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讀舊史入手的方法
我這一次的講演,初意擬以實用爲主,卑之無甚高論的,然一講起來,仍有許多涉及專門的話。這實緣不讀舊史則已,既欲讀舊史,則其性質如此,天下事不講明其性質,是無從想出應付的方法來的,所以不得不如此。“行遠自邇,登高自卑”,講到入手的方法,我們就不能不從最淺近、最簡易的地方着眼了。大抵指示初學門徑之書,愈淺近、愈簡易愈好,惟不可流於陋耳。陋非少之謂,則不陋非多之謂。世惟不學之人,喜撑門面,乃臚列書名,以多爲貴,然終不能掩其陋也。當民國十二、三年時,胡適之在北京,曾擬一《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臚列書名多種,然多非初學所可閲讀,甚至有雖學者亦未必閲讀,僅備檢查者。一望而知爲自己未曾讀過書,硬撑門面之作。梁任公評之云:四史、三通等,中國的大學問都在此中,這書目一部没有,却有《九命奇冤》。老實説,《九命奇冤》,我就是没有讀過的。我固然深知我學問的淺陋,然説我連最低限度都没有,我却不服。(因原載此評的雜志已爲倭寇所毁,無原文可以查檢,語句不盡相符,然大致必不誤。)真可發一噱。任公亦自擬一通,就好得多。
舊時史部之書,已覺其浩如烟海;而如前文所述,欲治史者,所讀的書,還不能限於史部;而且並没有一個界限,竟把經、子、集三部的書都拉來了。這更使人何從下手呢?且慢,聽我道來:
欲治史者,所讀的書,因不能限於史部,然仍宜從史部爲始,而且在史部之中,要揀出極少數、極緊要的書來。
此事從何着手?
舊史偏重政治,人人所知;偏重政治爲治史之大弊,亦人人所知。然(一)政治不可偏重,非謂政治可以不重;(二)而政治以外的事項,亦可從政治記載之中見得。如舊史的食貨志,雖偏重財政,然於社會經濟情形,亦多涉及。又如百官志,似乎專談政治,然某一朝的政府,對於某種經濟、文化事業,曾設官加以管理,某一朝却放棄了,亦可於其中見得。舉此兩端爲例,其餘可以類推。此二義亦不可不知。所以舊時史家視爲最重要的部分,仍爲今日讀史極重要的部分,而宜先讀。
舊時史家視爲最重要的部分,是哪一部分呢?這個問題,我們可以讀馬貴與先生的《文獻通考·總序》而得到解答。他把史事分爲兩大類:一曰理亂興衰,一曰典章經制。前者是政治上隨時發生的事情,今日無從預知明日的;後者則預定一種辦法,以控制未來,非有意加以改變,不會改變。此就形式言,其實際有效與否,另是一回事。故前者可稱爲動的史實,後者可稱爲静的史實。歷史上一切現象,都可包括在這兩個條件之中了。
正史之所以被認爲正史,即因其有紀、傳以載前一類的史實,有志以載後一類的史實。然紀、傳以人爲主,把事實尺寸割裂了,不便觀覽,這一點,是不能爲太史公咎的。因爲後世的歷史,紀、傳所紀之事,多係同一來源,而將其分隸各篇,所以有割裂之弊。若《史記》則各篇之來源各别,如前説,古人本不使其互相羼雜,亦不以之互相訂補也。所以又有編年體,與之並行。編年體最便於通覽一時代的大勢,任何一件事情,都和其四周的情勢有關係,不考其四周的情勢,則其事爲無意義。然欲將四周情勢叙述完備甚難;過求完備,又恐失之過繁;而時間爲天然的條理,將各事按其發生之先後排列,則每一事之四周情勢,及其前因、後果,均可一目瞭然,此編年史之所以似繁雜而實簡易也。現在學生讀史的,往往昧於一時代的大勢,甚至有朝代先後亦弄不清楚的。這固由於其人的荒唐,然亦由所讀的歷史,全係紀事本末體,各事皆分開叙述之故。倘使讀過一種編年史,就不至於此了。此供學習用的歷史,所以貴諸體並行也。編年史在統一的時代要,在列國並立、或統一後又暫行分裂的時代爲尤要。歐洲歷史分裂時長,且迄今未曾統一,又較中國爲要。現在世界大通,中外史事互有關係,則追溯從前,亦宜知其相互間之關係;即無直接關係,亦宜將其彼此間的情勢,互相對照。然則合古今、中外,而用編年體作一簡要的新史鈔,實於史學大有裨益也。編年史有兩種體裁:一如《通鑒》,逐事平叙,與單看《左傳》同。一如《綱目》,用簡單之語提綱,其筆法如《春秋》經,事情簡單的,其下即無復文字;繁複的,則於下文詳叙,低一格或雙行書之,謂之目。綱、目合觀,恰如將《春秋》與《左傳》合編一簡。編年史年代長者,一事在於何時,不易檢索。因此,温公作《通鑒》,曾自撰《目録》。然《目録》實不完全,且别爲一編,檢索仍覺不便。若《綱目》,則閲覽時可兼看其目;檢索時可但看其綱,而所檢索者即係本書,尤較另編目録爲便利。朱子創此體以救《通鑒》之失,實爲後勝於前,不能以其編纂不如《通鑒》之完善而並訾之也。讀《通鑒》時,宜隨意取一兩年之《綱目》,與之並讀,以見其體裁之異同。且最適於作長編。作史必先搜集材料,材料既多,勢必互有異同,互相重複,故必依一定之條理,將其編排,則同一之材料,自然匯合到一處;重複者可去,異同者亦不待考校而是非自見;其或仍不能判,即可兩説並存矣。條理如何,初無一定,要必依其事之性質,實即其事所自具也。時間爲最普遍的條理。無他種條理可用時,時間的條理必仍存。即按他種條理分類,每一類之中,時間之先後,仍不可不顧也。在歷史年代不長時,得此已覺甚便,一長就不然了。一事的始末,往往綿亘數十百年,其伏流且可在數百千年以上,閲至後文,前文已經模糊了,要查檢則極難。所以又必有紀事本末體,以救其弊。必時間長乃覺有此需要,此紀事本末一體,所以必至袁樞因《通鑒》而始出現也。有此三者,謂紀傳、編年、紀事本末三體也。紀傳體以人爲主,固不免將事實割裂,然人亦自爲史事一重要之因素,非謂其能創造時勢,乃謂其能因應時勢,代表時勢之需要耳。故鈎求理亂興衰一類的事實者,非有編年、紀事本末兩體以補紀傳體之缺不可,而紀傳體又卒不能廢也。理亂興衰一類的事實,可謂很有條理系統,編纂者都能使之就范了。然典章經制,亦宜通覽歷代;而正史斷代爲書,亦將其尺寸割裂。於是又有政書以彌其憾。有此四者,而舊日史家所重視的政治事項,都能俯就編纂者的范圍了。
讀書宜先博覽而後專精。世界上一切現象,無不互相關聯,萬能博士,在今日固然無人能做,然治學者,(一)於普通知識,必宜完具;(二)與本人專治的學問關係密切的科目,又宜知之較深;(三)至於本科之中各方面的情形,自更不必説了。所以要治史學者,當其入手之初,必將昔人認爲最重要之書,先作一鳥瞰。一切事無不互相關聯。所以專治一事者,於他事亦不可茫無所知。近來有僞造唐初鈔票以欺人者,人亦竟有受其欺者,即由近人之治學門徑太窄之故。若於唐代社會經濟、貨幣、官制、印刷術等方面的知識稍形廣闊,即知無論從那一方面立論,唐初決不能有鈔票也。然以中國史籍之多,即將最重要的部分作一鳥瞰,已經不容易了。於此,我們就要一個“門徑之門徑,階梯之階梯”。張之洞《輶軒語》中語。《輶軒語》者,張之洞任四川學政時,教士子以治學門徑之作也。
於此,我以爲學者應最先閲覽的,有兩部書:(一)《通鑒》。此書凡二百九十四卷,日讀一卷,不及一年可畢。讀時必須連《注》及《考異》讀。《注》中關係官制、地理之處,更應留心細讀。這兩門,是胡身之用功最深處,可見得古人治學之細密。凡治史,固不必都講考據,然考據之門徑,是不能不知道的;於注釋亦應留意,否則所據的全係靠不住的材料,甚至連字句都解釋錯了,往往鬧成笑柄。如胡適之,昔年疑井田制度時,稱之爲豆腐干式,將昔人設法之談(設法,謂假設平正之例),認爲實事,已可笑矣,猶可説也。後乃誤古書之方幾里者爲幾方里。不但振振有辭,且於紙角附以算式。逮爲胡漢民指出,乃曰:我連《孟子》都忘了。其實此乃根本没有懂,無所謂忘也。旋又據今日之經緯度而疑《漢書·西域傳》所載各國道里爲不實,作爲古書數字不確之證。不知《漢書》所載者,乃人行道里;經緯度兩點間之直綫距離,則昔人謂之天空鳥跡。截然兩事,明見《尚書·禹貢疏》。不讀《禹貢疏》,甚而至於不讀《孟子》,本皆無足爲奇,然欲以史學家自居而高談疑古則繆矣。其説皆見昔年之《建設雜志》。(二)次爲《文獻通考》。論創作的精神,自以《通典》爲優;然《通考》所分門類,較《通典》更密,不可謂非後起者勝。且馬君所附考證,議論亦不乏,非徒能排比也。章實齋譏爲策括之流,蓋於此書實未細讀,後人附和之,非知言也。《通志》二十略中,《六書》、《七音》、《校讎》、《圖譜》、《金石》、《昆蟲》、《草木》等,爲舊時史志及《通典》、《通考》所無,然非初學所急。故但就《通考》中裁取若干門類。可擇讀以下諸門:《田賦考》七卷,《錢幣考》二卷,《户口考》二卷,《職役考》二卷,《征榷考》六卷,《市糴考》六卷,《土貢考》一卷,《國用考》五卷,《選舉考》十二卷,《學校考》七卷,《職官考》十一卷,《兵考》十三卷,《刑考》十二卷,《封建考》十八卷,共一百零四卷,日讀一卷,三個半月可畢。(三)此外,章實齋在其所著《文史通義》中,竭力强調别編文徵,以補後世有關係的文字太多,正史不能備載之缺。此即予所言治史宜兼考集部中不屬於記載部分之理。凡纂輯歷代文字者,如《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等,固均有此作用。然其時代最近,讀之易於瞭解,且易感覺興味者,要莫如賀耦庚的《經世文編》,此書題賀耦庚之名,實則魏默深先生所輯。續編有數種,内容之豐富,皆不逮之。可隨意泛覽數卷,以見其體例。前人讀史,能專就一事,貫串今古,並博引史部以外的書籍,以相證明,此可見其取材之廣。而深求其利弊的,莫如顧亭林的《日知録》,亭林此書,就所搜集之材料觀之,似尚不如今人所作專題論文之廣,然昔人之爲此,意不在於考據,故於材料,必有關論旨者然後取之,余則在所吐棄,非未曾見也。嚴格論之,必如此,乃可稱爲著述,徒能翻檢鈔録,終不離乎比次之業耳。可先讀其第八至第十三卷。其包孕史事,意在徹底改革,最富於經世致用的精神的,莫如黄梨洲的《明夷待訪録》,卷帙無多,可以全讀。清代考據家之書,錢辛楣的《廿二史考異》,最善校正一事的錯誤;王西莊的《十七史商榷》,長於鈎稽一事的始末;趙甌北的《廿二史札記》,專搜集一類的事實,將其排比貫串,以見其非孤立的現象而發生意義;均宜隨意泛覽,以知其治學的方法。此等並不費時間。然則我所舉第一步應讀之書,苟能日讀一卷,不使間斷,爲時不過一年餘耳。必有人譏議我所舉的不周不備。既讀《通鑒》,如何不讀《續通鑒》、《明通鑒》或《明紀》呢?既讀《通考》,如何不讀《續通考》、《清通考》、《續清通考》呢?難道所知者只要限於五代、宋以前麽?殊不知我所言者,乃爲使初學者窺見舊時史籍體例起見,非謂以此使其通知史實。若要通知史實,則所求各有不同,人人宜自爲之,他人豈能越俎代庖,一一列舉?老實説,所謂門徑,是只有第一步可説,第二步以下,就應該一面工作,一面講方法的。方法決不能望空講,更不能把全部的方法一概講盡了,然後從事於工作。譬如近人教人讀史時,每使之先讀《史通》、《文史通義》。此兩書誠爲名著,然其内容,均係評論前人作史的得失。於舊史全未寓目,讀之知其作何語?講亦何從講起?所以我所舉初學應讀之書,就不之及了。史部書目分類,歷代各有不同,然大致亦相類。今試舉最後的清代四庫書目爲例,則我所指爲史部重心的,實爲正史、編年、紀事本末、政書四類。居今日而治史學,重要者固不盡於此,然此四者,仍不失其最重要的性質,説已具前。四類書中,我所舉者,僅及編年、政書兩類。因正史事實割裂,初學不易讀;紀事本末,則讀《通鑒》時可以翻閲其目録,知一時代之中共有幾件大事,而欲查檢前文時,亦可於此中求之,則不待讀而已可通知其體例矣。此四類之外,曰别史,係體裁與正史相同,而未列爲正史者;曰雜史,則體例與正史相異,而所紀事實,與之相類者;曰詔令奏議,則文徵之一部分耳;曰傳記,專考一人之行事,正史中之列傳,尚且從緩,此自暫可擱置;曰載記,係記偏方諸國之事者,少數民族之歷史,或包含於其中,於研究此問題者,甚爲重要,初學亦難遽及;曰時令,此本不應入史部,講經濟史者,於治農家之書時,可供參考耳;曰職官,既從《通考》中知其大略,一時自不必求詳;曰目録,治學術史時宜求之,此時亦可不及;曰史評,最要者爲《史通》、《文史通義》兩書,此時之不能讀,正文中已言之矣。惟地理一門,知其大概,亦頗切用。昔人於此,均先讀《讀史方輿紀要》。此書之觀點,太偏於軍事,然在今日,尚無他書可以代之。學者若能取其《總論歷代州域形勢》九卷,與一種州郡名較完全的讀史地圖對照;於各省,則取其論封域及山川險要者,及各府下之總論,粗讀一過,費時亦不過月餘耳。史部之書,初學第一步當讀者,略盡於此。雖簡易,似不失之陋。亦從工作中求門徑,非空講方法也。經、子之學,於治古史者關係最大,别見下節。子部中之醫家、天文、算法、術數、藝術等,治專門史者乃能讀之。較普通者,爲關涉農、工二業之農寒、譜録兩類,亦非初學所及也。
凡讀書,決無能一字一句,無不懂得的。不但初學如此,即老師宿儒,亦係如此。吾鄉有一句俗話説:“若要盤駁,性命交託。”若讀書必要一字一句都能解説,然後讀下去,則終身將無讀完一部書之日,更不必説第二部了。其實,有許多問題,在現時情形之下,是無法求解的;有些是非專門研究,不能得解;即能專門研究,得解與否,仍未可知的;有些雖可求解,然非讀下去,或讀到他書,不能得解,但就本文鑽研,是無益的;並有些,在我是可不求甚解的。不分輕重緩急,停滯一處,阻塞不前,最爲無謂。所以前人教初學讀書,譬諸略地,務求其速,而戒攻堅。但定爲應讀的,略讀則可,越過則不可,因爲越過是不讀,非略讀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