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史學進化的幾個階段
不論哪一種學問,都是逐漸進步的,史學將來的進步未知如何,這或者連它所要走的方向,亦非現在所能預知。若回顧既往,則其進步,有歷歷可指的。我現在把它分做幾個階段,這可以看出史學發達的情形,而史學研究的方法,亦即因此而可知。
中國史學的進化,大略可以分做四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可以把司馬談、遷父子做代表。他父子倆才有意網羅一切史材,做成一部當時的世界通史。所謂世界,總係以當時的人所知道的爲界限,在近世世界大通以前,西洋人的所謂世界,亦係如此。所以《史記》實在是當時的世界史,而不是本國史。不但《史記》,即中國歷代的正史,稱爲其時的世界史,亦無不可,因爲它已經把它這時代所知道的外國,一概包括在内了。在他以前,固非没有知道看重歷史的人,所以有許多材料,流傳下來,還有一部無名氏所作的《世本》,史學家稱它爲《史記》的前身。《世本》亦有本紀,有世家,有傳;又有譜,即表的前身;有《居篇》,記帝王都邑;有《作篇》,記一切事物創作之原;爲書之所本。所以洪飴孫作《史表》,把它列在諸史之前。然總還是片段的、部分的保存而已,重視歷史的觀念,總還覺得未臻於圓滿,到他父子倆,就大不相同了。所以他父子倆,可説是前此重視史學的思想的結晶,亦可説是後世編纂歷史的事業的開山。這種精神,這種事業,可以説是承先啓後。後來許多史學家的著作,都是從此基礎之上發展出來的。
第二,自司馬遷以後,史學界有許多名家,不過覺得史料要保存,要編纂,以詒後人而已,編纂的方法如何,加以研究的很少。到唐朝的劉知幾,才於此加以檢討。據《唐書》的《劉知幾傳》,和他同時,懷抱相類的思想的,有好幾個人,可見這是史學上進化自然的趨勢,劉知幾只是一個代表。他著了一部《史通》,對於古今的史籍,加以批評。他先把史籍分成正史和非正史兩種,評論其可稱爲正史的,共有幾家;其體裁適用於後世的,共有幾種。見《史通》之《六家》、《二體》、《雜述》三篇。《六家》係劉知幾認爲正史的;《二體》則六家之中,劉氏謂其可行於後世的,所以其《古今正史篇》所述,亦以此二體爲限;《雜述》則其所認爲非正史的。對於材料的去取,以及編製的方法,文辭的應當如何,都一一加以研究。實爲作史方法的一個大檢討。
第三,劉知幾的《史通》,不過遵守前人的範圍,對其作法加以研究而已。所謂範圍,就是何種材料,當爲史家之所取,何種材料可以置諸不問,劉知幾和他以前的人,意見實無大異同,即可説他史學上根本的意見,和他以前的人,亦無大異同。到宋朝的鄭樵,便又不同了。他反對斷代史而主張通史,已經是史法上的一個大變。這還可説是《史記》的體例本來如此,而鄭樵從而恢復之。其尤爲重要的,則他覺得前人所搜集者,不足於用,而要於其外另增門類。他在《通志》的《總序》中,表示這種意見,而其所作的二十略,門類和内容亦確有出於前人之外的,據《總序》自述:《氏族》、《六書》、《七音》、《天文》、《地理》、《都邑》、《謚》、《器服》、《樂》、《藝文》、《校讎》、《圖譜》、《金石》、《災祥》、《昆蟲草木》十五略,都出自胸臆,不襲漢、唐諸儒,此就内容而言。若以門類而論,則《六書》、《七音》、《校讎》、《圖譜》、《金石》、《昆蟲草木》,乃全爲鄭氏所新立。這可説是史學上的一個大變革了。
第四,以從前的人所搜輯的範圍爲太狹,而要擴充於其外;這種見解,從史學知識當求其完全、廣博而論,是無人能加以反對的,但是僅此門類,史料日日堆積,業已不勝其煩,不可遍覽了,何況再要擴充於其外呢?如此,豈不將使歷史成爲不可觀覽之物麽?然而要遏止這個趨勢,把材料加以删除,却又不可。這事如何是好呢?於此,中國的大史學家章學誠出來,乃想得一個適當處置之法。他把史材和作成的史籍分爲兩物。儲蓄史材,務求其詳備;而作史則要提要鈎玄,使學者可讀。因史料的詳備,史家著述才有確實的根據,和前此僅據殘缺的材料的不同。亦惟史材完備保存,讀者對於作者之書有所不足,乃可以根據史材而重作。一人的見解,總不能包括無遺,所以每一種歷史,本該有若干人的著作並行。其大體完善,而或有錯誤、闕略之處,亦可根據史材,加以訂補。因其如此,所以作史者可以放大膽,實行其提要鈎玄,而不必有所顧慮。從前並史料和作成的史籍爲一談,一部書修成後,其所根據的材料,即多歸於散佚。此亦係爲物力所限,今後印刷術發達,紙墨價格低廉,此等狀況可望漸變。作史的人覺其可惜,未免過而存之,往往弄得首尾衡決,不成體例;而過求謹嚴,多所刊落,確亦未免可惜。知章氏之説,就可以免於此弊了。章氏此種見解,實可謂爲史學上一大發明。其他精闢的議論還多,然其價值,都在這一發明之下。
第五,史材務求詳備,作史則要提要鈎玄。這在現今的史學家,立説亦不過如此。然則章學誠的意見,和現在的史學家有何區别呢?的確,章學誠的意見,和現在的史學家是無甚異同的。他的意見,和現代的史學家只差得一步。倘使再進一步,就和現在的史學家相同了。但這一步,在章學誠是無法再進的。這是爲什麽呢?那是由於現代的史學家,有别種科學做他的助力,而章學誠時代則無有。現代史學的進步,可説所受的都是别種科學之賜。史學所要明白的,是社會的一個總相,而這個總相,非各方面都明白,不會明白的。要求各方面都明白,則非各種科學發達不可。所以現在史學的發達,實得力於各種專門史的競出。各種專門史日益進步,而普通史乃亦隨之而進步。專門史,嚴格論起來,是要歸入各該科學範圍之内,而不能算入史學範圍内的。所以説史學的發達,是受各種科學之賜。然則各種專門史發達達於極點,普通史不要給它分割完了麽?不。説明社會上的各種現象,是一件事;合各種現象,以説明社會的總相,又是一件事,兩者是不可偏廢的。社會是整個的,雖可分科研究,却不能説各科研究所得的結果之和,就是社會的總相。社會的總相,是專研究一科的人所不能明白的。倘使强作説明,必至於魯莽滅裂而後已。所以各種科學發達,各種專門史日出不窮,普通史,即嚴格的完全屬於史學範圍内的歷史,只有相得而益彰,決不至於無立足之地。史材要求詳備,作史則要提要鈎玄,是了,然史材要求詳備,不過是求作史根據的確實;而各項史材,非有專門家加以一番研究,爲之説明,是不能信爲確實的。詳備固然是確實的一個條件,然非即可該確實之全,所以非有各種科學以資輔助,史學根據的確實,亦即其基礎的堅固,總還嫌其美中不足;而其所謂提要鈎玄的方法,亦不會有一客觀的標準,倘使各率其意而爲之,又不免要聚訟紛紜,莫衷一是了。所以章學誠高尚的理想,必須靠現代科學的輔助,才能够達到。所以説:他和現代的新史學,只差了一步,而這一步,却不是他所能達到的。這不是他思力的不足,而是他所處的時代如此。如以思力而論,章氏在古今中外的史學界中,也可算得第一流了。
思想的進步,是因乎時代的。第一階段,只覺得史料散佚得可惜,所以其所注意的在搜輯、編纂。第二階段,漸漸感覺到搜輯、編纂如何才算適當的問題,所以其所注重的在史法。第三階段,則因知識的進步,感覺到史學範圍的太狹,而要求擴充,這可説是反映着學術思想的進步。第四階段,因史籍堆積甚多,再圖擴充,不免要使本身膨脹破裂,而割棄則又不可而起,雖未説及分科,然一人的才情和精力、時間,既不能兼容並包;而各個門類,以及每一門類中的各種材料,又都不容割愛,則勢非提倡分科不可。所以史學若從章學誠的據點上,再行發展下去,亦必提倡分科研究;各種專門史亦必漸次興起。不過現在既和外國的學術思想接觸,自不妨借它的助力罷了。所以學問的進化,自有一個必然的趨勢,而現在所謂新史學,即作爲我們自己發展出來的一個階段,亦無不可。
史學和文學,係屬兩事。文學係空想的,主於感情;史學係事實的,主於理智。所以在人類思想未甚進步,主客觀的分别不甚嚴密的時代,史學和文學的關係,總是很密切的,到客觀觀念漸次明了時,情形就不同了。天下的人,有文學趣味的多,而懂得科學方法的少,所以雖然滿口客觀客觀,其實讀起記事一類的書來,是歡迎主觀的叙述的。喜歡讀稗史而不喜歡讀正史;在正史中,則喜歡四史等而不喜歡宋以後的歷史,和其看現在的報紙,喜歡小報而不喜歡大報,正是同一理由。殊不知四史等的叙述,全以主觀爲主,時代愈後,則客觀的成分愈多,作者只叙述事實的外形,而其内容如何,則一任讀者的推測,不再把自己的意思夾雜進去了,這亦是史學的一個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