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与史籍七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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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史材

今日史家之宗旨,既已不同於往時,即往時史家之撰述,不能盡合於今日。由史學家言之,往史之在今日,特皆史材而已。善用史材,以成合於今日之用之史,固史家所有事也。然則所謂史材者,初不限於史書,其理亦不難知矣。

史材可大判爲二:一屬於記載者,一屬於非記載者。屬於記載者又分爲五:

(一)史籍,即前人有意記載,以詒後人者也。其識大識小,固因其才識境遇而不同,而其爲用則一。今者瀛海交通,古物日出,此種材料,亦日增多。如研究元史,可取資於歐洲、西亞之書,旁證舊聞,或得之於敦煌石室之籍是也。此種搜採,愈博愈妙,故秘籍之表章,佚書之搜輯,實史家之要務也。

(二)史以外之記載,謂雖亦有意記載,以詒後人,然非以之爲史者,大之如官府之檔案,小之如私家之日記、帳簿皆是。此等物,吾儕得之,固亦與昔人有意所作之史無異。然據理言之,實不容不分爲二。吾謂古代史官所記,嚴密論之,惟左右史之所書,可稱爲史以此。

(三)紀功之物,如金石刻是。此等物,或僅圖夸耀一時,非欲傳之永久;即其傳諸永久者,意亦僅主於夸耀;並有僅欲傳之子孫者。如衛孔悝之鼎銘。然後人於此,却可得無數事實,其辭雖多夸耀,究屬當時人親身之記述。去其夸辭,即得其真相矣,其爲用甚大。

(四)史以外之書籍,謂非有意作史,並非有意記載,以詒後人者也,如經、子、文集皆是。人與社會不能相離,故苟涉筆,雖無意於記載,社會之情形,必寓於其中。且社會之情形極繁,人能加意記述,以詒後人者,實至有限。故有許多過去之情形,在往史中不可得,轉於非史書中得之者,講古史必取材於經子;考後世之事,亦不能擯文集以此也。不獨正言莊論,即寓言亦可用,如讀《莊子》之《逍遥游》,而知其時之人,理想中之小物爲鯤(魚子),大物爲鵬;讀《盜跖篇》,而知其時“秀才遇著兵,有理講不成”之情形,與今日如出一轍;讀《水滸傳》,而知宋、元間社會情形;讀《儒林外史》,而知明、清間社會情形是也。

(五)傳述,傳述與記載原係一事,特其所用之具不同而已。“秦人不死,驗苻生之厚誣;蜀老猶存,知葛亮之多枉。”傳述之足以訂正史籍者何限?抑始終十口相傳,未曾筆之於書者,野蠻部落中固多;即號稱文明之國,亦不少也。口相傳述之語,易於悠謬而失真,第一章已言之,此誠非考訂不可用,然事實固存於其間,抑考其增飾之由,觀其轉變之跡,而可知傳述之性質,此亦一史實也。

屬於非記載者,其類有四:

(一)人體,此可以考古今人種之異同。因古今人種之不同,而其遷徙之由,以及文化不同之故,均可考索矣。吾國古有長狄,三傳記載,一似確有其事,而其長則又爲情理所無。即謂有此長人,吾國古代,似亦不應有之。以果有此特異之人,三傳而外,不應一無記載也。予嘗撰《長狄考》,考定其長,不過與今歐人等,自謂頗確。然考據終只是考據,不能徑以爲事實。《左氏》於見殺之長狄,一一記其埋骨之處,似亦慮後人之疑惑而然。萬一能案其地址,掘得其遺骸,則於人種學,於史學,皆發明匪細矣。此事誠類夢想,然吾國歷代,種族之移徙及混合極多,若能多得古人遺骸,定其時代,考其骨骼,實足考種族遷移之跡,及其混合之漸也。

(二)古物,有尚存於目前者,如雲岡石佛,無疑爲南北朝之遺;有埋藏地下而復發見者,如鄭縣所得古鼎等。萬人貞觀,不容作僞,且其物鉅大,亦不容作僞,此實三代彝器,復見於今者也。吾國地大物博,考古之學,雖不可云盛,然國民保守之性甚篤;又偏僻之區,數百千年,未經兵燹者,亦自不乏,古代遺物,實隨在而有,在能搜集鑒别之耳。且不必僻遠之區,吾鄉有吴某者,明亡時,其祖遺衣冠一襲,亦慎藏之,以待漢族之光復。辛亥之歲,吴氏年六十餘矣,無子,嘗衣之,一游於市,深幸及其身,得見光復之成也。此事足以振起民族之精神,姑勿論,即其衣,亦三百年前物,較之今日裁制,出於想像模擬者,迥不侔矣。惜當時戎馬倉皇,人無固志,未能訪得其人,請其將此衣捐贈公家,留爲永久之紀念耳。然以吾國之大,此等古物,正自不乏,大則宫室橋梁,小則衣服械器,不待發掘而可得者,正不知凡幾也。

(三)圖畫及模型,中國人仿造古器,以供研究者絶鮮,惟販賣骨董之人,恆借是等僞器,爲稻粱謀耳。以此淆亂耳目,其罪誠可誅;然古器形制,借此而存,其功亦不可没。如漢代之五銖,唐代之開元錢,今日猶得見其形制,不徒索諸譜録中,即其一例也。此等仿造之品又不可得,則得圖畫而觀之,亦覺慰情勝無,如昔人所傳之《三禮圖》、《宣和博古圖》是也;又古物形制,有本國已亡,而轉存於他國者,如寢衣之在日本是。

(四)政俗,二者本一物,特法律認之,又或加以修正,成爲典章,則謂之政;而不然者,則謂之俗耳。政俗最可考見社會情形。如宜興某鄉,有喪,其家若干日不舉火,鄰人飲食之,客有往吊者,亦由鄰家款以食宿,此必甚古之俗,當考其何自來,並當考其何以能保存至今也。政原於俗。俗之成,必有其故,一推跡之,而往昔社會之情形,瞭然在目矣。政俗之距今遠者,往往遺跡無存,然他族進化較晚者,實足以資借鏡:如觀於蒙古,而可追想我族游牧之世之情形;觀於西南之苗、瑶,而可追想我國古代山谷中之部落是也。

以上四者,皆非記載之物。然一切記載,自其又一方面觀之,亦爲古物之一,如宋、元書,觀其版本,而考其時之紙、墨、刻工是也。又一實物亦有多方面,如觀古之兵器,兼可知其時冶鑄之術是也,此皆學者所宜留意也。