦與六國之興亡,由其國力相差太遠而已。夫合衆弱不能成一强,秦與六國之國力,相差既如是其遠,則謂合六國爲一,遂足以當秦,恐未必然也。今即讓一步,謂合六國爲一,遂可以當秦。然試問合六國爲一之事,果能實行否乎?凡有國有家者,其利害未有不互相衝突者也。不特秦與六國利害互相衝突,即六國相互之間其利害亦未嘗不互相衝突也。以利害互相衝突之國六,而望其永久結合爲一體,非謂絶對的永久也,謂相對的永久耳。其可得乎?今即更讓一步,謂六國之利害關係,以對秦爲最大,以結合抗秦故,則其他小小之利害衝突,當互相調和,而有交讓之精神也。然試問六國之君相,皆能有此遠謀否乎?即能有此遠謀矣,然六國之於合從,其利害關係固不一致。其最利於合從者,則韓、魏也,次之則趙也,又次之則楚也。若夫齊、燕二國,則其距秦也遠,而距楚、趙、韓、魏也近,其受合從之利,固不若楚、趙、韓、魏之甚。豈惟受利不若楚、趙、韓、魏之甚,自齊、燕言之,則秦爲遠國,而楚、趙、韓、魏爲近敵,削遠國以强近敵,蓋有非齊、燕之所甚樂者矣。故蘇秦一合從,而首受秦欺以伐趙者,即爲齊、魏。非必受欺於秦,魏近秦,爲所脅;齊遠秦,利害關係淺也。且終戰國之世,六國中自相殘賊最甚者,厥惟齊、燕二國。其奮其淫威,陵轢東諸侯最甚者,亦一齊湣王耳。齊湣王并秦亦擯之,田文合韓、魏伐秦,秦割河東三城以講,即湣王時事也。至楚、趙、韓、魏四國,雖亦不免互相攻伐,然或因見脅於强秦,或出一時之過計。其用兵也,不過偏師,且亦不還踵而輒解。謂六國皆有關係存亡之戰役,傾國相賭如兩虎之相持,而因授秦人以卞莊子之利,亦未深考史實之談也。夫合衆弱以禦一强,其事祇可行諸一時,而斷不宜持諸永久。蓋既各分立而爲國家,則其利害斷不能無互相衝突之處,其利害之彼此相同者,必僅限於某程度以下耳。結合於一時,則其利害關係常在某程度以下;欲持諸永久,則其關係終必出於某程度以上。此希臘諸小國,所以能聯合以抗大流士之師,而其後終不免受愚於波斯,互相攻伐也。故在當日,使秦人興師以伐六國,而六國聯合以禦之,此最上也。即不然,而合六國以伐秦,猶其次也。而蘇秦之約六國也,曰:“秦攻一國,則五國各出鋭師以撓之,六國中有先背約者,則五國共伐之。”其事雖不必持諸絶對的永久,而其盟約亦必於比較的長時間之内保守之,則其事之成否,蓋有難言者矣。故合從之策,以純粹之學理衡之,非徒行之而無效,抑亦必不能行也。至於連衡,則幾不成爲政策。爲秦人計邪?秦之志在併吞六國,非特蘄六國西面而事秦也。爲六國計邪?怵於秦之强,而事之以求一日之安。夫天下焉有終事人而可以爲安者?且既連衡,則必割地以事秦。蘇秦有言:“諸侯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以有盡之地,逆無已之求,此所謂市怨而賈禍者也。”事秦求福,乃更得禍,策果安取?即曰師徒撓敗,聊以救亡,爲目前計,勢不得不出於此也。然蘇子瞻亦有言:“割地以賂秦,曾未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夫至於割地以賂人,以偷目前之安,而其所謂目前者,又至短而有限如此,則亦何取乎此屈膝請和之舉爲也。況天下焉有以五倍之地,十倍之衆,爲一致的行動,以決定外交方針,而其策乃出於交臂而事人者。故曰:連衡之説,衡以純粹之學理,直是不成政策也。
然則當時六國之士,紛紛言合從者,皆妄庸之徒乎?曰:是又不然。蓋如上所説,以純粹之學理論評之也,天下事固多變態,有一時之計,有權宜之計,有不能盡執純理以衡之者矣。謂合從、連衡非永久可用之政策則可,謂其非一時權宜之計,則不可也。夫謂合從之策之不可用者,謂其不可恃是以爲安耳,史論家偏主合從之説者,幾謂六國當永恃合從以爲安。然誰使汝既合從而遂恃是以爲安者。夫欲求有以禦秦,則必有自强之策;欲行自强之策,亦必先有閒暇之時;欲求閒暇之時以自强,則其策誠莫如合從矣。且非獨自理論上言之爲然也,即以事實論,戰國時六國藉合從之策以擯秦且自救者,亦不能盡謂爲無功。太史公述蘇秦之合從也,而曰:“秦兵不敢出函谷關者十五年。”今以史實考之,則蘇秦合從之明年,公孫衍即欺齊、魏以伐趙,自是迄於張儀説諸侯連衡之歲,其間儀常相秦,屢苦楚、魏。謂秦兵不敢出函谷關,其誰信之。然夷考之,秦之滅六國,其軍蓋分爲三支:一軍出河南,以劫韓包周,而脅大梁。一軍出河北,首渡臨晉,以窺太原。太原定,則南下上黨、野王,由野王以窺韓,出上黨以攻趙,而即以滅趙之軍,北定燕,又轉東南而滅齊。三軍中,當以此軍之奏勣爲最偉矣。此皆出黄河流域者也。一軍出巫黔中,拔楚鄢郢,燒夷陵,於是楚東北徙都陳,後又南東徙壽春,秦人日踵而攻之,以至於滅亡。此則出長江流域者也。此其計畫,當爲秦國軍事學家所預定,非漫然而爲之。然其實行,則皆在從約解散以後。河南軍之出,始於甘茂之拔宜陽,事在赧王七年。河北軍之出,始於白起之伐趙,事在赧王五十三年。長江流域軍之出,始於白起之伐楚,事在赧王三十七年。其最早者,距蘇秦之合從亦二十有六年。前此雖小有侵軼,然皆疆埸之事,一彼一此,非關係存亡之大戰役也。則謂蘇秦合從而秦人之威爲之一頓挫,亦實録矣。至六國之藉合從之力以攻秦且自救者,則周赧王十七年,齊孟嘗君用事,以韓、魏二國伐秦,入函谷關,秦人割河東三城以講,爲戰國時伐秦最勝利之役。五十七年,秦軍圍邯鄲,信陵君實合五國之師,以敗秦而存趙。周亡後九年,秦攻魏,信陵君又合五國之師,敗蒙驁於河外。後七年,楚春申君又合韓、魏、趙、衛之師以伐秦,皆其最著者也。夫蘇秦之從約,雖不能堅,而六國之所以自救或擯秦者,仍不外乎合從相并力,則合從之非盡無益於六國也審矣。而連衡之效,即可以反觀而自明。蓋六國之利,既在乎合力以擯秦,而徐圖自强,則秦人之利,即在離六國之交,而使之不能自立,此不待言而可知也。夷考秦之所以得天下者,實得力於遠交近攻一語。故其始則遠交齊、楚,近攻韓、魏。其後則并攻韓、魏、楚、趙四國,而置齊、燕爲緩圖。而遠交近攻一語,實與連衡之策相表裏。蓋惟連衡,然後可以離諸侯之交;惟諸侯之交離,然後秦得以擇肥而噬,擇其可交者而交之,可攻者而攻之也。蘇秦之從約,雖不能堅,然其勢力亦非不還踵而即滅。故張儀相秦十餘年,始則盡力以欺魏,繼則多方以誑楚。迨魏既受紿,楚亦戰敗,然後諸侯喪膽,而連衡之説,乃得乘之以進矣。猶且身未返秦,横約遽解。可見合從固難,連衡亦非易易也。故自周赧王以後,爲秦人奮全力以取天下之期,自蘇秦合從至張儀説諸侯連衡之時,則爲秦人盡力以破壞從約之日。破壞從約,正所以爲遠交近攻之前驅也,則連衡之非無益於秦,又可見矣。夫世之執成見而謂合從、連衡之策爲無用者,多由責其效太過,謂六國徒恃此不能免於滅亡,秦人徒恃此亦不能以取天下耳。夫此安有專恃外交遂可以救亡而滅國者?操豚蹏而祝篝車,見金丸而求雀炙,不已過乎?若徒以外交論,則合從、連衡,固當時最重要之政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