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与史籍七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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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撰第十五

此篇及下篇,並爲記事求徵信而發。此篇言記述及口碑之不可信者,不宜誤採。下篇則爲採他人文中之言,以考見當時之情形者而發也。

史家記事之誤,原因甚多。合此下兩篇,及《直書》、《曲筆》、《鑒識》三篇觀之,便可見其大概。此篇所論,可以約爲三端:一由迷信以致失實:如“禹生啓石,伊産空桑”,孰不知其不足信?然大禹、伊尹等,皆向所視爲神聖之人,遂并其不足信者,而亦不敢疑。向來讀書之士,雖皆排斥迂怪之談,而獨於古先聖王,則若别開一例,皆由於此。此猶信佛教者,樂道釋典之誕辭;信耶教者,侈陳基督之異跡耳。一則出於好奇,或愛博,如范曄《後漢書》,採及羊鳴鳧履;以至皇甫謐作《帝王世紀》,多存圖讖;唐人修《晉史》,好取小説是。此非如赤烏玄鳥,有類乎神教之拘墟,非過而存之,即愛不忍割也。一則由於不加别擇,如“郡國之記,矜其州里”,“譜牒之書,夸其氏族”,乃至“訛言難信”,“傳聞多失”,一不考核,據爲實録是也。至於好誣造謗,則更不足論矣。此實當入《曲筆篇》。然事之得失,亦正難言,除去好誣造謗一端,蓋亦未易片言而決;且如迷信之談,删之豈不甚善,然古代神話,實多藉此而存。《後漢書》之傳四夷,如槃瓠負高辛之女,廪君射鹽水之神,不避荒唐,咸加甄録,當時看似非體,然迄今日,考彼族之初史者,於此實有資焉。反是者,史公以“言不雅馴”一語,盡删百家言黄帝之辭,而我族之神話,遂因此而亡佚孔多矣。我國神話,存於讖緯中者最多。然讖實爲有意造作之言,殊失神話之本相。漢儒拘於儒家不語怪力亂神之義,史公而外,於神話亦罕稱述。遂使考古最可珍之材料,與有意造作之物,相溷而失其真,殊可惜也。《漢書·藝文志》小説家有《百家》,百三十九卷。此即史公所謂“言黄帝其文不雅馴”者也。然則史公所棄,即小説家言也。小説家言之不可輕棄,亦可見矣。蓋史事有無關係,分别甚難:往往有此人視之,以爲無用,而易一人觀之,則大有用者;又有現在視之,絶無足重,而易一時觀之,則極可寶者;古昔記載所略,後人極意搜求,率由於此。然則好奇愛博,未必無益於方來,而過而存之,究勝於過而廢之,亦審矣。至於芻蕘之言,可採與否,尤難論定。劉氏謂:“蜀相薨於渭濱,《晉書》稱嘔血而死;魏君崩於馬圈,《齊史》云中矢而亡。”以是見敵國傳聞之辭,不可盡信,固也。然如蒙古憲宗,死於合州城下,其初未聞疾病,何以卒然而殂,則宋人謂其死由中弩矢,疑若可信;又如清太祖之死,實以攻寧遠負重傷,則朝鮮使人目擊其事,明見記載者矣。見日本稻葉君山《清朝全史》。此事與《齊史》之魏君中矢而亡極相類。然則敵國之語,又安可一概斥棄乎?況事之不見載籍者,允宜以口碑補之;《史記》中此等處最多。即書之記載有誤者,亦宜以口碑正之。“秦人不死,驗苻生之厚誣;蜀老猶存,知葛亮之多枉。”即劉氏亦言之矣。見《曲筆篇》。然則此篇所言,蓋專爲口碑之不足信者而發,非謂凡口碑皆如此也,推此而言,則劉氏於採取小説雜書者,亦僅斥其不可信者而已,非謂概不當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