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舊時歷史的弊病何在
從前的歷史,不適於現代人之用,這句話,是人人會説的,然則從前的歷史,其弊病果安在呢?
提出這一個問題來,我們所回答的,第一句話,便是偏重於政治。“一部二十四史,只是帝王的家譜。”這一類的話,在今日,幾乎成爲口頭禪了。這些話,或者言之太過,然而偏重政治的弊病,是百口莫能爲諱的。且如衣、食、住、行,是人生最切要的事,讀某一時期的歷史,必須對於這種生活情形,知道一個大概,這是無待於言的了。我們讀舊日的歷史,所知道的却是些什麽呢?我也承認,讀舊日的歷史,於這一類的情形,並非全無所得。然而讀各正史中的輿服志,所知者,皇帝和官員所穿的衣服,所坐的車輛而已,平民的衣着,及其所用的交通工具,却並没有記載。我們讀《齊書》的本紀,知道齊明帝很有儉德。當時大官所進的御膳,有一種唤作裹蒸,明帝把他畫爲十字形,分成四片,説:我吃不了這些,其餘的可以留充晚膳。胡三省《通鑒注》説,在他這時候,還有裹蒸這種食物。是把糖和糯米、松子、胡桃仁,合着香藥做成的。把竹皮包裹起來蒸熟。只有兩個指頭大,用不着畫成四片。見齊明帝建武三年。裹蒸的大小,無關緊要,可以不必去管它。看它所用的材料和做法,大約就是現在嘉、湖細點中胡桃糕的前身,吾鄉呼爲玉帶糕,正是用糖和糯米粉、松子、胡桃仁製成的,不過没有香藥而已。因近代香藥輸入,不如宋、元時代的多而美。南北朝時,還没有蔗糖,就是宋、元之間,蔗糖也遠不如今日之盛,胡三省所説的裹蒸,用何種糖不可知,齊明帝所吃的裹蒸,則所用的一定是米、麥糖,米、麥糖所製的點心,不甚宜於冷食,所以大官於日食時進之,等於現在席面上的點心;後來改用蔗糖,就變成現在的胡桃糕,作爲閑食之用了。又據《南史·后妃傳》:齊武帝永明九年,詔太廟四時祭薦其先人所喜食之物。其中薦給宣皇帝的,有起麵餅一種。胡三省《通鑒注》説:“起麵餅,今北人能爲之。其餅浮輭,以卷肉噉之,亦謂之卷餅。”這似乎就是現在山東薄餅的前身。胡氏又引程大昌的話,説起麵餅係“入教麵中,令鬆鬆然也。教,俗書作酵”。然則在宋、元間,南人食麵,尚不能發酵。麵飯不發酵則不鬆美,我們觀此,頗可知古代北方雖多産麥,而北人仍以稻米爲貴,近代則不但北人喜食麵,即南人嗜麵的亦漸多的原因。這兩件事,我們自謂讀史鈎稽,頗有所得,然亦只是一鱗一爪而已。南北朝時,裹蒸究竟是較普遍的食品,還是帝王貴人所專享?發酵之法,究竟發明於何時,如何普及於南方?我們都茫無所知。然則我們讀史,雖可借零碎材料,鈎稽出一些史實來,然畢竟知之不詳。這就不能不追恨當時的史家所記太偏於政治,以致别種情形只能因政治而附見了。我們雖能知道秦代的阿房宫、漢代的建章宫宏大壯麗的情形,因而略知當時的建築技術,然究不能知秦、漢時代普通的民居如何,其弊亦正在此。所以説舊史偏重政治的弊病,是百口莫能爲諱的。
偏重政治的弊病,果何從而起呢?這有一個很深遠的原因在内。人類的作事,是有惰性的,没有什麽新刺激,就只會模模糊糊,一切都照舊做去。古代國家,不過現在一縣大,所謂國君,僅等於現在的縣令,大夫略如鄉、鎮長,士則保、甲長之類而已,他們又都是本地人,所行的政治,自然能有影響及於社會。到後世,就遠不是這一回事了。君門萬里,出必警蹕清道,君和民終身没有見過一面。康有爲的《歐洲十一國游記》説:人們凡事,都易循其名而不察其實,如聽見外國有國王,便想像他是和中國的皇帝一樣。其實,我在比國,看見它的國王從宫中步行出來,人民見他,都起立致敬,他也含笑點頭答禮,比中國州縣官的尊嚴,還相差得很多。平民於宫中之事,固毫無所知;生長深宫之君,於民間習俗,亦一無所曉。所謂禮、樂等化民之具,在古代,是行之於共見共聞之地的。如古代的鄉射禮,意思便近於現在地方上的運動會。在後世,則只是君和大臣,在禁衛森嚴的地方,關着門去行,平民永遠不曾看見,試問有何影響能及於社會?現在駡政治不好的人,總説他是紙上文章,實際没有這回事。試問,以現在行政機關的疏闊,官吏和人民的隔絶,欲求其不成爲紙上文章,如何可得?所以在古代,確有一個時期,政治是社會上的重要現象;社會上的大事,確可以政治上的大事爲其代表;後世則久已不是這麽一回事了。而人們的見解,總還沿襲着舊時,把後世的政治,看得和小國寡民的時代一樣。譬如現在,我們看報,看人家往來的信札,往往叙述社會現象之後,總有“未知當局者何以善其後也”一類的話,其實考其内容,其事都絶非政治所能爲力的。然而這種見解,並不是不讀書没有見識的人才如此,即號爲讀書明理的人亦往往如此;其中少數傑出的能重視現實的人,雖明知其不然,然亦爲舊觀念所牽率,見之不能晶瑩,於是古代歷史偏重政治,後世亦就相沿不變了。這是社會科學上一個深切的弊病,現在議論起來,雖似乎大家能知其弊,到實際應用,又往往陰蹈之而不自知,怕一時很不容易徹底除去。
既然偏重政治,則偏重戰事和過度崇拜英雄之弊,必相因而起。因爲戰事總是使政治發生顯著的變化的,而在政治上、軍事上能得到成功的人,亦總易被衆人認爲英雄之故。不錯,戰事確是能使社會起重大的變化的。然而要明白一件事,總得能知其原因結果,然後可謂之真明白。舊史所記的戰事,往往只是戰事而已,於其原因如何,結果如何,都茫無所及。便是對於戰事勝敗的原因、結果,亦往往説不出來。此等記載,試問知之竟何所用?“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這兩句話,到現在,還有視爲難於論定的。其實所謂英雄,不過善於利用時勢而已。一個社會,到危急存亡的時候,能否有英雄出來,全看這社會的情形如何,如能否造就英雄?有英雄,能否大家崇拜他,聽他的指揮,把反對他的人壓伏下去?這些,都是英雄能否出現的條件,而決不是有無這樣的人出生與否的問題,這是明白無疑的事。英雄造時勢一語,如何能與時勢造英雄並列呢?過分偏重軍事,則易把和平時代跳過了,如講生物學的人,只知道突變,而不知道漸變,這個能算懂得生物學麽?過分崇拜英雄,則易於發生“利人濟物非吾事,自有周公孔聖人”和“嘯吟風月天容我,整頓乾坤世有人”的思想。大家覺得只要有一個英雄出來,就一切問題都解決了,而忘却自己應負的責任。其肯負一些責任的,又容易模仿不適宜於時代的人物,甚而至於妄自尊大,陷於夸大狂的樣子。
還有,借歷史以激勵愛國家、愛民族之心,用之太過亦有弊。不錯,愛國家、愛民族,是確有其理的;而借歷史以激勵愛國家、愛民族之心,亦確是一個很好的辦法。然而天下事總有一個適當的限度,超過這限度,就不是真理,而是出於矯揉造作的了,其事就不免有弊。這在歐洲,19世紀後半期各國的歷史,都不免有此弊,而德國爲尤甚。亞洲新興的日本,此弊亦頗甚。中國人偏狹之見,較之德、日等國,可謂相差甚遠,然亦不能絶無。中國人之有此弊,是起於宋以後的。民族主義,原因受異族的壓迫而起,中國自宋以後,受異族的壓迫漸次深了,所以民族主義亦漸次勃興,這固是題中應有之義。然感情與理性,須相輔而行,偏重感情,抹殺理性,就糟了。如中國宋以後盲目的排外之論,是很足以僨事的。近代和西洋人交涉的初期,即頗受其弊。而日本人在明治的初年,亦幾受其弊,幸而尊王攘夷之論,一轉而爲變法維新,否則日本在此時,可以激成很大的慘禍的,雖然不至於亡國。朝鮮國比日本小,而其受宋學末流的影響却深,就竟爾暫時釀成亡國的慘禍了。大抵民族主義誤用的弊病有兩種:(一)是把本族看得過高,如德、日兩國,即犯此弊。(二)則把異族看得太低,如中國人總説蠻夷不知禮義,甚至比之於犬羊便是。這兩者之弊,都由昧於事實的真相而起。昧於事實的真相,惟有求明事實的真相可以救之。所以由矯揉造作的歷史所致之弊,惟有用真正的歷史,可以做它對症的藥。
還有,借歷史以維持道德的觀念,也是有流弊的。這又可分爲兩種:其一,借歷史以維持社會的正義,如朱子編《通鑒綱目》,借書法以示褒貶。書法是借一種記事的筆法,以表示對於其事的褒貶的。如某人罷官,罷得不得當的,則書曰罷某官某;如其人咎有應得的,則削去官名,但書某罷;如無好無壞的,則書某官某罷。後人又爲之發明,對於歷史上的人物、事跡,一一加以批評是。其二,則借此激勵讀史者的修爲,如昔人編纂名臣和名儒的言行録等,即出於此動機。此二者,驟看亦似無甚弊病。然凡事都貴求真,(一)歷史上的記載,先是不確實的;(二)即使確實,而一件事情,關係極爲複雜,亦斷非但據其表面所能論定;而此等史事的批評家,往往僅據往史表面上的記録,其結果,多不免於迂腐或膚淺,就不徒無益於求真,而反足爲求真之累了。
還有一事,在西洋受病頗深,中國却無其弊,那便是借歷史以維護宗教。在西洋,所謂中世時代,歷史幾乎做了宗教的工具。是宗教事件則詳,非宗教事件則略,而其所評論,亦多數是用的宗教家的眼光。這不但舊教,即新教亦未嘗不如此,而且兩教都利用歷史,以爲攻擊的武器。中國亦未嘗没有教,中國人所作的歷史,如佛家所記的釋迦本行、高僧事跡之類,然大家都只當它宗教中的書籍看,不把它當作歷史,所以不受其害。還有一種,竟無好好的歷史,而歷史事跡,都依附宗教書籍以傳之國,如印度等,那其受病之深,更不言而喻了。
還有,存着一種以史事爲法戒,即所謂前車之鑒的見解,亦足使史學深受其弊的,其説已見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